2018年11月26日 星期一

【JOJO×荒木莊/無駄親子】玻璃、泥土和苦酒


*和前面兩篇有一點關聯
*前半段荒木莊(主要是DIO與吉良),後半段無駄親子,有些微吉良忍的成分



01.

  起先是疼痛。
  然後還是疼痛。
  永無止盡的痛苦。

  首先是臉部顴骨被拳頭痛揍的痛苦、鎖骨斷裂的疼痛,身體被子彈貫穿,隨後是胸膛被撕裂的劇烈痛楚,伴隨著血肉被烈火緩緩燒成焦炭的劇痛蔓延全身,眼球被荊棘碾碎的刺痛類似灼燒感,過不了多久痛覺則裂為兩半,不協調的感受一路刨開至腹部,在那之後,絕大部分的傷害都隨著軀殼的缺憾消失了,頸子以下的神經被連根拔除,留下了徹頭徹尾的虛無。
  之後、再更加遙遠的歲月,漫長到足以消耗殆盡人類的一生,無盡的潮流與濕冷囚禁著全身的神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知道左肩被貫穿的微小疼痛,也知曉腹部銜接著的大腿被活生生撕裂的感受,頭顱連同腦漿一起碎成比嘔吐物更破碎的形狀,再更往後,左腳的皮肉由骨裂一路往上蔓延至腦髓根部,最終抵達了遙遠彼端後,他便碎裂成肉沫與腸泥般的混合體。
  灰燼。粉塵。木屑。

  他成為了比最下等的幽靈還不如的東西,化為了比腦蟲還劣等的生物。

  被開腸剖肚掏出黏呼呼的直腸,皮層下方那些溫熱又柔軟的肉片卡在喉間的滋味,指甲與血肉中的縫隙卡進了木屑的刺,而眼球被活生生搗碎的黏稠感──黏膩到令人發麻。
  他閉著眼睛忍耐著疼痛,當初宇宙初創時,銀河上的星辰們在它們第一次的照耀時也曾體會過一樣撕開身體的痛苦嗎,好比諸神在空中暢飲相聚,隨手挪動星星的位置,每一個微小的舉動都牽動著更巨大的痛苦,他感覺神經都被活生生拉到了皮膚外層暴露在外,在最寂靜的夜裡琴弦斷了,於是祂們從血淋淋的傷口中拉出血管去修補那琴……不對,這又算什麼血腥的創世神話?

  開始是疼痛。
  之後還是疼痛。

  他被玻璃砸過、飲過廉價的苦酒、也吃過泥土乾巴巴的滋味,他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輕輕搖晃著的鼓聲由遠而至、由遠而至。
  從遠方飄盪著,漂流著,遊走著,搖搖晃晃地抵達他身邊。
  遙遠的鼓聲。
  ……聽著真像喪曲。
  應該說,那個是──

  「……你睡得還真夠久。」

  那句話成為了喚醒他的契機。
  DIO睜開眼睛,在室內微弱的燈光下見到他沒有特別想見的室友。
  「吉良。」他回應。

  吉良吉影距離他只有隔著一個矮凳的長度,無論是他要殺了吉良或吉良要下手殺他,都是十分妥當的距離。
  「平常你不管怎麼睡,只要有人走到你旁邊就會立刻醒過來。」吉良吉影說,明明已經回到了家中卻仍然介懷似地用左手調整著自己的領帶,執意將領帶調整到左右對稱的位置,「今天倒是睡得很安穩。」
  他說完覺得可笑,輕輕地用鼻子哼了一聲:「……但吸血鬼會有安穩的概念嗎。你做了美夢了?」
  DIO躺臥在榻榻米上懶散地回應:「如果你能把被救護車輾過當作是美夢的話,殺人魔。」
  吉良吉影停下了動作。
  「──夢到死亡的瞬間嗎?對你來說還真罕見。」

  那是一陣細不可聞的笑意。
  DIO知道吉良吉影沒有笑。
  吉良吉影在日光燈下的模糊輪廓彷彿勾勒出晚霞覆蓋住城市般的黑暗面。這名優雅而拘謹的上班族,憑一己之力便足以讓整個城市陷入一場噩夢、一場毒煙,總是有人生來者非生來物,光是存在那裡呼吸都能成為一場災難。曾經以那些黑暗為食糧、以深淵足音為樂曲的吸血鬼帝王可以如此斷言。
  這個連續殺人魔並非捎來黑暗,而是城市的黑暗本身。
  時已黃昏,燈盞卻還未點亮,於是殺人魔來到了小巷,挨家挨戶地造訪。

  「雖說嚴格來說並不能算是『夢』。從來沒死過的卡茲就罷了……我還以為你不會夢到這種東西。畢竟你啊……」
  殺人魔淡淡地說,「要說我們這群人裡最沒心沒肺的應該就是你了。」
  「我可不想被殺人鬼這樣說。」吸血鬼笑道,看起來不像覺得受辱,「真要說迪亞波羅的例子呢?他連完整的死人都當不成,難道他會夢到無限的死亡瞬間、還是一個都不會夢到。」
  「我沒思考過,也對他悲哀的人生末路沒有興趣。」吉良吉影簡潔地回答,「就當作是薛丁格的迪亞波羅吧。」
  「還真隨便。」
  「要是太在意這個空間的運作沒完沒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沒什麼可在意的。」
  「你看我像在意的樣子?」
  「嗯。不像。」

  吸血鬼闔上了眼皮。
  「被救護車輾過好玩嗎?吉良。」
  「這句話該由一個拿壓路機砸人的傢伙問嗎。」




02.

  陰森的風聲將七月夜晚的滿月引來長嘯,倘若害怕,那便和那陣低語談話吧。殺人魔輕輕搖晃拴住大門的鎖鍊,若他呼喚你,你便回應他吧,因為那森冷的風勢為了你而來、是你手持那盞燈吸引他前來。
  若他尋找著你,你便走到路燈下讓他看清你的存在吧;若他希望你保持緘默,你便伸出手吧,讓殺人魔輕輕撫摸你手掌的柔軟體香,
  而你也能在夜晚裡永遠地沉默。


  殺人魔拿起菜刀做菜的畫面不知道該說是好笑或者恐怖,DIO在隔了約四五個榻榻米長度的距離聽著吉良吉影咚咚咚規律地剁著蔬菜,與他平日在肢解女人時優雅自得的餘韻無異,但顯然這戀手癖仍然受限在人類的框架內,即便卡茲或DIO曾經說過做點人肉燉菜也不介意,吉良吉影也從來沒理會過他們。(而迪亞哥和多比歐則是嚴正拒絕了)
  「有點常識好嗎。」吉良吉影時常這麼說。
  但即使脫離人類的身分上百年,DIO也知道吉良吉影距離常識人大概也有一個波多黎各海溝的距離。起碼這個名詞不適合套用到一個會對著斷手發情的中年男子身上。
  咚咚、咚咚咚。
  在做菜的時候,會願意幫忙的只有普奇或多比歐,而今天是普奇。DIO從不下廚也不做家事,普奇也不願讓DIO去親手做那些事。

  「吉良──」他遠遠地喊著室友。
  「幹嘛。」
  「晚餐是什麼?」
  「烏冬。」廚房那頭的聲音被一陣鍋碗撞擊的聲音掩蓋。
  「我不想吃那個。」
  這時換一直沉默著的普奇從廚房探出頭來:「你想吃點別的嗎?我可以去準備。」
  「別理他。」吉良吉影的聲音聽起來很厭煩,「那傢伙都是喊好玩的,你見過幾次他吃過正常的飯菜?就算會吃也是吃了一兩口就丟著。」
  「那廉價的東西光是能進入我的口中就該感到榮耀了才是。」
  「新鮮的處女血液我也可以準備。」普奇補充,這句話由一個神職人員口中說出來聽起來相當不妙。「你有需要隨時叫我,DIO。」接著又鑽回去廚房幫忙。

  吉良和普奇在廚房。
  迪亞哥似乎還睡在壁櫥裡。
  法尼·瓦倫泰大部分時候都待在異空間,想到才會冒出來。
  卡茲在屋頂上和路邊的野貓認真地對話,他是某個來自未來的藍色機械貓嗎。
  迪亞波羅(與多比歐)代替吉良去買雞蛋了還沒有回來,大概在路上又死了,吉良會對他打破雞蛋的事生氣吧。
  「…………」
  DIO仰面凝視著和室房間的天花板,心想無聊會殺死人大抵都是騙人的,連無聊都排解不了的傢伙本來就死了活該吧。連拿殺人當消遣都無法排除的無趣,才是真正能殺死人的東西。
  他對於找樂子沒有太大興趣。但要說他會不會找。

  會。

  DIO睜開眼睛後,見到室友已經端著一大鍋湯出來,嗅起來是味噌的味道,他心想剛才不是說要做烏冬嗎,不過反正吃也不是他吃,DIO對食物的注意力很快便隨之消散。
  「……上次似乎聽你提過……」他突然想到了些什麼:「你以前生活的地方,那個叫川什麼來著的……川尻家的女人。」
  吉良吉影停下了動作。
  「……」
  敏感的人類會對界線一事特別敏銳,好比人類會察覺到他人內在的陰暗面是因為他心中也有同樣的東西,若是再苟活一些年歲,人類便有足夠的時間去培養那份洞察力,並讓人足以辨別與自身本質相去不遠的東西──「東西」,那甚至不算是人心。
  好比殺人者在與殺人魔對峙時不會越矩。
  吉良吉影也不會碰觸那條線。
  並非因為他認為那是未知的生物而不敢輕易觸碰,而是因為他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所以他絕對不會去碰。

  而DIO顯然不屬於這種謹慎的類型。

  吸血鬼黃褐色的捲髮擁塞在肩膀上,像金色的神明在河裡沐浴後爬上了枝椏,恩里克·普奇似乎將這個生物視作神明的存在深深愛著,在周遭信徒對DIO在無言的默讚之中吉良吉影只將他視作徘徊破曉的黑霧。在大地方迎來日出的第一道光時的畫面,與日晷崩落的逢魔之時幾乎是同樣的景色,天空孕育著足以撕裂黑暗的白茫茫色塊,而另一側則是那個金色吸血鬼所支配的領地。
  即使吉良吉影想安逸平凡而不願惹這群魔亂舞屋子裡的任何一個危險生物,DIO也不會因此感激而顧忌他。
  這人天生就是來惹事的。
  提到川尻忍的名字後,吉良吉影停頓一瞬的舉動都被那個吸血鬼看在眼裡,再怎麼掩飾都顯得更不自然。吉良吉影謹慎、冷靜,平淡地將話題接下去:「……怎麼了嗎。」

  「我前陣子好像遇到她。」
  「所以呢。」
  「當時還想著好像有點眼熟,仔細想想那女人的外觀好像和你過去的妻子描述符合啊。」
  「……先不論你是什麼時候去調查的,所以呢。」
  「本DIO是在想,吉良你這麼擅於下廚,那女人的廚藝難道挺差勁的?」
  「獨居生活的時候我就經常下廚了。她的廚藝並不算差。」
  雖然曾經塞給他一碗泡麵。
  「嗯,街上遇見她的時候,她手上提著超市的塑膠袋。家裡只有她和一個小孩,想必要煮的飯菜應該也不會太多吧──我當時是這樣想著的,然後也想到了食物的事。」
  「……」
  「雖然是比平常食用的年紀要大上那麼一點,不過做為少婦她還是挺年輕的。」
  「……」
  「吉良,你剛才說過這世界上的一切沒有可以在意的東西吧。」
  「……」


  「我若說我將她當成超市裡的蘋果汁那樣吸乾她了,你介意嗎?」


  吉良吉影臉上的表情活像要把手上的壓力鍋往他的臉上砸的樣子。
  他知道這個吸血鬼只是在說謊並拿他取樂。
  吉良吉影對謊言的敏銳度不亞於迪亞哥的爬蟲類嗅覺。
  可是不知道為何──當川尻忍被吸乾血液癱軟在DIO手上的可能畫面掠過他腦海時,吉良吉影只覺得莫名一肚子火。

  殺人魔壓抑著體內油然而生的某種東西,冷靜地、平靜地,壓抑著那個東西。
  他說:「那也不關我的事。」
  真的不關他的事。
  那個女人。
  名為川尻忍的女人。
  無論生死、安危,或足以傷害到她的任何一件事,都與川尻浩作有關,而與吉良吉影無交集。
  沒有任何東西留給他,起碼他從來沒有保留過,只有完全的死亡是他當初在那個小巷深處、在杉本鈴美腳邊所接受的,而他正是持有了那東西之後如今才被困在這裡。

  愛也好,記憶也罷。
  欺騙她的事情、假裝愛她的事情。
  對川尻忍難以壓抑的殺意,與那一瞬湧現的想要保護她的錯覺。
  遙遠,那都太遙遠了,彷彿遠離岸邊的浮木腐朽後被沖往海洋的深處。
  那是幻影,一旦靠近就會溶解消失的海市蜃樓。
  與那女人的生活都已經是──遙遠的事了。

  「你的行為由你自己決定,要喝蘋果汁或青蛙的小便都隨便你。」
  「那個女人與我無關。」

  「嗯──」
  DIO看著他的反應,看起來不像特別欣喜。他望著殺人鬼淡淡地說:
  「我說吉良,我啊……無論是還在當人類的時候,或是做為吸血鬼的那個時代,遇過很多內心卑賤不等、內在亂七八糟、表裡不一的人,說實話欺負那種對自己感情說謊的人非常有趣呢。」
  吸血鬼的虹膜吸收著光線而緊縮,緩緩放大的瞳孔窺視著杜王町殺人鬼皮囊下更底層的東西。
  「你不屬於那種就是了。」
  「……」
  「你沒有說謊。」吸血鬼說,「儘管你這殺人魔平常滿口謊言,但這次並沒有說謊。」
  「……」

  「我不討厭玩弄不理解自己感情的傢伙。」

  「因為等那個人察覺了後,通常對方的反應會很有趣。」




03.

  「我喜歡弄壞他人重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就是。
  他無意間養成的劣根性。
  他想吉良吉影在養成殺女人的習慣也是同樣的感受。
  「弄壞喬納森的懷錶、奪走艾莉娜那準備獻給喬納森的矜持……僅是執著一個斷肢來娛樂自己的你是不會理解的吧。」
  「你不能理解的還有別的東西。」吸血鬼輕聲說,「即使想要逃避,那些東西也不會離你遠去。」

  知覺會枯萎。向遠處航行後觸覺也風化成灰。
  只要是曾試圖抵達遙遠對岸的人一定知曉那種感受。
  碎成雜亂無章的樂曲殺人魔將之棄置腳邊,他喜歡規矩和一切井然有序的東西,而顯然眼前這個黃色的生物屬於該範疇之外。
  ……川尻忍也是。

  「給我滾出去。」吉良吉影最後這麼說。

  在一旁冷靜地聽著全程對話的普奇開口說些什麼前,DIO便率先開口:「我會出去的。」
  「雖然不是為了你,我等會跟喬魯諾有約。」
  說完之後,我行我素的吸血鬼便消失了。
  聲音、氣息、肉體都徹底從這個空間削除,他和其他人連腳步聲或關門聲都沒有聽到。

  「怎麼,那傢伙終於滾了啊。」
  迪亞哥一臉嫌惡地從櫥櫃中爬出來,「用停止時間去開門離開,他也真是很閒。」
  「你要是早醒了的話怎麼不早點出來。」吉良吉影終於著手調整桌上的壓力鍋,將它擺在桌緣再推至中央。
  「那傢伙很惹人厭不是嗎。」迪亞哥簡潔地說。「說得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最不堪入目的其實是他自己。」
  「別在我面前說DIO的壞話。」普奇插嘴,但看起來沒特別想阻止的樣子。

  迪亞波羅不知道死成什麼狀態,大概要到消夜時間才會到家了。若是他能早點變回多比歐大概可以早些到家。
  瓦倫泰只有在他想出現的時候才會現身,大多數時候根本不像這個屋子的住民。
  吉良吉影嘆了口氣。
  「誰去把卡茲從屋頂上叫下來?」




04.

  DIO只有一件事情沒有說中。
  吉良吉影的迴避並不是為了那些他不能理解的事,而是他理解自己的本性卻又在折返點離之遠去。
  他知曉要是再遇見川尻忍,他可能會就此殺了那個女人。但這點倒不是問題。
  殺人從來不是問題。

  而是倘若再與川尻忍見面後,他害怕發現自己殺不了她。

  害怕。或者說是厭惡。
  原本能夠殺掉的東西,有天發現殺不掉了。
  處在浸淫在月光之下的房,有天從窗望出去卻看不見月亮,你明明知道月景就在天之上,眼睛卻補捉不到它。
  吉良吉影無法容忍這個可能性。
  與其說是珍惜川尻忍的性命,不如說他無法接受在那女人面前便失去選擇權的自己。




05.

  雖然嘴上說是跟喬魯諾有約,事實上根本沒有那個約定,DIO只是想離開那個空間而已。
  惹吉良生氣了也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在做了那個夢之後就感覺到肉體有哪個地方不太對勁,像堆起來的沙堡土堆隨時隨地會崩解一樣。
  走著走著,在平時經過的路上他還真的遇到了喬魯諾·喬巴拿。
  「……」
  「……」
  那並不是喬魯諾平常生活時會行經的路線,真要說的話,那也只有通往DIO他們住家時才會經過。
  DIO瞇起眼睛,喬魯諾則迴避著父親的視線,反應像做了壞事一樣。
  「怎麼,想見我?」他訕笑道。
  「……您多心了。」

  就在DIO擅自在喬魯諾耳邊絮絮叨叨將今天在屋內發生的事全部說給兒子聽,喬魯諾聽了只是冷淡地表達他的感想:「您怎麼還沒被炸死。」
  DIO沒有回答。
  他的兒子又繼續說下去:「您的室友也是容忍性高,雖然不知道他們會忍耐您到什麼時候,不過…………你怎麼了?」喬魯諾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他盯著自己的父親,發覺他狀態不太對勁。
  DIO沒有回答。

  他冷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緩緩裂出一道隙縫。
  血液從那道裂口當中噴湧而出,視線接著往下,左腳也被破壞得相當的程度,地上積了一灘足以讓人類一瞬間到達致死量的血泊,從那灘血當中他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那紅色液體的呼喚中,笛聲和笑聲都從中隨著鐵鏽味的惡臭一同湧現出來,他看見左腦破了一個大洞。
  他想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個現象──就是吉良提到的那個吧。
  他今日做的夢。
  在寤寐夢魂之中負荷著無止盡死去的那一刻。
  玻璃、泥土和苦酒。
  疼痛匯聚成一股支流,注入死寂的大海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心想,在這個噩夢一般永無止息的時間當中,一旦身體或大腦意識到了違和感,就會變成這樣嗎?

  「──父親!」
  兒子困惑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這是怎麼回事?」
  「……嗯。」他終於悶悶地回了一聲,「沒事。」
  「但是……」
  「沒事的,喬魯諾。」
  「……」

  狀況持續惡化著。
  DIO滿身都是血、渾身是傷,過去一百二十年間遭受的傷害一口氣湧現了出來,尚未癒合的傷口上又疊上另一道傷痕,將他的身體切割成了相當難堪的紋路。血量多到喬魯諾覺得他父親有可能會當場化為一灘爛泥,他看起來就像全身的肉都爛掉了,裸露的血肉全暴露在空氣中,用看的就覺得疼痛,視覺上相當駭人。
  父親的狀況很糟。
  但DIO始終面無表情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是感覺到痛的樣子,喬魯諾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黃金體驗鎮魂曲的話……」
  「這個治不好的。」DIO簡潔地說。「歸零也沒有用。」
  「……」
  他父親這才第一次將注意力放在兒子身上,無所畏懼地微笑著,「別露出那種表情,喬魯諾。」
  「……您又知道我露出什麼表情了。」喬魯諾說,「明明眼球都被挖掉了。」
  DIO將殘破的身子靠在路邊的牆上,以支撐著身體的重量,喬魯諾在一旁陪著他,DIO看起來站都站不住,他剛想伸出手去攙扶他,又立刻收回。
  他有種預感,若是這時候對父親伸出了手,大概會被父親反射性地殺掉吧。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長到喬魯諾覺得世界又足以再度加速到生成另一個平行宇宙。

  當喬魯諾再次將目光移置到父親身上後,他發現父親已經恢復了原狀。
  由於吸血鬼的特性,他不是很確定究竟是自癒還是傷口自行消失了,只見父親一臉玩味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好似以他的反應為樂。
  喬魯諾瞪著他,覺得這男人哪天被吉良先生炸死了也是活該。
  他確認父親的身體和傷確實都已經恢復原本的樣子後嘆了口氣,「這就是所謂的報應吧……」
  DIO打斷兒子的話:「跟報應沒有關係。你沒死過大概不知道吧。這個空間就是……算了,不要較真了。」

  「死亡對您能算得上意義嗎。」
  「這種深奧的哲學問題你去問迪亞波羅。」
  「那個人一見到我就會跑。」
  「大部分算你的錯吧。就連本DIO也覺得是有點過分了。」
  「……您知道嗎?倫理道德一類的問題,唯獨不想被您和您的室友們指責。」
  「這個倒不反對,不過呢,喬魯諾……這裡總存在著你不能理解的事情。這裡總有你不知曉的事情。」
  DIO又重複了一次:「你沒死過是不知道的。」




06.

  「喬魯諾。」
  DIO在一陣沉默後再度呼喚他子嗣之名。
  「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他對著兒子傾訴。
  「你是我的兒子,我的血液,和我的皮囊。但也僅此而已。」
  對著那個獨一無二、又不怎麼特別的生命輕聲訴說。

  「即使你死了……即使你哪天死在路邊,我也會當作是弄丟了一本書裡的書籤,既不會去找尋你,可能也不會意識到你,有天大概還會再去買一個新的。」
  他的兒子看都沒看他一眼。
  「是嗎。」喬魯諾先是這麼說。
  「要是您被殺了,我會當作您遭到報應;要是橫死路邊,以您的狀況那更是天罰。無論是誰殺了您,不用去了解都知道對方一定具備著足夠的正當性,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去質疑對方,可能還會恭喜那個人說不定。」

  「……不過我會宰了那個人就是了。」

  那個吸血鬼帝王把這件事當笑話似的輕聲竊笑,喬魯諾皺了皺眉,他從來沒和父親提過他並不適合這樣笑,恐懼不足下賤有餘。
  「佔有慾?」
  「才不是。」
  「本DIO可是知道的,那就是人類所謂的獨佔慾吧,『就算要殺也不能給別人殺』之類的。」
  「請您別那麼自戀好嗎。」
  「你大概是不了解你父親的魅力,迷戀本DIO的人可是排到隔壁鎮去。」
  「這句話出自一個前陣子被艾莉娜小姐當面喊『滾』然後關門的人之口……」
  「艾莉娜那傢伙才不算女人。」DIO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我只是覺得您要是擅自被人殺了,怎麼樣都有損我的名譽。」
  「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喬魯諾。」DIO的聲音看透他似的輕柔,麻木而令人暈眩,冰冷的話語編織著幾乎可說是下流的語句,隔著空氣靜靜地滲透至他的內心。
  「本DIO並不明白你們這種空洞的軀殼裡裝著貧乏靈魂的傢伙在想什麼……有什麼好掩飾的呢?你要學會將你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你父親的面前。」
  「……父親,我很討厭一句話對人說兩次。如果一句話要講兩次,就表示對方的腦筋很差勁,請別讓我說第二次。」
  他的兒子用看著垃圾的眼神凝視著他。
  「您想承認您是白痴嗎?」

  DIO聳聳肩。「我還以為你會想親手殺掉我。」
  喬魯諾露出類似當年他殺掉迪亞波羅那時的表情,一半的厭煩,一半的厭惡:「……我會除掉任何殺了您的傢伙。僅此而已。」
  「很可惜您的性命對我而言並沒有那個價值。何況……」
  何況──
  喬魯諾凝視著父親,卻只看見了一片荒蕪。他將這句話止與唇齒之間,夏季的濕雲帶著雨水沉伏在空氣之中,帶著重量將之沉甸甸地壓入心中。

  更何況──傷害一個不知道痛為何物的人,根本沒有意義。

  喬魯諾緩緩闔上了眼簾。




07.

  對於您。
  沒有希望,沒有恐懼。
  沒有言語,沒有傾訴,沒有低鳴。
  沒有歸處,沒有可供歇息的環境。
  沒有愛,也沒有家。

  甚至得不到一句呼喚。

  那個地方只有您自己,與您一手打造的無路的空際。
  您曾經想讓喬納森·喬斯達的心化為未墾的荒瘠之境與寸草不生的沙漠,但您的內在才是那個空無一物的東西,即使有什麼東西落入其中,也得不到回音。艾莉娜小姐說您的欲求不過是一個壞死的願望,您打造出來的樂園像亡者聚集的墓園,您不理解即使生命能夠長生不老,這世界上也不存在永遠能保存的東西。
  您的荒野也不存在花朵的枯萎與凋謝,因為無論是繁花抑或雜草,原本那塊裸露的土地本就生不出任何東西。路過的風無論如何洗劫,也掠奪不到一片樹葉。
  您的道路不是一條漫長的旅程,而是開墾到半途便被棄置的石逕。沙地蔓延它乾渴的外緣,稍縱即逝的氣息停滯在您的領地之前。最貧窮的東西都不願來到您的領域。
  我被拒絕了。喬治先生、喬納森先生和艾莉娜小姐都被您拒絕在外。
  您知道那裡什麼都沒有,最後的一文錢也早就遺失在最深處的洞穴裡,您總是從他人那裡奪走東西,將他人洗劫一空而後置入自己的存在,但您那裡仍然一無所有。
  您究竟一個人在那裡想些什麼呢。
  您厭惡徒勞的事。
  我也討厭沒有用的東西。
  您的雙親。您的母親。我所不知曉的,那些您不願被人碰觸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曾經失去過什麼。
  您其實也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08.

  到了半夜之後,喬魯諾和父親坐在公園內的欄杆上,他揣測的父親的臉色,過了一陣不自在的靜默後開口:「……我送您回去吧,父親。」
  DIO冷冷地說,「一般這情況不是反過來嗎?」
  「我知道和室友鬧不愉快是有些尷尬。」
  「別把本DIO講得像離家出走的社交障礙。」
  喬魯諾嘆了口氣。

  荊棘叢中花盛開。喬魯諾的母親是相當美麗的女人,在茫茫人群當中也能夠一眼被辨識的那種美。而父親……他斜眼看著身邊的父親,他的父親,則是別種意義的美麗。
  他的父親擁有彷彿不存在塵世間的虛假美貌。
  像燭火燃盡人世感官最後的瑟縮一閃,在痛苦的迷茫中朝著鑲嵌珠寶的星辰伸出的最後哀求──那個美麗的人在隔了幾萬光年的距離遠遠眺望著他,像他永遠無法觸及的神明。
  他想像了一下父親與母親交纏時會是什麼畫面,卻發現那幅景象太過美麗反而令人感到噁心。

  「……那您要不要來我這邊呢……」喬魯諾蠕動著嘴唇,小聲地勉強擠出了這一句。
  DIO將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上,沒有聽到。
  「……?你剛才說什麼了,喬魯諾。」
  「…………我是說,我喬魯諾·喬巴拿有個夢想。」
  喬魯諾淡淡地說:「真想跟您看日出呢。」
  「這是在拐彎抹角叫我去死嗎。」

  「您果然還是回去吧,說實話,您光是在外面就會給人添麻煩。」
  DIO沒理會這句嘲諷,他已經習慣兒子這樣對他說話了。
  「喬魯諾你啊,雖然總是將自己包裝成一副成熟的樣子,難道這不正顯得你像個孩子嗎?」
  「……您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試著說點像父親的話呢。」
  「我說過了,你要學會在父親面前露出你那最難堪的一面。你可以試著說說看你希望我做什麼,像一個普通的孩子對父親那樣……」DIO俯下身,攬住兒子的肩膀,將他拉向自己。他在喬魯諾耳邊輕聲低語著:
  「要學會無助,學會求饒,喬魯諾。」
  父親的聲音穿過車馬絕跡的泥地,在他的靈魂內部帶來了尖銳的礦石與冰冷的烙鐵。
  在那裡無風無雨,無晝無夜,沒有形態、也沒有色彩,而且永遠沒有,永遠沒有任何一句呼喚。

  喬魯諾愣了愣。
  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他的父親究竟是多麼惡劣的傢伙。
  「我沒有……」他聽見自己這麼說:「我沒有任何想對您訴說的事。」

  想要碰觸您,想要被您接納,想要靠近您,也想聽您說話。
  想像個普通人一樣得到父親的關愛,想要體會您的掌心撫摸在頭上的感覺,甚至希望您能陪在我和母親身邊。
  然而就像傷害一個不知痛為何物的人沒有意義,祈求一個不知曉愛的人給予他溫暖般的擁抱也沒有意義。
  您無法給予我您也不曾擁有的東西。

  「我對您……沒有任何期望的事。」
  「真是不可愛的孩子。」
  DIO冷淡地抽回了手,臉上沒有遺憾,窮極無聊似地看了他兒子最後一眼,最後什麼都沒說便往反方向走了。被獨自留在原地的喬魯諾靜靜地凝視著父親的背影遠去。

  他心想,就算父親曾經愛過人,那也頂多是一個或者兩個……大概只有過一個那樣的人,而那肯定也是很遙遠的往事了。無論如何,那都是與喬魯諾·喬巴拿無緣的事。
  如今父親在他身上傾注著的興趣也僅僅是白駒過隙的幻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對他的興致會消失殆盡,可能是明天、下周、隔年,或者下一個瞬間。
  他從來不是選擇的那一邊,有選擇權的一直是父親。
  只有在DIO想來見他、也願意見他的時候,他們父子的會晤才有意義。

  被獨自留在原地的喬魯諾只是靜靜地看著。





Fin.

  ①吉良沒辦法再去見忍,因為他要是再與忍見面卻發現自己殺不了忍,那會讓有潔癖的吉良意識到自己「本來能做的事情卻不能做了」而難以忍受,所以他下意識在迴避。
  ②在喬魯諾的視點看DIO是不知道痛為何物的人,是因為他只能理解父親惡劣的一面,而這也是DIO刻意讓他看到的;反之DIO其實看穿了喬魯諾的想法卻故意不說。DIO是個很糟的室友也是很糟的父親。
  總之是想寫寫這種微妙的無駄親子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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