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7日 星期二



06.漫畫家與幽靈

  她跟著消失在光線裡。
  消失在握緊花蕊的手掌心裡。
  大約是從第四十五天起,岸辺露伴就放棄計算次數,數字的概念已不再具備意義,起碼對這個女人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杉本鈴美每天早上都會在他面前死上一次。

  那簡直就是世間上最枉費的生命巡禮。若是死亡有其能量,岸辺露伴心想究竟是哪來的天才覺得將寶貴的能量浪費在這女人身上是合理的。讓佈滿青苔的濕石爬上枝樹的根一點必要性也沒有,無論如何,枯樹根部的延伸永遠抵達不了石頭的縫隙中。
  倚牆而立的杉本鈴美的裙襬違反著地心引力,輕飄飄地在窗簾的後方徊盪著,那是番令人無以入眠的光景,然而一個人要是在你面前死上數百次,再詭譎的構圖也會變得索然無味,就像岸辺露伴舔過蜘蛛身上的細毛後沒事不會再舔第二次。杉本鈴美一直都是這樣死著的,一直不斷地死著,他最開始被這個幽靈纏上時有些錯愕,後來他寧可將早晨的時間埋首於植物圖鑑也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就像對溪水冰涼一無所感,對熱沙滾燙一無所感,對地平線的長度一無所感,身為一個漫畫家再也不能對海底萬呎感受到任何波瀾是相當悲哀的瀆職,然而岸辺露伴向來只願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有所感受。

  那個幽靈開始從外層向軸心剝落,化成帶著玻璃色的皮屑組織,漂浮在地毯上空。
  岸辺露伴僅以餘光目視著。
  擺動著大腦的褶皺,塵霧轉眼間便吞食了腦髓,幽靈剝離出的片片碎屑散發出福馬林與消毒水的氣味,消散於液化的金屬框架中。
  像一個可憐的女人被泡在海裡數十年後,消融在空氣中以舌尖嘗得的淡淡甜味。
  岸辺露伴以前為了取才曾經近距離觀察過那些失能的人,他們年老的肉體在衰敗過程中的一個斷面。他們沒辦法走一直線,即使想伸手取東西,也抓不準距離,捧起來後也會摔掉;去如廁,能走到廁所,卻尿得滿地都是;一直說有東西在耳邊騷擾他,大聲問是誰他媽的開音響放倒著播的Will You Be There,他們偶爾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可以聽到四呎外有百隻蒼蠅;他們可以開燈,沒辦法開門,能轉動門把,對門鎖卻有障礙;把酒精和水的味道弄混了,所以酒精類的東西不是被他們家人倒在洗手槽就是鎖在其他地方。杉本鈴美的狀態變化就像那些壞掉的留聲機,他心想這女人怕不是哪個零件故障了,就是這個包覆住她的巨大世界無法再容納她了。
  死人都是被這個世界驅逐出去的東西。儘管露伴不怎麼相信這點。

  岸辺露伴已經忘記小時候與杉本鈴美第一次見面時她是什麼樣子了。
  他甚至連杉本鈴美生前最後的模樣都記不起來。
  杉本鈴美開始變成一個無可名狀的形體,她姣好的輪廓變淡了,背後的顏色卻加深了。岸辺露伴沒有記憶,卻迷迷糊糊地感覺這女人在回歸成為她生前的姿態──不,不對,用「生前」這個字眼很奇怪,因為她正在重複慢慢死去的過程,是將這女人的未來以及開度的道路逐一剝落的掠奪行為。一切都是新的,也都是重複過的破舊玩意。露伴想起小時候大約是第六次或第七次與這位鄰居的大姊姊見面時好像就是這種感覺,大腦給予錯置的訊息。比方說,會對初次見面的人感到熟悉,或者對見過數次面的人感到陌生。杉本鈴美總是牽著他的手來到杉本家的客廳,對他說:在你父母來接你前,你都可以和姊姊在這裡。他們吃午餐,然後拿著畫板著色,一切都很熟悉,又有些不一樣,很難說上來是什麼,她微微一笑,畫面又晃動,她給人感覺更加薄弱了。那種無以言喻的薄弱感並不是說她存在感降低,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虛無感。
  她變得更加輕盈、更加灰白,身子上有個洞,從他的眼窩可以望見她背後米色牆壁上的斑紋;他還沒靠近她,就感覺到她變得更冷了。杉本鈴美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的方向,露伴卻感覺她沒在看他,只是恰巧眼球轉到這個方位而已,鈴美的下唇發藍,眼皮是鬆弛的,左邊的眼袋垂了下來,眼球仍在眼窩原本的位置,他可以看到晶狀體呈現混濁的灰色。她的指頭幾乎是爛的,指甲不知道消失到了哪去,只留下十個血淋淋的血漥,那雙手看起來根本拿不住任何東西,碰到空氣就會碎了似的。她整個人的輪廓幾乎是透明的,可以窺見下方的骨骼,整體散發著琉璃紺的光澤, 臉部又青又紫,頸子以下的部分遍布著一塊一塊的瘀血,看起來像是瘀青,卻又不是傷口,她精緻的五官已經變形,覆蓋住一層褐色的霧塊,在她皮膚下層的血管蠕動著。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杉本鈴美將頭顱靠在窗簾旁的橫柱,她的關節扭曲、肌肉萎縮,幾乎站都站不住,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卻流不出半滴血,她的身上有牛奶、瘀血和土的味道,美麗而順的頭髮則有蟲子與青草的氣味。
  每當她試圖將身子站直,她身上鬆弛的皮膚就更加支持不住了,好像她的雙腳這輩子從來沒站起來過,最後她的肉開始禁不住重力,跟她敗壞的五官一起慢慢地融化到地毯上。鈴美的雙唇緩緩地裂開,皮膚的隙縫中露出黑色的肉,很難判斷她究竟是要吐出黃綠色的膽汁還是單純嘴唇的肉也撕裂了,她費盡千辛萬苦,才慢慢說出幾個字,岸辺露伴不想聽,他也沒興趣去聽。她又濕,又冷,而且正在鬆脫。

  她說:小露伴,快跑。
  每個早上杉本鈴美都會這麼說。


  在被刃物挖開之前,她記得某些片段。
  她聽到房門外傳來非常細微的碰撞。是只會讓人以為是腳趾撞到門角、或者玻璃杯掉到絨毯上,那種程度的撞擊聲,但不知道為什麼,杉本鈴美卻沒來由地覺得那聲音不是來自她父母。
  她揉著眼瞼,看了一眼睡在枕邊的小男孩,將手伸到床底下確認亞魯諾是否在她身邊,接著才睡眼惺忪地走到門外,她只疑惑了一下為何房門是半掩著的,她在門口輕聲詢問「是誰」。
  外面是誰呢?她這麼問。
  後來她才發現她錯了,她應該問另一個完全相反的問題。

  她應該問誰在裡面。

  她的殺人鬼,就在床底下等著她回過頭。


  每天早晨她都會死這麼一次。就像壞掉的留聲機。
  而且每次杉本鈴美都會忘掉。就像壞掉的留聲機。
  岸辺露伴偶爾會看到;要是他賴床,他就會錯過那個畫面,然後迎接他早晨的就只是一杯咖啡和無所事事的幽靈。

  「早安,小露伴。」幽靈在他耳邊叫他。
  「……」露伴一瞬間想無視幽靈,但在兩秒後就馬上放棄:「……別在我耳邊吹氣。」
  「早──安──」
  瞪著那個滿面笑容的女人,滿臉僵硬的漫畫家從櫥櫃取出餐盤和餐刀後才不甘願地回應:「……早。」
  「今天早餐又是培根和土司嗎?」
  「妳什麼時候才要去投胎啊。」他將兩片吐司放入烤麵包機。
  「這是小露伴第七十六次這麼問了呢。」鈴美瞇起眼。「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我也沒辦法控制。」
  「每件事都記得那麼清楚卻不記得每天早上都死上那麼一次……」他揉著太陽穴,試圖驅散低血壓的症狀,「別人家的都是櫻花樹下的幽靈,為什麼我這邊的卻是賴在我的廚房、臥室和大廳啊。」
  「我當然也可以去浴室呀,不過顧及小露伴的隱私我是不會去的。」
  「妳給我付房租。」
  「小露伴是小氣鬼──」幽靈嘻嘻笑著。「以前你在我家趕不及跑到廁所結果尿濕褲子,我都沒跟你計較呢。」
  他差點嗆到。「……才沒有那種事。別因為我不記得就瞎說。」
  「是真的。我才不會說謊呢。」
  「少囉嗦,我不記得的事情就是沒發生。」他吞下第二口咖啡。
  「妳就這樣賴在我家,也好歹有點貢獻吧,再怎麼說我也是屋主。」
  「我有早上叫你起床呀。」她湊近他耳邊,以像是要咬住他耳垂的位置輕聲呼氣。
  「不要吹氣!」露伴大叫。「別的!像是幫我拿醬油過來之類的也行。」
  「我碰不到,你知道的。」鈴美溫柔地看著他。「小露伴的手我也碰不到,沒辦法用普通的方式叫你起床。」
  「……如果我是作者,一定會把妳設成更方便的幽靈,至少也得有點念能力什麼的。」他伸手幫自己拿醬油。「這樣子實在太無聊了,也很沒用。」
  可是小露伴從來沒有叫我滾出去呢。鈴美這樣想。

  鈴美就這樣在餐桌對面靜靜地看著他吃早餐,露伴臉上冷淡的表情像是沒感受到幽靈在場帶來的不自在感,冷靜地將咬碎的麵包吞入喉中。
  「今天也要畫漫畫嗎?」「今天是交稿日。」「所以?」「昨天晚上我早就把稿子畫完了。」「真不愧是小露伴。」「被妳誇獎我也不會開心,也不想想我年紀都比你大了。」「但我就是想誇獎你嘛。」「……快去投胎吧。」他又這麼說。
  鈴美沒有回答這句話,露伴的視線只停在眼前的死人身上一眼,又移回自己的培根。
  「我一直以為……」幽靈輕輕開口。
  「以為小露伴會想將我畫進漫畫裡。」
  「妳以前有這麼自戀嗎?」
  「不是這個意思嘛。我以為同居的幽靈也是個好題材,所以偶爾有偷偷看小露伴的漫畫,不過你雖然會從周遭的人身上取材,卻從來不畫幽靈呢。」
  「我是會從周遭取材。」露伴說。「但我只畫有趣的東西。」
  「有趣?」
  「對,有趣。」他答。「我不認為有趣的東西,我就不會畫。」

  美麗的幽靈聞言側頭思考了一會,接著才噗哧一聲笑出來。眼前的漫畫家抬頭瞪了她一眼,他不覺得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原來如此,很像小露伴會說的話。」幽靈說。
  她已經不再躍動的胸口突然又緊又痛,感覺裡面似乎有水沒咳出來,她不知道幽靈是能吐出什麼東西,但是在小露伴面前嘔吐的話畫面實在太糟糕了,於是她只是溫柔地微笑著,像停止呼吸的這十幾年一樣安靜地閉上嘴,既不吸氣、也不吐息。她很難回想起死亡的事,也不記得確實認知到自身死去時面臨的那個空間是否什麼都沒有,正因為什麼都沒有,她才會跑回她已經不能待的這個空間。就像溺斃在水裡,然後失去了溺水的感覺。
  她還記得什麼來著?
  刀子刨開她背後的時候她倒是記得很清楚。

  人類只會記著那些回憶中最糟糕的部分。
  所以某部分的她,其實很開心露伴完全忘了她的事。

  「小露伴,今天去哪裡呢?」
  「和責任編輯見面,妳別跟來。」
  「騙人。」
  「對,騙妳的。」
  「那我就要跟去囉。」
  「……」
  「到底是要去哪裡呢?」
  「圖書館。」
  「小露伴,那裡是查不到殺人鬼的。」
  「我知道。」


  他們走在路上時經過一間麥當勞,露伴若有深意地瞥過一眼,隨後又將視線移開,飄浮在空中的幽靈問他怎麼了,漫畫家回答:「我只是在想連續殺人魔應該會點快樂兒童餐吧。」
  「這是偏見喔。」
  「是嗎。」漫畫家說。「那他在殺了妳之前吃了什麼?」
  「這問題真是壞心眼。……雖然我沒實際看到他、也不了解他,不過我覺得他是用餐很規矩的那種人……」「用餐?」「就像永遠都知道牛排刀的正確使用方法那樣,慢條斯理、又規矩,他割開肉的時候,下刀總有優先順序和輕重緩急……嗯,我也說不上來,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描述得真籠統。岸辺露伴咕噥著。
  「你真的要去圖書館嗎?」鈴美幽幽地在背後問道。
  岸辺露伴沒有回答。
  到巷尾轉了個彎,他們走過一座教堂前的廣場,這裡有座超過百年歷史的教堂,還有整個城市一半的人口,因為愚蠢的聖誕夜快到了,這收攏著萬般罪惡的城市到處洋溢著無憂無慮的氣息,教堂廣長的台階上擠滿了人,過不了多久,這裡就會成為慶祝彌撒的聖殿。這座歷史淵遠的教堂很受觀光客和上帝的歡迎,市場的小販和街頭藝術者也喜歡這裡,岸辺露伴則不怎麼喜歡,他覺得上帝或許跟神職人員所宣稱的一樣,祂無所不在、無遠弗屆,但就是不在這座城市裡,正因為祂懶得掌管這個空間,幽靈才會纏上他這個沒半點信仰的人。
  鈴美毫不費力地跟上匆匆想趕快通過教堂廣場的露伴。「你想查什麼呢?」
  低血壓的漫畫家顯得很不耐煩。
  「……有時候我在想,妳到底希不希望我查出那個挖掉妳後背的傢伙?那個殺掉妳爸媽、還砍掉那隻狗的頭,掛在牆上等著妳發現的變態?妳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不是對我說──」
  「我是說了。」鈴美說。「但是我最近覺得……越是看著電視上他下手的案件,就開始覺得小露伴還是不要找到比較好。」
  「……」
  「會被殺掉的吧。」
  被死人這麼說真不是普通的不愉快。

  岸辺露伴想起一個故事。
  有一個少年取道越過大陸的山脊,既不是為了抵達山腳、也不是為了到達對面的海岸,少年只是橫越山路,他徒步走過許多孤獨的旅程,他想到自己已經攀登過多少山野、山脊和峰頂。他偶然碰得的事物已經過去了,那不是什麼命運或者體驗,到頭來少年體驗得到的還是只有自己,磨平的鞋底、乾裂的指紋,以及長久漂泊在異鄉於是消散的自我,少年登上這些艱險的道路,只得到這些。
  他浪遊所得到的,還有什麼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呢?
  於是自我從前方回頭,於是少年再往那個根底(Grund)前進。向深層的核心、向偉大邁進,要攀登的不只是山頂,也包含深谷的山溝,因為深奧的睿智回歸完整的自我是危險的,所以人才能因此獲救。
  能殺死你的東西,也成了你最後的避難之所。

  岸辺露伴想起這個故事,然後他說:狗屁。
  「什麼?」
  「妳說妳希望我不要再查了?」
  「呃、嗯……」杉本鈴美難得吞吞吐吐地回應:「應該說,我最近總是有一些不好的預感,我想交給警察處理或許比較好吧……」
  「的確,電視上播報的犯罪內容幾乎千篇一律,相同的MO、相同的模式,只能看出這個殺人鬼既小心又謹慎,他從沒有露出馬腳或在犯案現場留下任何足以辨別他的證據,他一定戴了兩層乳膠手套,連一點指紋的輪廓都沒有留下,就是偶爾在受害者的臉頰上採集到模糊的指紋,也是殘缺不全、無法還原的紋路。屍體有時候會有殘留物質,唾液、纖維或者鞋底的印痕,警方進入現場採證後能從DNA資料庫裡先排除自己人留下的證據,接著他們從受害者鄰居和家人抽血進一步縮小範圍,這工作他們做了十幾年了,一點用都沒有,因為若犯人從來沒有前科,就沒有任何犯罪紀錄可以符合那些樣本。何況有時候還會從現場採集到不同顏色的毛髮,那些毛髮都沒有前科,一個可疑的嫌疑犯都找不出來,,犯人故意留下複數的DNA證據作擾亂的可能性很高。還有,他幫被害人的手指修剪指甲,為什麼?並不是因為她們的指甲抓傷了他、留下皮屑組織,因為那傢伙把剪下的指甲都留在現場,只帶走了手或其他部位。他偶爾棄屍,偶爾又不棄屍,這代表他根本就不需要棄屍,因為他根本不是帶著消滅證據目的才棄屍的。那傢伙,就只是個變態。這十多年間沒有任何目擊證人,可能是他夠小心不讓任何人發現,或者是夠謹慎把所有目擊者都給殺了,加上三年前有一個負責此案的警察下落不明,若是得到什麼關鍵性的證據,他會對追查者下手的可能性很高。而且老實說,平常要連載和取材讓我已經夠忙了,實在是沒閒情逸致查一些不想拿來當題材的東西,我不覺得自己稿子會品質下降,但我也深惡痛絕任何浪費我寶貴時間的事,跟妳說的一樣,不再查案才是明智之舉……」
  岸辺露伴說。

  「但是我拒絕!」


07.殺人魔的一日2

  「但是我拒絕!」

  吉良吉影向左後方望過去,只看見一個大概二十歲左右青年對著空氣大喊這麼一句的畫面。
  「……」
  他知道這城市向來是龍蛇雜處、到處混雜著死去的燕雀帶來的刺鼻氣味,不過沒想到已經把這年輕人逼成這樣了,不曉得這個青年是遇到了什麼不幸的事才落得如此,吉良嘆了口氣,輕聲感嘆「最近真不平靜呢」,完全忽略自己幹過的事。
  「怎麼了嗎?親愛的。」拿著裝麵包紙袋的妻子於他的身側詢問。
  「沒什麼,只是看到有個年輕人對著空氣講話……好像在爭辯什麼……」他又側身看了眼那個青年。「嗯,還在講呢。我們就當作沒看到吧,就像每個車站會有一兩個怪人那樣。」
  「嗯、嗯。」忍點點頭。「偶爾總會有這樣的人呢。」
  「還有什麼需要買的嗎?」
  「沒有了。雖然牛奶也沒了,不過我晚點再去買就好。」忍微笑。「去河堤吃午餐嗎?」
  沒什麼好反對的。吉良點頭。

  等會他將妻子送回家後,吉良決定傍晚再去見另一位情人。
  他可以輕易地出手殺死任何一個女人,只因為他人在這裡,他只要碰到她們,那些美麗的翠鳥就得到了被塗滿鮮血的權利。
  忍靠在他的身邊,什麼都不知情地滿面笑容。忍就像一塊帶蜜的海綿,他只要以指輕觸便能得到甜蜜的芬芳,要是搾取,又能得到悲嘆的濁流,黏稠的蜂蜜會盈滿掌心、滲入皮脂,那不能生為一束松果,不能飲、不能食、不能生火、為他製造歡愉。
  支流以其寬闊的悲鳴與血脈聯繫在一起,晦澀的乳汁流淌過的地面生出裂縫,譜出歌唱與悲鳴。而忍的悲鳴……
  吉良吉影摟住她的腰,將妻子攬在自己身側,開始想像忍從肉身剝離而出時嘶喊的陣陣愛語,他想應該會很痛,因為他殺過的女人們也都這樣又哭又叫的。但那些也可以是笑聲和鐘聲,在大天使長伊斯拉菲勒的帶領之下經過恩典與默讚的低語,一切想必都會讓她顯得平靜,忍或許也會喜歡這樣,又或許不喜歡。但他哪次有在意過女伴的意願的?
  偶爾,他終歸也有反省的謙遜。當吉良吉影想要獲得佳人寬恕時,他會到珠寶店為她選取一枚符合她戒圍的飾品,通常她們都會靜默以對,而當她們沉默時,吉良吉影就知道他被原諒了。

  殺人魔就這樣讓思緒漫無目的地晃動著,直到身旁的妻子撞到人行道上的行人為止。
  忍撞到對向走來的一名少女。
  比骨白還要脆弱的顏色讓他從夢中回神,殺人魔從地獄回到另一個地獄中,和行人相撞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吉良吉影先扶住妻子以防她摔跤,接著抬起頭準備向對方輕聲致歉、並且互相致意,這樣就結束了。
  可吉良護住忍的手臂的同時,也和錯身而過的行人對上眼了。
  「……」
  他看到一身──被骨骼回應的想望。
  看到灼熱的烙鐵,和火刑架上堆起的陰鬱火焰。要是魔女會記得她們是怎麼壓爛人類的,那她們也會記得自己是怎麼被人類串燒的,她們專用那些打造自己的刑場和樂園。
  那是一個彷彿用韓紅花作染坊的男人。
  他那一頭不知道該說是紫或者粉紅色的頭髮上有著奇妙的斑紋,身旁有個比他還要年輕許多的少女,與他有著相似的髮色和輪廓,看起來不是兄妹、就是父女。在這座城市裡並不算是特別有危害的組合。
  然而吉良吉影幾乎是下意識地,在與那男人對視的那一刻便將妻子攬到自己身後。

  殺人鬼與生俱來的本能。
  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了。
  知道穢物是穢物,知道誰是可以輕易被扭斷脖子的貓,也知道誰是清道夫或收割的惡魔。

  吉良覺得不能讓忍停留在這男人的視野裡超過三秒以上,並不是出自什麼「不知為何」的一瞬直覺,他很清楚是為什麼。也知道他面對的是什麼。
  連續殺人魔的吉良吉影可以用一半的靈魂起誓,這個男人,十分鐘前一定剛殺過人。
  他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陌生人家的走廊上,面臨人生的交叉點,不僅僅是吉良自己的,也是杉本一家人的。他的頭隱隱作痛,他以為每個殺人鬼腦子裡都會有個聲音對他輕聲低語,告訴他該拿哪個工具、怎麼將鉗子撕開女人的子宮,而吉良吉影肯定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句柔軟的低語,他在十八歲的那年知道電影和小說都是騙人的,根本沒有什麼怪獸的低語,無論是惡魔還是妖物,那都是他自己的東西。
  汗水沿著臉頰低落,耳窩充斥著下賤的喘息,接著很快的,吉良吉影便往少女甜蜜的臥房走去,去見屬於他的女人。
  與女人密會後會留下女人的氣味,他明白狗有狗的味道,貓有貓的味道,陰道和後頸也都會有獨特的氣味,那就像一種記號,他不是用煙硝味認的,但像吉良吉影這樣的人很明白,每個殺人者身上也都有獨特的氣味。那不是像槍斃現行犯的警察那種沒意思的臘味,而是如油漆刺鼻的土味。人都以為土壤的味道應該很淡,吉良心想,那種印象基本是錯的。

  對面的男人,也在一瞬間將身側的少女拽向自己。
  他看吉良的眼神就像吉良正拿著葛拉克自動手槍指向他和他的女人(或許是妹妹或女兒),那名少女就這樣跌在男人的懷裡,與吉良吉影隔開一步的距離。
  身後的忍和那名少女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男人。對面穿著黑西裝、看起來還算是個正經人士的傢伙也同樣用摻雜著觀測的戒備目光望向吉良。
  這樣奇妙的對峙只維持兩個節拍的時間,吉良吉影便像個成熟的社會人士低聲開口:「抱歉,撞到你們了。」
  「……」淺珍珠紅髮色的男人頓了一會才回答:「沒事。是我們沒注意路。」
  「祝你們有美好的一天。」
  男人以點頭作為致意。「走吧,特里休。」便拉著一臉莫名其妙、臭著臉的少女頭也不回地走了。
  吉良吉影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在街口右轉,同時發現巷尾那個對著空氣講話的青年也早已不在原地了。


  「……親愛的,剛才是怎麼了?」妻子試探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那個人很臭。」他沒有撒謊。「是我的錯覺,我有些反應過度了,抱歉。」
  「原來是這樣啊。」忍釋然一笑。「也是,你本來就有潔癖,這也沒辦法。」
  他打從心底感謝身旁的妻子總是能體諒他偶爾的失態。
  有時候在家裡妻子會聽到奇怪的聲音走向浴室,用疑惑的神情望著丈夫,吉良就會向她要一杯茶,或給她一個久違的吻,然後忍就會滿臉通紅地跳著小碎步走向廚房,忘了方才發生令她困惑的事,完全沒注意到吉良的腳邊躺著女人的斷肢。

  吉良希望自己剛才有些過度的反應不會造成什麼不好的後果。接過忍手中的紙袋,輕聲說「我來拿吧」,忍點點頭,並溫順地靠在他身邊。
  忍什麼都不知道。
  吉良吉影不知道剛才那個男人是誰,依他的經驗,他想自己最好不要去調查那個人,否則美好的邂逅也只會變成棄屍湖底的殺人案。他已經親身處理過53件的殺人案了,沒興趣再參加第54次──更正,他有興趣,但如果對象是男人,那就還是免了。至於他旁邊的那名少女……剛才沒有足夠的時間能仔細端詳她的手,然而若他一瞬的映象沒有雜質,少女的胳膊以下的部分,確實是他所喜好的典型。完全在好球帶內。
  然後他又想:要是剛才的男人來調查自己,或調查忍,那該怎麼辦呢。
  他還沒有進過監獄。吉良吉影大概知道監獄裡是什麼樣子、裡面關了什麼人,那些人可能跟他不一樣,他們有屬於自己的聲音和魔怪會在他們腦內跟自己對話、激烈辯駁;或者和吉良吉影一樣,什麼都聽不到,但就是喜歡拿女人的斷手安慰自己的下流欲求。現代社會的監獄就像一個旋轉門,幾乎關不住犯人,他們將人抓進來、用危險的方式教育他們,然後再把他們放出去。他們會聯合磨爛新人的屁眼,然後在傷口還沒癒合前又插進去,直到找到下一個新玩具為止,坐牢會讓他們變得更賤、也更親切,當他們被丟回社會後,會選擇用以前害他們被關起來的方式繼續和人相處。那些被放出牢房的人身上都有同樣的節拍和同樣的夢境,讓他們異於常人,導引他們邁向幽深亙古的叢林,他們能在合適的時候又找到契合的人──這大致上的意思就是:被監獄放出的人都會再犯案,對他們而言,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受害者。
  吉良吉影沒有進過監獄,但他這個西裝筆挺的正常社會人士,大抵能嗅出哪些是有前科的惡棍,而剛才那個男人──身上沒有那種味道
  殺人魔確信,確信那傢伙絕對沒進過監獄。
  那個男人,是在背後掌控監獄的那種人。
  「……」吉良吉影換了種呼吸方式,他開始假設一件事。他希望妻子沒有察覺這個轉變。
  雖然只是假設。
  一個微不足道的假設。
  要是忍被自己以外的人殺掉了,他會怎麼做?

  他這個連續殺人魔,應該怎麼做?


  男人懷著愛與惡意說:女人是花的反義詞。
  過不了多久,男人又在長嘆後胸間感到一陣輕鬆,並在猥瑣的慾望下請求原諒。
  有人說:重壓的惡魔以誘惑使人陶醉於鴉片的夢境中,人們在聖歌中陶醉、快活,那個赤身裸體的魔有最後最重的腳,凡它走過的路,路就壞了,它將所有的路都踩死了。
  而我?我又不是上帝,創造它和世界的不是我,它行走人間,並不是我的責任。

  墳場和雜草是同義詞。
  停屍間和檸檬糖是相似詞。
  女人和花是反義詞,血脈和榨酒是反義詞。
  而犯罪的反義詞,對吉良吉影這種人來說,就是生存。

  吉良的本能以一種異樣的姿態之中清醒過來,他本來在老樹旁小憩,後來認知到「這個」的睡眠與他所蔓延、擴展的思想已超過了物理的時間,他在正午酣眠,而當他清醒時,太陽依舊降落在他的頭頂上空,絲毫沒有移動。於是他理解到,等待「這個」睡著是沒有意義的,「這個」一生都會跟隨著他,吉良吉影也不曾想要驅趕它。正午的深淵始終沒有將「這個」吸回自己的體內去。
  吉良吉影知道的。
  沙漠在蔓延,而心懷沙漠者,則得其幸福。
  有些部件已經死了,而另外一些則在等待。
  永遠的世界不會吸啜世間一切萬物上的塵埃,不會吸歸世間其一的他的靈魂,那個暢快又無盡的午後的深淵徒勞地歌唱著,唱著,唱著徒勞的歌。
  他本該會每天都這樣死去。然後每天就這樣醒來。
  後來他才發現他不必那麼做,吉良吉影在18歲那年開始讓別的女人代替自己死去,第一次是杉本鈴美,然後是其他更多與杉本鈴美同樣美麗的女孩,愛能夠拯救人類,吉良吉影在某個成分是相信這句話的。
  ──愛,確實拯救了他。
  他聽過很多甜蜜的呼喊、溫柔的情話,大多是來自愛人悲泗淋漓的求救聲,那是一種很長的、忽高忽低的、奇特的叫聲,吉良可以辨別出那是由許多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的,儘管遠遠地聽起來,可能會像是從同一張嘴發出來的。愛人們伸出了手,對他求饒、求救、卑微地請求著,吉良吉影帶著情意接過那些手,然後砍斷它。
  忍不知怎麼地,就夾雜在那些愛語中,以一種清晰的輪廓從那個身不見底的井輕輕地朝他發聲。
  她說,「親愛的。」
  但忍為什麼會在那口井中呢。
  難道他總有一天會將她扔進去嗎?

  他又醒了。

  「──你醒了?親愛的。」
  忍趴在他的身上,前額的髮磨蹭著他的下顎,吉良不確定自己是被熱醒的還是因為重量,忍的體重不能算很輕,而且跟其他冷冰冰的情人相比,妻子的體溫確實溫熱許多。
  和忍用完午餐後,他就躺在河堤上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
  「三十分鐘。」忍在他的胸膛上抬起頭,並湊近他的鼻樑,好像在嗅她丈夫身上的味道,雖然吉良猜測她不太能嗅到比青草更明顯的氣味。「看見你睡得這麼熟,我就安心了,你平常看起來很累呢。今天是難得的休假日,你可以再多睡一點也無妨。」
  「我看起來很累嗎?」
  「有一點。」
  大概是因為忙著殺人。
  吉良雖然覺得有點重、而且有些介意被忍弄亂的領帶,卻沒有要求忍從他身上爬起來。他的手指爬上忍盤起來的那一束髮,以指腹的感官去判斷頭髮的乾燥程度,知道忍已經很久沒上美容院了。
  「……忍。」他試著呼喚她。
  「嗯──?」得到了一聲迷迷糊糊的回應。
  「對不起。」
  「突然怎麼了?」
  「我早上不小心打破了妳很珍惜的茶壺。」
  「咦?!」
  「對不起。」
  「……唉,算了,不小心的也沒辦法,你沒燙傷就好。」
  「妳原諒我了?」
  「嗯。」
  「有時候感覺……」
  「感覺什麼?」
  「感覺好像不管我做了什麼事,妳都會原諒。」
  妻子凝視他。「也不是什麼都會原諒喔。」
  「是嗎。比方說?」
  「比方說──比方說……嗯…………」
  「忍?」
  「想不到。」忍嘆氣。「算了,那就都原諒你吧。」
  「什麼都能原諒?」
  「什麼都能原諒。」
  忍瞇起眼微笑著。

  「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
  那是個完美的答案。
  完美到忍這輩子都不該說出口。
  突如其來的灼熱如利刃刺入了他的腹腔,騷動著他的靈魂,割開他的皮肉,它是很平靜的一種荒茫,緩慢地煮沸他的肉體,以一柱擎天的那個位置向外擴散,它開始貪婪地舔舐著他體內的細胞,每舔拭一次,他就感覺自己的細胞被煮沸了,但他依然任由利刃越鑿越深。喉嚨哽著,像卡了一塊碎肉,某個部分的他有些希望那個肉片是來自妻子。
  忍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吉良在心底默默取消了晚間和愛人的約會。他又想起方才遇到的那一對奇異的男女,一個合他口味的少女,和一個黴菌般危險的男人,他在心裡祈禱不要再和他們相見,因為雖然能有機會殺了那女孩,但忍有可能遇害又是一回事了。今晚還是不要在外邊逗留為佳。他只是個殺人犯,不是黑幫份子,比起這座城市盤據的那群妖魔鬼怪,他還是正常多了,吉良一點也不想跟他們扯上關係。
  他很肯定殺了那緋髮的女孩會讓他覺得很爽,但倘若妻子死在他以外的人手上……一想到那個畫面,吉良吉影就感覺莫名的火大。
  「對了,晚上我來下廚吧。」
  「咦?但前幾天也都是你下廚的,還是讓我來吧。」
  「……那就一起做吧。」
  對於這個提議,妻子先是低下頭親吻了他,並從一般槍口凝視人的位置朝他微笑。
  「好啊。」她說。「那我們再待一會就回家吧。」
  「嗯。」吉良說。從小他就知道家是個好地方。

  那個地方很好。
  非常適合讓我殺了妳。

  吉良吉影將視線移至天空,陽光還是刺眼得要死,不知為何他卻能看見夜晚的星星,而且越來越少,彷彿它們在徘徊中也逐漸逃離宇宙,在滅紫的光中漸漸枯竭而死去。這座城市夜晚的時候是他的遊樂場,他的家。殺人魔對著這座溫暖和煦的死城詢問,問它的想法。是啊,這座城市有屬於每個人的汗味、焦味、恨意、暖流、和邪惡,他的城鎮包容這些,永遠都能容納之,就像他的妻子可以無條件容許他的一切,就像牢房可永遠都願意將臭氣熏天的犯人接至它的柔軟的體內,殺人魔偶爾也想問這座城市,問這個養育他長大的死城,探詢它的意志、窺視它的意念,像牧羊人越過密密麻麻的羊群背後望去,殺人魔縱目而望,他朝城市提問:你怎麼想?


08.少女與穢物2

  「──你怎麼想?」
  沒有回答。
  「我聽過一種說法,權力不是來自懲罰,而是赦免,這句話你聽過嗎?」
  沒有回答。
  「你犯了錯而我射殺你,對於你的醜陋、失敗、不道德,我舉槍殺之。」
  沒有回答。
  「這個叫作制裁,也叫正義。普世之下,可能還會稱之為善。行善會讓人心神愉快,除惡則會讓人有正義感。」
  沒有回答。
  「……然而那不是權力。」
  沒有回答。
  「所謂權力,是我能讓你上絞刑台,而我沒那麼做。我準備一條四英呎的繩子,將你的頸子套上繩,在後頸上方打上螺旋繩結,我的手邊是三顆活門的按鈕,我可以按下它而我沒按,這就是權力。」
  沒有回答。
  「我受人畏懼。」
  沒有回答。
  「我受人畏懼,並不是人犯了錯而我能處罰任何人……沒錯……那個是律法和現象。我受人畏懼是因為我有權力,權力就是你犯罪而我赦免你,赦免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是的你。你活著不是因為你沒犯錯或知曉羞愧,只因我允許你活下去。」
  沒有回答。
  「……你被我赦免之後,你便能感覺到我擁有的是什麼東西。」
  沒有回答。

  迪亞波羅以槍管抵住跪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皮,他將重量緩緩壓下,那個男人因此眼眶泛淚。
  那男人被綁在椅子上赤身裸體,雙手銬在椅子背後,他長著一張會侵犯女人或搶劫超商的臉,脖子上有紋身,臉上也有一個交叉的十字型刺青,他抖個不停,又冷又怕,而且已經漏尿了。「張開嘴巴。」迪亞波羅說。男人照辦。金屬槍管塞了進去,就像下流棒子塞入洞穴時那麼契合,這男人的嘴好像就是為了塞入一根槍管而生的。
  迪亞波羅的手指扣在板機上,他本人對慾望了解甚深,知道支配作祟是什麼樣的現象,好比現在,用槍口限制人類的嘴,讓它不能含金屬槍管以外的東西。
  這個金屬物件滑套上刻有Gen4的型號,彈匣有九發,不久前開了一槍,所以剩八發,黃銅彈殼的九毫米魯格彈,被槍管堵上嘴的這個男人顯然也很明白這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可能還會祈禱裡面不是空尖彈,這種子彈的外殼下是中空的,擴張型彈頭擊中人體造成的撕裂傷面積與彈頭口徑成高倍比,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擊中彈道延長線上的下一個人,很單純地可以把人打得血肉模糊,是一種緩慢而難以救治的死法。但倘若像他一樣離槍口那麼近幾乎黏在一起了,不論是不是空尖彈也都沒什麼分別了。
  「你怎麼想?」迪亞波羅又問了一次,臉上沒有表情。
  「我想我可以寬恕你,可以免去你的罪,我向來給部下看的東西都是這些。」
  「我能為你展示這一切,或者在你面前收回它。」
  迪亞波羅一邊說,一邊將手上的玩具夾住他右邊的蛋蛋。
  男人用濕潤的眼睛討饒,迪亞波羅視而不見,甚至也沒有怒氣或者嗜虐的微笑,他慢慢使力,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鉗子下方塌陷了,緩緩洩出某種東西,可能是血或者尊嚴。部下猛然一顫,力量大到幾乎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而繩子阻止了這件事,接著他又因為金屬冰冷的尖銳觸感而不敢動,他滿臉通紅,幾乎脹成了紫色,鼻涕和淚水淌了下來,要不是嘴中塞著槍,他可能就要咬斷自己的舌頭。
  迪亞波羅毫無感情地看著他。

  拷問的技巧在於拿捏輕重與掌控緩急。出乎意料的是,拷問常見的結果是「什麼都沒有」,或是模稜兩可的曖昧結果。
  既不能太痛,也不能在他的耐痛程度內,若是單純的讓他痛不欲生,為了免去疼痛,對象什麼鬼話都能招出來;若不夠痛,那對方就會頑劣抵抗到斷氣;倘若痛過頭就會暈過去還得要重來,這種情況下拷問就變得只是餘興和浪費時間而已。
  恐懼濃度比痛覺更重要;恐懼的鮮度又比濃度更優先。
  所以他一向都會為自己設限時間,在有限的時間內挖掘出對方內心所有的恐懼,翻開恐懼的皮肉,然後在肉的內層裡灑上酒精、尿和螞蟻,再將皮囊縫起來,等著它們在肉裡面歌唱跳舞。
  他向來都是這麼做的。同時覺得時間比什麼都重要。

  好比說現在,他的女兒就在旁邊,不發一語地盯著她的父親看,和她平時在宅邸一樣,傲慢,板著臉,又安靜。可能還有點後悔跟她父親出門。
  因為地上都是這男人的排泄物,特里休已經開始覺得這裡又髒又臭,唯一一個稱得上是好跡象的只有女兒看起來沒有很不自在。壞跡象是,她始終用看著穢物的眼神一直盯著自己。
  迪亞波羅覺得要在他女兒感到不耐煩前結束這一切。


  結束後,特里休冰冷的眼神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結束了?」
  「結束了。」
  迪亞波羅脫掉沾到白色液體、嘔吐物和血液的黑色皮手套,要是不脫掉手套,他那個怕髒的女兒大概這輩子都不願意讓他碰她。他的半自動手槍現在變得更輕了,從26.17盎司減為25.37盎司,他將槍枝收回外套內側。
  「……真噁心。」女兒低聲說。
  「你可別同情他。」迪亞波羅檢查著地面上留下的痕跡一邊說,「這人不知道上過多少像你一樣的少女,是很典型的那種人渣。」
  「你幹嘛跟我辯解。」特里休說。「我說噁心是指你。而且你也不是因為他侵犯女人才捏爆他那顆下流東西的。」
  「是沒錯。」
  迪亞波羅確認現場沒有留下比鞋印和嘔吐物更明顯的物體後,掏出香菸,在現場點燃它,將煙灰彈到腳下,只抽了兩口就扔在地上捻熄。
  「你在幹嘛?」她盯著他看。「菸味不是會留下……」
  「妳大概是偵探小說看多了的年紀。」迪亞波羅沒看她。「尼古丁這種東西有時候會留下證據,可以幫助人顯形,或者也可以藏起人。」
  「……?」特里休的困惑只維持一瞬,她又立刻放棄去理解她父親的話。
  迪亞波羅動身離開,特里休看著父親走離自己一尺遠後才跟上。

  「……對了,剛才那個男人。」迪亞波羅突然開口。
  「?」
  「剛才我們在街上撞到的那個。」
  「──噢。」特里休回想起方才撞見的一對夫婦,那個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們父女看的金髮男人,和綁著馬尾的妙齡少婦,看起來並不是特別需要注意的平凡夫妻。「他們怎麼了嗎?」
  「那男人很危險。」她的父親淡淡地說。「下次見到記得要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部下只是單純的人渣和叛徒,那個金髮的上班族遠比他危險多了,幾乎是不一樣的生物。」
  「……」
  「妳剛剛看到我部下,一看就知道他是渣宰,但當妳望著剛才那個男人時,妳只會看到一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
  「我還是不懂。」特里休靜靜地說。「那有什麼奇怪呢?」
  「因為他『不會被察覺』。對妳來說大概是很難理解的事吧,但事實上比想像中還要單純。」迪亞波羅說。「他能夠隱身在人群之中,能夠像一般人一樣過活,有個平凡的妻子、平凡的工作、平凡的家庭,活得像無害的植物盆栽,不像我這樣的人,也不像我殺掉的人。組織裡面的人一看就是垃圾,這點妳會同意吧,所以人會知道那是值得恐懼的東西,人會逃避、服從或者反抗。而比那更危險的,就是『什麼也察覺不到』。」
  「……」
  「還有他剛剛看妳的眼神。」
  「……你想說他是戀童之類的?」
  「比那更糟。……妳覺得一個男人初次見到一個女人,他會先看哪裡?看臉、胸部,還是屁股?」
  迪亞波羅說。

  「有人會第一眼先看手的嗎?」

  「…………」
  特里休沒有答腔。
  「雖然是這麼說,再次見到的可能性也很低。對社會的危害雖大,危險性卻不高。他大概是一瞬間察覺了我是什麼東西,這倒不是問題,他要是察覺了我察覺他是什麼,那才稍微麻煩一點,對於他這種類型的人魔……」迪亞波羅沉吟了一會又作罷。「總之,下次妳如果見到他,拔腿就跑就是了。」
  「……跑去哪?」
  她雙手抱胸,既冷漠、又不安,但她始終沒有走近她父親。路上塵土飛楊,鑼聲大譟,起自於馬蹄和行走的隊伍,她懸垂的情感想蔭庇在茅舍,不願讓它露出。就像黃昏將唱膩霧靄的歌曲。
  特里休看著影子前俯,勾到了父親的影子,她放任陰影蔓延,放任影子和父親的鞋底黏在一起,自身卻躑躅路旁,不願靠近父親。
  跑去哪?他的女兒這麼問。
  迪亞波羅停頓了大約三秒鐘。

  「跑向我這邊。」


  騙子。


  天空的光線已經被放逐成灰色,漸漸地特里休連影子都消失在盡頭,抵達不了父親的足跟,就在這樣一個暗雲的日子裡,她開始想像沙地裡有一個乾草的小叢泛著枯黃的記憶,被一陣痙孿的疼痛收割生命,在日暮以前天便已盡,已沒有旅行者或牧人走在這條道路上。
  還在路上的,不是同歡者,就是收割者。
  如灰燼,黴菌,或塵土。
  或者像她父親一樣的人。

  「……妳想要什麼?」
  迪亞波羅在很長一段沉寂時間後從她的右前方開口,「妳想要什麼,能讓妳在接下來這幾個小時不要再擺臭臉了。」
  「中斷你的呼吸。」
  「除那以外的。」
  「LA MER的護膚精華液。」
  「嗯。」
  「PRADACahier包,要黑色那款的。」
  「嗯。」
  「Kiss Kiss的黃金鑽石唇膏。」
  「嗯。」
  「我看膩了我房間的窗簾顏色,拿目錄給我看,我要換一個。對了,我房間的那群女僕身上的味道難聞死了,叫她們不要再噴Miss Dior的香水了,我討厭那味道。我還想要訂做衣服,既然你不希望我一個人跑出門,那就叫設計師過來,布料我自己選。……還有,我想去看Saint Laurent的春夏時裝秀。」
  「知道了。」她的父親輕描淡寫地全部同意了。
  特里休臉上的表情還是一樣很臭。
  「還有嗎?」
  「中斷你的呼吸。」
  「除那以外的。」迪亞波羅說。

  特里休感覺到故鄉的岸與崖,歷歷在目,她從來沒有和父親共同享有那片景色過,現在想想,那番景色不能說是多美,在她眼裡只是看膩的風景。對母親而言,那也沒什麼所謂,她一直保留著父親為她照的那張相片,特里休知道那對母親來說意義非凡,稱不上是重要,但母親總是很寶貴地收著它,而在父親眼裡,大概也是同樣特別意義的照片。
  那照片藏著他想毀滅的過去。
  他永遠想毀了任何他碰過的東西。
  哪怕是妻子。哪怕是女兒。

  「……想吃晚餐。」特里休低聲說。
  「如果妳還能等的話,晚點我讓貝利可羅送妳去餐廳……」
  「現在。就要。」
  「……那妳得等我。」迪亞波羅說。「等我先殺了後面那個跟蹤我們的人。」
  「我會等的。」特里休回答。
  「我已經等了十五年,爸爸,也不差這十五分鐘。」

  「還有你能不能不要再把他們切成一塊一塊的。」
  「妳討厭嗎?」
  「大多都會脫糞,看起來很討厭。」
  「糞便這種東西跟過去一樣都會緊緊黏著人跟隨一生,妳就原諒他吧。」
  「我覺得不能原諒的是你。我能在外面等就好嗎?」
  「不可以。」迪亞波羅掏出手槍,上膛。「妳要是離開我的視線,妳知道我會殺了妳的,女兒。」
  特里休一點也不意外這個回答。
  迪亞波羅將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女兒身上,特里休的身子一覆上外套,就感覺到衣物本身帶來的重量,與其厚實保暖的覆蓋感,Brioni的粗花呢面料西裝,不能算是很昂貴,在這種時候選擇相對樸素的面料也很符合這個男人的性格。特里休心想。
  「蓋著這個,然後等會壓低身子,靠著牆走。不要用跑的,也不要停下腳步。」
  她點頭,內心流過一陣熱呼呼的刺痛。
  她的父親俯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因為暖流而發冷的女兒,他隔著手套撫上她的臉。他最近看著特里休就會想起她的母親,她的眼睛就和特里休一樣。迪亞波羅望進女兒的眼睛,碧綠眼珠子炯炯有神,因為光線反射閃耀著一瞬的青竹色,他的女兒冷靜、鎮定、而且存在某種覺悟,以及赤裸裸的恨意。
  迪亞波羅不會否認離開那女人而且拋棄她這件事,他厭於與他人產生連結,但他也有對女人的偏好。離開那女人前,她望向迪亞波羅的眼神──他忘記過很多次,偶爾則會回想起來。

  她美得令人心碎。而他真希望她死了。

  「……不要離開我的視線。不准離開我。」
  特里休與那個女人如出一轍。
  「妳要是從我的視線消失,妳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
  與他曾經喜愛過的女人有著一樣的眼。
  「妳要是沒有誕生,就不必感受到這份恐懼了,但妳就這樣生下來了,所以我們都得面對現實,不是嗎?女兒。」
  他看著假如他早就知道那女人懷孕了,就不可能會有機會誕生於世的這個女兒。
  「很快就會結束了。然後別再臭著臉了。」

  特里休開始對這個男人產生油然而生的悲哀。
  究竟有什麼好怕的呢?爸爸。
  她先是對著男人的前三句點頭,對最後一句置若罔聞,接著開始想像在這男人的夢裡平常到底漫游著什麼樣的巨鯨,他的耳朵會遠遠地聽到它們的聲音嗎?樹葉碎裂繁花枯萎並不值得可嘆,可嘆的是半途而廢會破壞了整體。她嗅著父親留在外套上的味道,想告訴這個男人:她哪裡也不會去的。
  她保證過很多次。可惜迪亞波羅一次也沒相信。
  聖誕夜不知還要過去多少個叫聲才會來臨,她感覺今天或許是今年裡最冷的一刻,行人們開始紛紛躲回屋內,裹起身子藏在被窩或暖爐前,在他們的夢裡,像父親這樣典型的惡人在追逐著他們;而在父親的夢裡,則是她這樣微不足道的煤炭在糾纏他鞋底的紋路。她的存在是重壓之魔也是他的死敵,她怕是永遠也離不開他了,那不是病婦與病弱者那種死去的愛,因為愛也是有臭味的,但也不是沒有愛則顯得無味。她舊家的房間越漂越遠,她的父親則要她不要離開他。
  他要她恐懼、要她畏懼,要她每日清醒游離出自身之外,感受著他的存在於她就是一種錯誤的臨終場景,樹葉、水窪和她指節的汗珠反射著街燈的光芒,人體的屍體過不了多久就會落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迪亞波羅會擦拭刀刃、檢查槍枝、捻熄菸,然後回到她身邊,保持風度地護送她到餐廳,那就是他們父女最適宜的距離。
  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太近會讓特里休噁心,太遠會讓迪亞波羅上膛子彈。
  她將嘴唇拉下來,接下來,沒什麼,沒什麼好怕的。在她看來,所有的井口都被投過毒,呼吸透過石牆吹進監獄裡,再返還她氣管的廊道中,而迪亞波羅只要確信這一點,就不會在他女兒的茶杯邊緣塗上毒物。

  她保證過很多次了。
  可惜迪亞波羅一次也沒相信。

  她不討厭謊言,只是討厭浪費時間。


09.怪物的孩子3

  他不討厭謊言,只是討厭浪費時間。
  喬魯諾在插入鑰匙前就知道已經有人闖入他的家,他有時徊盪在世間的意識就像對世間一切無垢的認識,他對事物已無所要求,他無所欲、無所求、沒有主張,他求的只有不要在他累得要死想休息的時候還闖入他的家。

  喬魯諾進屋後就立刻反鎖。
  前幾天空条徐倫才跟他抱怨過一樣的事,沒想到今天就輪到他。平等的不遇總是在不該的時間造訪他。
  他規矩地收起鑰匙,走到客廳,在沙發邊瞪著那頭生物。
  「我真應該養一隻看門狗。」起碼牠不會跟警報系統一樣被拆了廢了杵在那裡,狗還會為沒有攔下非法者心懷愧疚。但考慮到狗可能會這個人被做成牆上的裝飾,還是算了。「……你為什麼從醫院跑出來了?」
  沙發上的生物一時片刻沒有理他,喬魯諾開始祈禱他是真的睡到斷氣了,但事實上就跟這人的精神永遠不以聽從內臟引以為恥一樣,他與那些走在小路藉以遮掩羞恥的人,存在著一條永遠也跨不過的橫溝。
  「……狗啊。」
  那聲嘆息在低語中泅泳。
  「我討厭狗,喬魯諾,雖然我以前試著養過一條狼狗,一隻德國牧羊犬。牠跟佩特夏一樣,喜歡圍著我轉,深愛我,但痛恨其他人。」
  「狗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認為狗會喜歡你這種人,或者我這種人,你經常出入的地方和以前的舊家有本質上的差異,你沒發現嗎?四處都有股氣味,不像勞動的味道,而是支配的味道,權力這個字眼和狗糧總是連結在一起的,這點狗比人優秀得多,那味道有點像汗,也有點像血。」
  「那應該只是溼氣重而已。」喬魯諾冷冷地回答。「到底為什麼從醫院跑出來了?還不到我通知承太郎先生的時間呢。」
  父親將手背遮在他的臉上,一點也不在意來自兒子的冷漠視線,可能連毒蛇遊走過來咬他的脖頸也不會在意。就在他以為父親的下輩子餘生都要賴在他的沙發上時,DIO移開手臂,像有生以來第一次認出了兒子的眼睛,父親撐起上半身,喬魯諾卻覺得他父親的動作不合邏輯。

  他在父親跌向地毯前抱住他的頭顱。
  喝酒了。這混蛋喝酒了。逃院,喝酒,還私闖民宅。

  父親濕熱的皮膚帶給他某種乾枯的觸感,觸覺是生澀的,實際上卻濕漉淋漓,某個地方生鏽了,某個部分還在運作,大概就是這種不協調的感覺。
  喬魯諾平日在地盤走動,切身感知到來來回回的流洩都是在耗費靈魂的能量,他知道公平是什麼,也理解公正的概念,如果受到不公正,那就回以報復,受到一個大的不公正便回敬五個不公正,受到一句詛咒便應回以整鍋的蠱咒。
  《馬太福音》5,44:「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些逼迫你們的而禱告。」
  在他們的世界中單獨受到不公正的壓迫,不只令人厭惡,甚至可以稱之為「不道德」。在這裡不存在著以德報怨的概念,能忍受不公正者,他應當自己去承擔所有的不公平。
  與其讓對方發怒,不如讓對方羞恥;與其讓對方羞恥,不如讓對方想死。
  一個小小的報復比完全不報復更符合人性。
  那才是公平。那才是平衡。
  在喬魯諾體內深處有一脈血流,在最淵源的底部一點一滴地自血脈之酒做成他肉身的泥土,他太明白報復和平衡這種概念,冷漠的公正沒有存在的必要,起碼他會讓那些東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平等地斷絕呼吸。
  喬魯諾安靜下來了。那是福葛或米斯達見到也會閉嘴的寂靜。因為他們都明白自己的上司在這種時候會是什麼生物,喬魯諾以一個黑手黨老大而言可以說是寬厚、寬容,而在他靜下來的時刻,他們都知曉監獄裡那股臭掉絕望的味道都比現在好得多。他們不能說自己不喜歡喬魯諾安靜的時候,因為那陣彷若無聲的死寂彷彿他們的老大已經不在現場,而當首領看起來不在此地時,才是上位者展示其權能的時候。
  「給我回去醫院。」
  DIO帶著笑意拒絕了。「不要。」
  「我會幫你叫車,不然你自己爬回去也行。」
  「你讓我爬回去?」
  「不然你以為我會陪你一起爬嗎。」
  他的頭靠在喬魯諾的懷裡,DIO毫不收斂,將身子的重量壓在兒子身上。
  「喬魯諾,你想聽我最後怎麼處置那條德國牧羊犬嗎?」
  「……DIO先生,你給我聽好了。現在的狀況是,你發燒,酗酒,而且在流血。」喬魯諾說。「順帶一提,還弄髒了我的沙發和地毯。」
  「你生氣了。」DIO說。「這陣子你在我面前都會生氣。」
  「你講得好像我在對你聊一個笑話。」
  「它的確是。」
  「它是嗎?」
  「喬魯諾。你該不會是那種人吧?你是常勝者、自我克制者,還是感官的命令者?總之你不是基督徒,從自己的身上就能看出基督教的教義離現實多遙遠,但是感覺自己被困在無從解釋的荒謬深淵裡,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得到救贖。」
  「真好笑。換你對我說笑話了。」
  父親的重量越來越沉了。
  「……你燙得要死,DIO先生。從醫院出來的通常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痊癒了,一種是死了,你想當哪一種?」
  DIO笑了一聲。「……這個嘛。我最近倒是讀過關於天堂的詩集,你知道那個吧,拉丁語然後有德文譯本的那個……」
  喬魯諾打斷他:「我扶你去客房睡。我想睡覺,我回寢室,而你睡客房。」
  「我是你父親。」
  「你在這種時候要跟我提一個精子有多偉大嗎?」
  「我睡你臥室,你去睡客房。」
  DIO看起來不像真的喝醉了,喬魯諾感覺得到他汗流浹背,可能這份潮溼感不是來自汗,而識別的鐵銹味的東西,他的眼皮前浮現有如花式吊燈垂掛在停屍間那種無以言喻的違和感,隨著畫面掠過他的腦海,喬魯諾放棄追逐色彩的斑駁。你是故意用這種方式說話的吧?喬魯諾沒問出口。
  他抱著父親的頭,感覺過了百年,幾乎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用這種姿勢碰觸這個男人。
  那真的是,相當糟糕的體驗。

  「……您不能睡在這裡。父親。」

  一股腐臭和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喬魯諾放棄屏住呼吸,他認為空条承太郎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的,他應該早點把這個人送進停屍間,而不是沙發,客房,或者臥室。
  一分鐘過去了,DIO沒有回應。室內的燈光昏暗,不過沒有黯淡到看不見血跡,他將手放在父親的傷口上,輕輕摀著,防止裡面的內臟掉出來,然後十分鐘、十天、百年過去了,那味道衣就沒有消失,無論是用鼻子或嘴巴呼吸都一樣,甚至根本不吸氣,那種根深蒂固的腐爛氣味都會竄入人的體內,那味道就是淡去的字跡,沒有形體,而且蒼老得就要死去。
  這傢伙就是待不住醫院,那他幹嘛一開始還要住進去?
泰倫斯他們很可能已經找到他家樓下了,也可能沒有,泰倫斯不像瓦尼拉,他很清楚父子歸父子,組織的界線又是另一回事。這棟高級公寓的防備網頂多只拿他父親沒辦法,要殺掉父親的手下倒不是真的難事,當然,他這邊也會因此堆起屍體,像把石頭沉到井底那樣輕易。
  「……父親?」
  沒有回應。
  就連老井或洞窟都至少會回應他,喬魯諾大概是在對著一塊石頭說話吧。金髮柔細的質地搔觸著掌心,喬魯諾猶豫了一會,然後輕輕地吻了它。
  只有在這種時刻他才願意覆上一個輕薄的、毫無感情的吻,他同樣視這個吻毫無價值,沒有親情,也沒有交集,因為吻比話語還要更難冠上陶醉的比喻,它有時被描繪得像痛苦的熱度,或著至高無上金杯中盛著的苦水,事實上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存在,渴望云云的,比祈禱他組織原先歸附的前老闆迪亞波羅不要再販毒還困難。
  ……父親是怎麼處置那隻德國牧羊犬的呢?

  喬魯諾吻著父親的頭髮末梢,並且知道這行為一點意義也沒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