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半夜被敲門聲吵醒,她用敲擊木板的頻率判斷來人是誰,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渾身濕漉漉活像棄貓的太宰治映入眼簾時,她就知道他又自殺了。
太宰治可憐兮兮、縮起身子由下往上窺探的視線令她心生不悅,那是種油然而生的煩躁感,就像目睹一件已經重看過上百次的電影情節,而自己還要被迫注視著不斷再上映的畫面。
她沒有過問。
也不想知道這次又是誰把他救上來,大概是織田作或者其他人──無論如何,都無所謂了。
她微微退開一步,留出一條空隙,讓太宰治進入室內。
她隨手拿起自己房內的毛巾為太宰治溼答答的頭髮擦拭著,太宰治不知為何依舊止不住眼淚,卻什麼也沒說。聽著這似少年又似男人的傢伙,壓抑而始終無法哽勻的嗚咽聲,比想像中的還要令人心生不耐。
──為什麼尋死?
不對,她生氣的不是這個。
──不是說要一起死的嗎?
不,這太愚蠢了,她也不是對這件事不快。
一直到他推開她的手,一頭撲進她的懷裡時顫抖時,司書才終於弄清楚自己的煩悶是從何而來。
太宰治的啜泣聲實在是與「她」太不相容了。
與她的世界、她這個存在,都彷彿產生種種衝突似的,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躁動作嘔著,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她過去所生存的世界,幾乎不容許存在著這種哀求般的聲音,太宰治本身並不脆弱,任何存在於圖書館的文豪們,沒有一個可以用「弱」來形容之,而是更為「異樣」、更為「異常」的某種東西──然而此時此刻太宰治確實這般地在自己面前抽抽搭搭著,也不知是何種心緒使然,太宰治確實選擇了她作為自殺未遂過後欲要傾訴或著陪伴的對象。
她或許難以忍受這件事。
她過去所生活的世界裡,無法容忍這種事。不容絲毫脆弱抑或孱弱的因子寄宿在任何一個角落。
──那是示弱的聲音。
於根殖腦髓的劣根性與職業病而言,是幾乎等同於「可以殺掉」的聲音。
她無法從中感到任何憐憫、同情的情緒,對她而言,這種存在的東西,在感受到之前就會本能性地想要殺掉他。
她人生第一次,對太宰治這個人湧現了極其強烈的感情。
既不是出自憎恨,也不是出自愛。
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答應太宰治的殉情要求,此刻卻只想著要殺掉他。
太宰治悲慘而難堪的模樣,於她的視野中,簡直就像是在懇求著「請殺掉我吧」般的極具誘惑性。
因為她從以前,就是負責殺掉「這種生物」的人。
「……」
司書原先想要回擁他的雙臂,不知何時已經轉為隨時都可以扭斷他脖子的姿勢,就如同那一天太宰治舉起槍枝扣住她的額頭,如今的她同樣也只需要一個輕微的動作,便能夠確實地殺害他。
她遲疑片刻。
猶豫再三。
幾乎等同永恆的一瞬間。
司書輕輕地將太宰治擁入懷中。
直到那一刻的時光開始流轉,太宰治壓抑而惹人不悅的嗚咽聲才終於不帶絲毫雜質地傳入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