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日 星期六

【師徒組】wakey-wakey

*UU生日快樂!!

*用最好的師徒獻給最好的UU。




00.


  該醒了,老師。






01.


  我既不想成為你,也不想擁有你。

  你對我而言究竟有何意義呢?

  我於你而言,也不佔有一絲一毫的印記。

  有的只是你在我身上傾注的,長達一生的一瞬餘興。






02.


  他忽然意識到老師正在向死亡收攏,否則他鮮少如此疲憊、不具活力,老師乾㾫的身形說明了一切問題,既不莊嚴也不神聖,有的只有血管收縮般的倦怠。他針對這件事向老師提問,老師喪失生命力的眼眸中沒有任何反應:「是喔。」實驗室靜悄悄的,「你要死了嗎?」「是嗎。」老師說。老師的眼神沒有疼痛,只有厭煩,「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句話不像老師平常會說的話,也不像科學家會說的話,並不是說科學家就不配擁有無知,而是老師與「無知」真是太不相襯了,他與他都求知若渴,虛心若愚,喜歡未解的喜悅,疼愛已知的無趣,科學家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老師的輪廓所泛著的冷冽與清亮更多的是對於無所畏懼的輕視,老師瞧不起別人、瞧不起豬,喜歡科技,卻厭惡人類,「最可恨的是有些科學的進化卻是因為愚蠢而誕生的,這難道不可悲嗎。」老師偶爾會這麼說。老師朝他眨了眨眼,闔眼的瞬間他以為都要看不到下次他睜開的模樣了。「千空。」老師輕輕叫他一聲,那道呼喚既虛弱又冷酷,斷斷續續摻雜著雜音,像從接觸不良的橡膠傳輸線爬至他的內心深處,「我死了,你叫神父來嗎。」他啞口無言。他才不會叫神父。「大概只會把你叫醒?」「很好。」老師說。「我死了就把我叫醒。」


  「我還有要研究的東西呢。」






03.


  老師死了。

  沒有神父。

  聖餐與禱告都沒有。

  他也沒叫斯坦利。

  老師不需要那些東西。


  他儀式性地讓老師入棺,為老師獻花,他闔上棺材,隔天晚上又將木棺敲破,叫醒老師。「該醒了,老師。」老師從棺材爬出來,他生平第一次看清老師的嘴唇是什麼顏色,他看著老師過世,又看著老師爬出棺木,彷彿已經直接參與了老師的一生,老師的人生已經結束,斜前方的曙光從角落蔓延開來,未經允許就碰觸著老師的影子,老師也不在意。人們都說靈魂會神遊城鎮、街道、屋瓦,或結冰的湖泊,老師能去任何地方,亡靈無畏,無災,無惡,亡靈能踏上旅程或歸途,但老師顯然哪裡都不去,也不想找任何人,誰也不見、誰也不理,老師無意識地、慢條斯理地換上研究室的衣服,穿著講究,優雅端莊,一如生前的軌跡,老師從他身邊經過時呼出一股熄滅的氣息沁涼至背脊,它環繞在朝陽搖曳著的屋裡,與他的生命合而為一。






04.


  死人沒什麼缺點,停止抱怨,停止排泄,死人沒有瑕疵,就只是會忘了口渴而已。老師的眼皮不再顫動,睡覺時也不會呻吟,臉色不會泛青,不會咳嗽,更不會嘔吐,他不必時刻注意倒水,也不必在浴室的地板上抱著吐得不省人事的老師,省了很多心力。老師也不再抱怨了,不再低喃那些他慣於無視的世界法則,不再執著獨裁條例;老師對於人類總是隱約帶有輕蔑的敵意,平凡的人類貪得無厭、招權納賄,以至於變相壓縮文明的空間,他們擁有吞噬一切的自負,老師曾對此厭惡,也為此不悅;老師現在不口渴,也不說話,那些怨毒的字句他再也沒聽見了,每天只聽聞他在實驗室擺弄儀器的聲音,老師喜歡把人當豬養,覺得那樣最好管理,但老師現在豬和人都不想見,整個宇宙只剩一個他待在老師的身邊。老師生前不曾屈服生活壓力或權力的淫威,死後也不再受那些爛事的折磨,愛跟豆芽菜同樣好養,而生命和憤怒相同,都可以輕易被抹平,死亡讓人看到生命極其真實的一面,同時又低垂搖盪在他面前,開度著他不曾挖掘過的深層泥濘。他一眨眼,老師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就像一個記號,成為擋在老師這個龐大數據庫的癥結點,老師龐大到足以吞噬了他,何況在他歷時青春期過後,他的身高還是沒高過老師,他必須稍微抬高視線才能與老師對望,他大學畢業後有過一個想望:永遠唸不完的書、取之不盡的知識、用之不竭的理論、論文與堆積如山的書籍、洋溢著肅穆與霉味的圖書館,聰慧又狡黠的人們穿梭在書架的間隙中,忙碌又寧靜,隔著一條河岸,他見南國溫暖的陽光熠熠生輝,柔美優雅的同級生少女與開朗精壯的青梅竹馬在另一側朝他招手,無垠的大地在晴空下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辨──這些畫面幾乎同時出現,又在一瞬收縮於與三千世界同等遼闊的黑暗,他的想望戛然而止,在老師的跟前連屁都不是;那些繽紛生活的景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最終止於寄宿於老師眼中的黑暗。事實很明顯:他清醒了,而老師死了。死去的老師突然走到他面前,老師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他,他立刻知道他擋到老師的路了,於是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






05.


  老師走到實驗室的底端,就像掃地機器人永遠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又返途走回,反反覆覆。他們之間除了空氣就是沉默,老師現在不呼吸了,所以氧氣只剩他在耗,他從年少時就知道,他不想成為老師,不渴望變成像老師一樣的人;他從出生前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在老師死前曾有一個向晚,他見到老師靠著窗,難得放下手邊的事,只是啜飲咖啡微微傾斜著肩膀,在瘦高的身材上掛著這世界最為寶貴的一顆頭顱,那顆不曾停止過運轉的腦袋動也不動,因為髮色看不太出來,老師的部分髮根有些泛白,纖細的側臉流露著他無以解讀的情緒,他不理解老師,老師也不理解他,老師不知道什麼叫設身處地,溫暖柔和的夕陽甚至無法在他的臉龐上留下任何痕跡,一如老師從不在乎別人的心,那個殘酷又美麗的頭腦好像累了,久久都沒有動靜,只有從咖啡液體減少的速度判斷他的喉嚨還在運作。他停頓了很久,決定不叫老師,等著老師把那杯咖啡喝完。老師沒有喝完。老師轉動眼球,把目光移向他,「千空。」他還飽嚐年輕肉體特有的狂喜,而這些年少之人才有的熱情在老師身上幾乎已經消失殆盡,老師站在冰窖深淵的邊緣,時不時只會盤算著該怎麼把人踹下去。「你不抽菸吧。」他否定。「很好,尼古丁會殺死你的。」斯坦總不相信這點。老師說。但其實咖啡也會殺人,他聳肩,事實上老師也心知肚明。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馬克杯內在的駝色液體,底部環繞著一圈深褐色的漬痕,老師總是洗不乾淨,老師雖然有潔癖,卻不擅長打掃,所以洗碗筷都是他和斯坦利在幹,如果他們都不在,就是洗碗機。知道尼古丁會殺死人有什麼意義呢?探究一顆矽酸鹽礦物的碎粒從山峭上滑落,對宇宙而言又有什麼意義?老師又不在意死人,既不在意誰死了、也不在乎自己的死,他這輩子只見過老師在乎過斯坦利,至於別的東西,則好似不在老師的意識之內。老師曾隔著太平洋在話筒中對他低語著些微的思念。來美國吧,千空,老師說。那些零星的、猶如無垠地平線最終所收束在海面的囚禁預感一度困擾著他,他感到一半的困擾,以及一半的愉快,他從以前就知道老師喜歡他,有時又覺得老師是想飼養他,對老師而言尼古丁和鈽有什麼差異嗎?人類和家畜又有什麼歧異嗎?老師是如何分辨礦物與礦工的差別?他停頓片刻,隨後才答應了老師。他知道斯坦利是老師的生命,而他是老師的理想,老師雖不會表達殷切地想與他見一面的渴望,卻確實有一同共事的希冀,他就這樣遠渡重洋抵達老師的領土,陪著老師直到死去。老師來來回回走動著,一時之間他也看不出老師是活著還是死的。(說真的,有差嗎。)而那個向晚低垂著頭顱的老師,又究竟在想著什麼呢?彷若一段未被世俗和雲彩玷汙過的愛戀,老師在死去後孑然一身、身心滌淨,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人在狂歡過後則得以恐懼,人至死後才會得到真切的幸福,這句話果然不假。死掉的老師伸出左手向他要燒瓶,他則反射性地遞上馬克杯,然後他又意識到,老師已經不再喝咖啡了。






06.


  老師不接電話,不和任何人說話,不喝咖啡,不進食,不看電視,不理會手機,不回訊息,也不睡覺,他以為死人都會在棺木裡睡覺,而他的老師對永生和永眠絲毫不感興趣,老師並非冤魂這種膚淺的存在,不會一再重複著生前做過的軌跡,只是拖曳著腳步的鞋濘不知為何飄散著瀝青以及焦油的刺鼻味。屍臭是這種東西嗎?老師身上還有一股衣服沒被晾乾的氛圍,不是氣味,也不是濕氣,而是氛圍,這真的很怪。老師的棺木沒有上釘,他是用卯榫接合上去的,比起鐵釘實用耐久,老師隨時要躺回去都行,棺材這種東西,即使沒有人類的點綴也一樣具備著美感,無用,卻有著生硬的樂趣。科學若無人類寄宿其中就毫無意義,老師喜歡科學,卻討厭人類,這就是矛盾,彷彿沒有人類出場的敘事詩就不是一部偉大的著作。簡直狗屎,老師曾如此評價過。過得特別緩慢的午後雖然很美,卻從來不笑,今日的日落不知為何遲遲不到來,就像用甜膩的杯子喝著劣水,人的不幸、日落的遲來,都歸咎於此。突然手機響起,鈴聲大作,一切都紋風不動、一如既往,實驗燒杯上因為燈光與角度而反光,他一瞬間錯過了老師臉上的表情,過了沒多久,老師接起了電話,這是老師死後接通的第一通電話,老師死了還願意與人互動,令他略感詫異。是斯坦利吧。他沒有義務,也沒有興趣,在老師真正開口應聲前,他就離開了實驗室。


  「我死了。」


  在他闔上門的那一刻,彷彿聽到了老師對著話筒這麼說。






07.


  他關門才想到,老師的手機自從死後就沒再充電了。






08.


  如果你能把蠢人豢養在一個圈地內,你會怎麼做。我會把他們放在一望無際的農場裡,那裡沒有羊,所以雜草叢生;也沒有豬,因為他們就是豬。我會把們放在那,讓他們按照藍圖從零開始打造鐵軌,鐵軌哪裡也不通,哪裡也去不了,造鐵路只是為了讓他們有事情幹,解決100%的失業問題,人人都有工作,反正他們也蠢到不會發問。我會給他們沒鞋帶的鞋子,以防他們上吊,但他們最終應該會弄丟所有的鞋,不過不要緊,那裡就是再教育營,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找回穿鞋的智慧。給他們縫個星星,繡上編號,或讓他們自己縫都行,非常復古,讓他們打造鐵路,只為了有天能將他們全塞入列車上。即使他們哪裡都到不了?對,即便哪裡都到不了。懵懂年幼的自己究竟在哪裡呢,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沒有。因為你和幼時的自己是一樣的人吧。或許吧。我一直在想年幼的自己究竟去了哪裡,他可能在天之外,也可能在馬桶裡,他死了也好,活著也罷,因為我從沒愛過他,他也不曾喜歡過我。


  叩叩。突然。叩叩。他聽到敲門聲。


  人類是什麼時候從列車的摩擦聲中感受到危險的?是何時從果樹的垂憐感覺到惡意?開天闢地以來,從來自大海中的笑意感覺到恐懼是哪一世紀的事?叩叩。不知何時開始,恐怖片將敲門聲與恐懼做了連結,第一個相信死神寄宿在門環上的人,骨頭一定長在最甜美的花圃裡。叩叩叩。敲門聲。敲門聲。敲門。聲。聲聲聲聲。叩叩。他從過往與老師探討過猶太人與列車的一場討論中回到自己的形體,他感覺到自己睜著眼睛,但其實眼皮開都沒開。叩叩。敲門聲一直都只敲擊兩下。他的老師就在外面敲門。他有時候會記錄一些細節看活著的老師和死掉的老師有哪裡不同,比方說死掉的老師在白天都不理他,入夜倒是很愛煩他,老師死後每隔幾天都會停在他的房門外,沒有任何目的地敲他的門,什麼都不說,也不叫他的名字,而隔天,老師則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絕口不提這件事。他側著身體,淺眠時分泌的唾液從嘴角將他與枕頭套銜接在一起,鼻孔的鼻屎讓他呼吸不順,他的大腦紋風不動,唾液和皮屑組織則都在告訴他,不可以開門。不能開門。不要開門。

  他非常肯定是老師在房外敲門。

  他也知道門外的那個東西不是老師。


  叩叩。






09.


  千空。

  門把沒有動。

  他從眼皮的縫隙中窺見老師的鞋子。

  門把沒有動。門扉也沒有被推開。

  千空。

  死去的老師站在床邊。

  說起來。

  沒有神父也沒有聖餐。

  那麼老師的靈魂就竟去了哪裡呢。


  千空。


  老師的鞋子文風不動,就站在他的枕邊。

  他認得這雙皮鞋。他親手為之褪下無數次。他以前會蹲在床邊,為老師繫上鞋帶。

  他認得老師的皮鞋。

  但不知為何,聲音卻是從門外傳來。






10.


  該醒了,千空。






Fin.

  只是想寫寫怪談感的師徒,本來已經想把這篇放水流,但想到UU生日要到了還是把這篇努力收尾,希望UU看了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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