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6日 星期四

【子彈列車全員】誰也不在的地方(短篇集)

*子彈列車電影衍伸,短篇集

*有些是電影正史時空、有些是平行時空

 *01~03屬於電影正史時空,04~05是平行時空

 



01.白死神一家

 

  他們一家人總是聚少離多,時常有人離家、有人翹家。

  母親死掉的時候誰也不在場。

  母親死掉後所有人都在家了。

 

  母親的屍體從停屍間送回了家中,死神已經降臨母親身上,只等待著另一個死神來見她最後一面。王子還記得那日廊道上的檯桌上放著空蕩蕩的花瓶,父親喜歡花瓶卻不喜歡花,所以他們家總是放著空無一物的容器,因為死神不認為容器可以拿來裝活物,泛紅的陽光從木窗架的間隔縫隙灑入,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日本到玻利維亞究竟要多長時間呢?久到足以葬送母親的一生。對於這樣平凡無奇、了無新意的庸俗情節,王子早已感到疲倦,她穿舊的白襪上,透過窗櫺,也灑上了和故事畫框中一樣泛紅的日落。她看著枝葉的影子隨著浮日搖晃,這裡沒有時間與空間的印記,只有緊閉的門扉,打開就通往死神的終焉,闔上就是凡人的末日,王子倚靠著門旁的牆壁,而她的兄長,雙手抱頭屈膝蹲在斜前方的角落,兄長不知道在等什麼,等著生命的垂憐,還是等著死神前來收割他的生命。西傾的落日為花瓶的褐色邊緣染上別的色彩,就此融入死神之屋的領土,兄長的色彩看起來比昨日更黯淡了,而昨日的他又比前天還黯淡。哥哥不說話,妹妹也不說話,他們兄妹無話可談,門後就是母親的屍體,屍體也安靜得很。他們都在等待母親開口,哪怕只是一聲囑咐,如果她願意的話。

 

  玻利維亞到日本大約需要花一天的時間。

  那一日的航程,就是死神的永遠。

  父親回到了家。

 

  陽光拉長了白死神的影子,父親西裝的外套不知道丟哪去了,只剩沒打領結的襯衫,她第一次見父親沒穿好衣服。哥哥依舊不抬起頭,他蹲在角落,試圖把自己當成花瓶,父親的身影從陽光穿過,潛入更深更朦朧的黑暗,夕日沒能在死神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父親沒有看倚著牆壁的她,也沒有看角落的廢物花瓶。父親的手就是斷頭台,依附著理性與夢一般的陰霾,他在打開門前遲疑了一下,對自己腦門開槍都毫不猶豫的白死神,卻遲疑著要不要開門。因為背光,她沒能看到父親的表情,她只能想像。王子看見窗外天色漸漸染成了真正的血,聽不到風聲,只見榧樹枝葉無聲地彎折,在窗外輕輕搖晃著,既然沒有風,又是誰折了它的身軀呢?遠方空洞的貨車噪音都比他們的呼吸更清晰可聞。過了不久,聲音終於爬回了他們的空間。通過一道漫長的呼喚,從寂靜與生命的盡頭,湧回他們家中。

 

  「    」

 

  她聽見一道不屬於這世間的叫聲。

  一片血海中的夕陽飄上一股陌生的生疏感,陽光停在她的側臉上,遲遲不到另一端,她這輩子都沒有聽過,也不可能認得這個聲音。王子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手指卻抖動了一下,她試圖壓抑對人生的憤慨或煤油味,卻徒勞無功,她看見哥哥在發抖,他抱著頭的手指扯動髮根、指骨關節處因為用力而泛白,她左右張望,發現那些待命的旁人比飄到水溝的雛鳥更徬徨無措,王子並不害怕,卻發現自己的肩膀也在顫抖。裡面那個是什麼?那是什麼聲音?她這輩子都沒聽過,也不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

 

  父親在哭。而且哭得很慘。

 

  白色的死神發出了她這一生從未聽過的叫聲,在場包含她與兄長和親信們都因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顫慄與恐懼。她這輩子從未聽過父親哭,她不認識這個人,王子不禁心想:裡面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她從未聽過死神的哭聲,那又要從哪道音節判別裡面的人,真的是父親嗎?這種充滿原始痛苦般的野獸悲鳴,再怎麼心生敬畏,也無法將之錯認成自己的父親。王子閉上雙眼,把自我抽離出這片骯髒又陌生的地方,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十幾年,與母親相處的日子,也就這十幾年的時間,她一面回想母親的容貌與她的呼喚,一面聽著死神的嗚咽,王子慢慢發現了一件事。漸漸嚥氣的陽光映照出哥哥病狗般的眼神,哥哥已經眼眶發紅且凹陷,不知道在為自己還是為母親而哭,她與哥哥沉默地對看,兄妹間無話可說。王子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流淚,她昔日依戀的母親也好、愛戀至今的父親也好,人生那些若隱若現而且充滿生命力的章節,終有一天只會剩下毫無皺痕的白衣與切面整齊的肉塊,而在那些旁根交錯而曖昧不清的人種中,她終於發現自己是屬於哪一種人。

 

  她不悲傷母親的死。

  也不祈求父親的幸福。

  無論母親的靈魂到了哪裡、她是否受盡折磨而死、父親的悲傷延伸到何種地方,是否絕望,是否心碎,沉溺在哪個悲慘黏稠的宇宙,她都毫不在意。

  雖然她現在還笑不出來,但總有一天她一定可以為此放聲大笑。

 

 

-

 

 

  所有母親都是家庭構造的基礎,這個家本該全是瘋子,是母親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母親死掉的時候誰也不在場。母親死掉後所有人都回家了。

  於是他們一家終於真正地團聚。

  於是這個家,終於誰也不在了。

 

 

 

 

 

02.檸檬與蜜柑

 

  蜜柑與檸檬在照不到陽光的露臺下吃早餐,這不代表他們不喜歡陽光,純粹只是因為這樣不容易被狙擊,飯店提供馬鈴薯沙拉、醃漬蘿蔔、明太子、鯖魚和切片麵包這種奇怪的組合,他們才剛抵達日本第二天,白死神的指令是隔天,基於需要事前準備與取得走私槍枝,他們提早兩天入境。蜜柑的毛細孔些微濕潤,雖然沒有直面陽光,他開始覺得熱了。

  「我想喝珍珠奶茶,兄弟。」檸檬說。這開頭沒頭沒尾的,以對話的重要性來說不足以讓蜜柑放下手中的小說,他一邊閱讀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過兩天去京都再說吧,天知道那裡有沒有。又不是每個亞洲國家都有珍珠奶茶。」「來亞洲不就該買珍珠奶茶嗎?上次去泰國就有。」「倫敦也有啊。一杯四英鎊,我買過。」檸檬喝著飯店提供的蘋果汁緩解渴口的感覺:「你居然沒幫我買。」「因為你把任務搞砸了,回去收拾善後,錯過了我們約定的時間,記得嗎?」蜜柑說。「收拾善後?」檸檬一點也想不起來。「你殺錯人。」「所以呢。」「所以你跑回去殺更多人。」蜜柑不耐煩地結語,視線始終沒離開小說。

 

  檸檬搖搖頭,完全想不起來。

  「反正你帶我出去,不就是要我殺人。」

  「我帶你出去,是要你殺對的人。」

  「什麼叫對的人?這是哲學問題嗎?」

  「去你的哲學,我到底幹嘛每次都發任務簡報給你?」

  「而且那次分明是休假期間硬多接的工作吧。」

  「你這樣子湯瑪士會怎麼說呢。」

  「你太過分了,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拿湯瑪士舉例。你根本記不住湯瑪士小火車的角色吧。」

  「誰記得住那些?」

  「我都跟你講了好幾年了,怎麼可能記不住。」

  「那我推薦給你的荒涼山莊看完了嗎?」

  「噢,那個作家叫Dick的……」

  「不是Dick,是他媽的Dickens(狄更斯)!」蜜柑暴怒。

 

  即使被蜜柑吼了,檸檬也完全不為所動,他本就有著一個沉重而不動泰山的體態,而且擁有一種近乎靈感的本能,善於辨別人類的本質,但畢竟他們職業是殺手,他們物理性挖出對方本質比用辨別的時候多。檸檬雖然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微微低下頭,看了看蜜柑讀物的封面:鼠疫,卡繆著。他又挺直身子,相信湯瑪士和他都不會對鼠疫什麼鬼的感興趣。

  我需要那個酷東西,老兄。檸檬把蘋果汁一飲而盡。

  蜜柑點了根菸,煙灰彈在喝空玻璃杯邊緣上,沒有再回話。

 

 

  「兄弟,我想喝珍珠奶茶。」

  後來檸檬從自動販賣機前取走了上一個人卡住而掉落的礦泉水時,他又說了一樣的話。

  喔是喔。蜜柑專心穿上透明雨衣,無視檸檬的話,他粗魯地把動作慢吞吞的檸檬整隻轉過來,一邊把雨衣套在檸檬的頭上:「動作快點,誰知道三合會那群人會不會突然移動那個少爺。」

  「來,把雙手舉高。」

  檸檬照辦。

  蜜柑穿雨衣的速度和精準度無人能及,但檸檬希望他可以不要老是把身手都用在摸走別人的皮包和穿雨衣身上。

 

 

 

 

  列車災難過了一天一夜後,檸檬雖然沒去找他兄弟的屍體,但在重逢的時候有帶走蜜柑的手機,由於他自己的早就被瓢蟲偷走,只剩蜜柑的手機能用,他找黑道醫生處理過槍傷後躲在京都臨時居所裡面,在據點將蜜柑的手機充飽電。

  檸檬隔著襯衫騷著腰部,覺得哪裡都癢,一隻病懨懨的蒼蠅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一邊將手機打開一邊驅趕它,蜜柑的手機是密碼認證,沒有指紋和面部認證的困擾。

 

  他滑開手機,手機停著蜜柑與白死神的最後一通電話的通話頁面。看了就火大,滑掉。

  第二頁是他們在列車上的對話視窗,「He’s here」「Almost there. Keep him talking.」。想到瓢蟲那件事也火大,滑掉。

  檸檬的手指停在第三頁。他的眼睛發睏,睡意的苦澀和甜潤味湧入他的口腔內。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google的搜尋頁面。

  上面映著蜜柑最後一次的搜尋結果。檸檬盯著那兩個單字。

 

 

   「京都 珍珠奶茶 」

 

 

  蜜柑一直記得這件事。

 

 

 

 

 

03.白死神與長老

 

  他走向浴室的鏡子,上方映著一張蠟黃的面孔,他知道為什麼,自己已經好常一段時間沒能睡好覺了,妻子為他梳理的頭髮零散地垂在額頭上,賦予他別於嚴肅的厭煩神情。木村不喜歡自己這樣,他更不喜歡這個空間的另一個生物。他跟峰岸說過這人腦子有問題,但峰岸並不理睬他。

  他和其餘的手下環顧四周,一條令人作噁的白鶴圖樣地毯上黏著高低起伏的汙垢,之所以用污垢來形容,是因為他們想像不到更加適合的詞彙,實際上他們完全知道這些「汙垢」是什麼鬼,油膩又乾涸的污漬爬行到毛毯尾端,將之與木頭地板黏在一起。視線的盡頭,有交疊的兩個身體以不規則的姿勢倒在一起。

  「是怎麼回事。」木村問部下。

  「呃。他把兩把刀分別給了那對欠錢的父子,然後……」

  木村懂了。他不再聽下去。

 

  屍體的軌跡一路延伸到後方的房間。被割裂的屏風後方,是令養尊處優的人生遠離一切荒謬的巨大真空,那裡有一個遠離一切、排除一切、來自北方的遙遠之人。他覺得問了也是廢話,但還是開口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

  北方的白色死神沒有回過頭,他的身高比自己足足高了二十公分以上,高大的背影反射在地上的影子傳來一陣陣酸味的惡臭,那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很臭。那個死神緩慢地走著,直到被他叫住,死神走過的空間帶來了無盡的疏離,木製地板像沿著石逕流動的淤泥汩汩蠕動著,不似人類踏在木板上一般咿呀咿呀的晃動聲:「峰岸說了沒還錢就殺了吧。」

  「他有說這種手法嗎?」

  「他也沒說不行吧。」北方之人說。「怎麼了嗎。」

  「或許在你的國家這種事是家常便飯,但是在我的國家,沒有理由,沒有前因,隨意做這種事對組織和峰岸本身的名譽──」

  呵。北方之人淡淡地笑了。名譽啊。他說。

  「你為什麼這麼做?」

  「你又為什麼做這行呢,木村。」

  「……」

  「你有想過你為什麼在這裡嗎。你在峰岸的身邊多久了?是靠著慈愛留在他身邊嗎,還是靠寬恕與大愛讓他們還錢?」

  「你玩這種遊戲,也不能讓他們還錢。」

  「是沒錯。」死神笑了笑,第一次同意了他。

  他還是沒有回過頭。而他短暫一瞬的笑意,讓木村的腦海裡漲起潮水般的噁心。

 

  「我真搞不懂你在氣什麼。」他說。

 

 

-

 

 

  就像嘆息。狗的餘溫。也像瘟疫。

  那一天他對話的對象就是這種東西。

  長老回想起那次的對話,用歷年來的污穢與鮮血,得以估算出白死神迄今走過多少的漫漫長路,而他也和死神活得一樣的長,長到足以熟稔死神在他的國家一手打造的墓地,長老很熟悉那裡,他不認為白死神會記得,但他的妻子確實就葬在這裡。

  他的刀刃就是他通往這世界的出口,而死神的入口與退路都是地獄,過往種種的一切在死神的凝視下顯得冰冷而立體,即使那晚他經歷的是燒盡他一切所有的是熊熊大火,包覆著他面對這無情沉睡世界的也只有因霧氣而冰冷的幽暗門簾。他還記得撕碎的屏風。記得背對著他的死神。一笑置之的輕視。

  瘟疫。另一個老臣曾經這麼形容過他。

 

  白死神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那人這次沒有背對他,沒有戴著那罪惡的面具,卻也沒有認真地面對長老,雖與自己同樣已經年華老去、衰老而疲倦,但有些東西終其一生他也不會有所改變。

  那個死神總是不以為意地忽視他人珍惜的東西,又若無其事地接受他人的恐懼。

  他對他人不尋求解答,對自身也沒有任何疑問。長老知道與這個人的對話並不構成任何意義,女兒也好,昔日的峰岸也好,構成他迄今為止的漫長過去也好,都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多年未見後,死神問他,你為什麼在這。

  因為你的女兒把我的孫子從屋頂推下去。他回答。

  「……」白死神停頓片刻,露出一個微妙又厭倦的表情,他抵著額頭,彷彿在思考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孩子嘛。」白死神最後只淡淡地說:「我總是想盡辦法想將他們教好。」

  長老不打算跟他探討育兒經的事情。

  那個人既不理解他人的話語,也不在乎他人的心。

  不明白他人的心情,甚至不覺得把別人孫子推下樓有什麼問題。

 

 

  他從來就不懂別人在氣什麼。

 

 

 

 

 

04.白死神與王子

 

  白色的死神最近經常忙於奔波,主要是忙著殺人,手掌的數量可以推測出白死神去了幾個景點,斷指的方式則可以窺探死神今日的心情。

  白死神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指骨與掌心分離的畫面,一邊從大衣內側口袋拿出震動的手機。

 

  聖代。死神喃喃地說。

  他示意手下暫緩處刑,死神盯著螢幕裡面的句子沉思。「她說想吃聖代。」

  白死神懶洋洋地用鞋子把原本首級要與肩膀永別的男人翻面,他的動作熟稔又自然,自然到眨眼的下一秒鞋底就輾在男人的喉嚨上。他實在太習慣把別人踩在腳底下了。

  你住這附近嗎。死神問。

  男人用力點頭。

  「這附近哪裡有聖代?」

 

  部下們面面相覷。

 

 

-

 

 

  「嗯,我是說過想吃聖代。」王子說。

 

  她被帶到一間佔地一百坪的連鎖咖啡廳,店面是雙層的,座位至少有二十組以上,但明明還在營業時間,這裡現在卻幾乎空無一人,空蕩蕩的空間搖曳著詭異的燈光,彷彿像光線一口氣貫穿整個空間似的,空氣稀薄到她抬頭一眼望到底就能看到落地窗外面的景色。沒有客人。沒有接待員。甚至沒有輕鬆的藍調音樂。怪異的程度可以拿去銜接到殭屍末日片的商業店面蕭條場景。但對王子來說,最奇怪的不是整個店面被清空,或是隱隱約約可見吧台藏著一個發抖的服務生,也不是在她周遭環繞著數十位兇神惡煞、戴著面具的殺手們,而是眼前桌上的東西。

 

  這張桌子上擺著至少三十個聖代。

 

  「太多了。」她冷靜地說。

  「妳說想吃聖代。」桌子對面的白死神淡淡地說。

  「我是這麼說沒錯。」王子說,端詳面前這大大小小裝飾著不同配料與不同口味的聖代群山,一邊思考這間店菜單上真的有這麼多種口味嗎,整張桌子搞得像什麼聖代評選大賽似的,始料未及會變成這麼荒謬的場面。她簡訊的意思只是想和父親一起去哪間店吃個甜點,她相信除了父親以外的人都不會解讀成這樣。「就算我一天吃五個,至少要吃七天才能吃完。而且在我吃完第一個時,其他早就融化了。」

  「嗯。」父親應了一聲,好像沒有在聽她說話。

  「我只吃一個就好。」她這次既不是找碴也不是耍任性,而是非常合理的選擇,王子環顧四周莫名其妙圍成一圈、戴著面具的白痴們:「讓他們全部坐下,把其他這些吃一吃。」

  部下們根本不敢坐。直到白死神抬手示意要他們照辦。

 

 

-

 

 

  所有人尷尬得要死,排隊去大小姐的桌上領聖代,別無選擇只能拿下面具,殺手們四散在周遭的座位,拉開椅子坐下,乖乖吃上方邊緣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淇淋。他們上午的行程在別人家的房子裡砍人,下午則是窩在咖啡廳陪老大與大小姐吃聖代,這情景怪異到被其他組織見了都會狐疑到底是不是什麼新潮的的陷阱。

  白死神始終沒有改變過他的表情。

  大小姐則看起來怡然自得,咬著湯匙一面打量她父親。父親的額頭寬大,髮線上銜接著凌亂的灰白色頭髮,嘴巴線條勻稱,父親的頭髮和他一樣心不在焉,垂在顴骨處,他的眼眸乾燥易碎,像沙與骨骼混合的形體,令她著迷。王子讓鐵湯匙深入香草冰淇淋的體內,她曾經挖掘過他人的眼球,同樣都是在障礙物間掘出一條通道,以觸感來說除了有眼球神經的阻礙外,兩者沒什麼差別,她挖下一口,想像著湯匙上是眼球,大膽地將包著鮮奶油的冰淇淋遞到了父親的眼皮下方。

  「啊──」她微笑著。

  最近距離的一名親信縮了縮肩膀。沒人敢呼吸。扛著HK UMP也不費吹灰之力的男人們此時連乘載著聖代的湯匙都差點握不住。

  「……」

  白死神沒有反應。

  女兒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剛剛去哪了呢?父親。」王子輕輕地說,「你又挖出了誰的腸子,塞到誰的屁眼裡?和那個相較之下,冰淇淋可愛多了吧。」

  面對女兒的嘲諷,白死神也只是微微地抬起了眉而已,王子身高不足父親的胸膛,她為了讓手橫越桌面,只能踮起腳尖,才能靠父親近一些,但距離還是差了一點。「母親以前也說你偶爾可以這樣陪我一下。」王子刻意這麼說。父親的手指動了一下,他微微彎下身,當著所有人的面,讓女兒將湯匙送入他唇齒內。

  咕噥。

  白死神吞了下去。

 

  「怎麼樣?」王子雙手撐頰,依舊踮著腳尖。

  「甜。」父親說。

 

  牴觸盛夏的冰涼感足以扼殺整個空間的空氣,部下們發覺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連忙埋頭繼續吃鮮奶油以免上司發現剛才他們都在盯著他看。

  他們不只喜歡自己的手臂,也喜歡自己的眼球。

  王子微微一笑,她輕巧地端著聖代,歛起衣裙,屁股貼著橫越桌面,藉由掌底施力滑行到對側父親的大腿上。父親鬆開左手原本一直握著的武士刀,空出手來抱住她,她看準這個縫隙,將左手袖口藏著的小刀刺入了父親的肋骨內。

 

 

-

 

 

  父親分不出割斷頸子與相愛的差異,也無法辨別飼養畜牲和子女有何歧異,那既是他的缺陷,他的整體,也是死神的原點。父親在兒女面前流露的獨有憐惜與關愛,她這一生從未體驗過,她從小到大,能確切體會到的只有容忍,施捨,還有放任。

  父親待她的種種寬容,沒有一個是出自愛。

 

  刀刃在抵達父親的皮膚前就停住了,只割破了衣服外層的組織。

  白死神的手指捏著小刀的尖端,不痛不癢地讓刀刃轉了個方向,王子纖細的手指無法抵擋這股力量,小刀霎時從她手中脫離,父親的力氣之大,聖代也握不穩,白死神先將折疊刀啪的一聲收起,下一刻右手已經扶住了玻璃杯身,將差點摔到地上的聖代放回女兒的手中。

  白死神甚至懶得抱怨。

  「什麼時候發現的?」「妳把折疊刀從內褲裡抽出來的時候。」

  王子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去死吧。她小聲地說。將頭靠在父親的鎖骨上,父親的左手掌扶著她的臀部,他躺在椅背上,略微打開雙腿,讓女兒坐姿更平衡一些。

  「死這個字啊,說出來就顯得廉價了。」父親沙啞的聲音震動著她的皮囊。

  「……」

  她以前曾離家出走那個家一段時間,原以為離開那個空間或許會自朦朧的迷戀中取回自我,或得到卑微的解放,最終王子卻發現,她越是遠離那個家,就越是受到束縛;越是想抽離死神捎來的亙古鼻息,便越是回想起放血流乾的石灰色河床。離家越久,她就越是思念,她心心念念,一心一意想回到父親身邊,不殺了他,她的人生就不能算開始。因為子女是無法真正離開父母的,子女與父母的聯繫,唯有拉出他的腸子、將血流盡,他們的血緣才能算到此為止。

  死這個字啊,父親。王子心想。由身為死神的你說出口,才真正是沒有價值。

  父親彷彿看透她的心思,冷不防地,用鼻子輕哼一聲。

 

  「我們玩個遊戲。」死神說。

 

  他掏出懷裡的左輪手槍,將槍身卡件向前推,倒出六發子彈,留下一顆。他將槍口朝下,只在左邊的彈室放入一顆子彈,將外擺式的彈巢推回原位。

  白死神拉起女兒的手掌,將多餘的聖代推到一邊,將槍柄遞給女兒。

  「來。」死神淡淡地說,伸出自己的手臂,「轉動它。」王子認得這個行為,這是父親平時愛玩的尋常把戲,他喜愛掌握生殺大權,也喜愛運勢流轉到自己手中的那一瞬間,他們父女都深愛著命運,但更愛的是被命運選擇的自己。她的手指沒有顫抖,順著父親的動作,讓轉輪彈倉貼著父親的手臂,由上而下轉動彈巢。

  她聽到齒輪呻吟。死亡的聲音。動作一氣呵成。

  「按下擊錘。」父親說。王子將擊錘扳到底。

  父親讓女兒的雙手,穩穩地握住槍柄。

 

  將槍口──對準自己。

 

  「妳不是很想殺我嗎?女兒。」

  是很想。

  「這不過是我平常愛玩的無聊遊戲,很無聊,但也足夠打發時間。」

  王子沒有說話。

  「妳受幸運寵愛,而我掌控命運,妳我都是受運勢眷顧的人。」

  王子平靜地看著他。

  「如果妳夠幸運,子彈就會射穿我的腦髓;如果我掌有命運,子彈就不會射出。」父親說,他捏著槍口,含到自己的嘴中,輕輕地咬住槍管:「膛室有六個,妳可以扣動一次扳機。……或是妳要乾脆扣動六次也行。」

 

  白死神平靜,冷靜,神智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凝視著女兒,那道注視如此真實,令女兒臉頰一紅,差點就要直接按下扳機,一切的動作如此流暢自然,差點以為他們父女只是在談論怎麼切牛排的紋理。一旁的部下原先只想把自己當作空氣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事情發展至此,旁邊一桌的親信看起來快要暈倒了,有一個人試圖給幹部倒水平復心情,但看到這幕場景,玻璃瓶裡的水已經被他倒到滿溢而出也沒有發現,他張大嘴巴,不知道該先把下巴闔上或是開始擦桌子。

 

  「……選擇妳喜歡的那一邊吧。」父親說。

 

 

 

-

 

 

  「妳害怕嗎?」「……不。」

  話音剛落。喀。她幾乎沒有思考就扣動了第一次的扳機。空的。她眼睛眨都沒眨。喀。她對著親生父親按下第二發。

  接著。喀。喀。喀。她連續扣動三次扳機。

  五發。全是空的。

  王子將槍口朝上。

 

  砰!

 

  幾乎快把在場所有人都嚇出心臟病來。最後一發,子彈終於擊發了。子彈直接射穿上方的燈泡,玻璃碎片散落在他們的周遭,恰巧的是,一個碎片都沒有碰到他們父女。

  「……呵。」終於,在這場鬧劇中,王子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她無法掩飾自己的本性與笑意,或者修飾自己的殘酷本性,這種生來者非生來物的錯置與衰減是她與生俱來的東西,那是她的一部份,她自我的延伸,她既不能拒絕,也不能否認。她本來就是這種東西。她也被養成這種東西。她顫抖肩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忍笑。

  白死神懶洋洋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對方才的生死關頭全無動搖,也絲毫不在意女兒的反應,他以指腹撫摸剛發射過而發燙的彈巢,這種遊戲雖然粗俗,卻病態得可愛,玩過一次就會上癮,這遊戲死神玩了一輩子,次次玩,次次贏,玩到了無生趣、無聊透頂。白死神未修剪過的指甲輕輕滑過女兒的髮根,將女兒的鬢髮疏至耳後,露出她因為燥熱或者快感而發燙的耳根,他的女兒善於演戲與一些騙人的玩意,卻老是在這種小細節露出馬腳。

 

  「Funny?」他問。

  「Lovely。」女兒低聲說。

 

  在他們父女玩這種無傷大雅的小遊戲時,那幾十個聖代早已全部都融化了,隨著部下的心跳差點一同蒸散在這個世間。雖然想大喊這兩人是腦子哪裡有洞,但提出這件事的人好像真的全都腦子開洞了,一個幹部臉色木然,乾脆把融化的聖代玻璃杯拿起來,當成奶昔一飲而盡,在場人也不知道怎麼行動才是最適當的,於是也學他照樣畫葫蘆。味道很噁心,胃很痛,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麼痛苦的聖代,在他們往後的人生中……起碼這一年,殺手們暫時都不想再看到冰淇淋了。

 

 

 

 

 

05.王子與木村

 

  「──所以就是這樣,這是我前陣子跟父親玩的遊戲。」

 

  妳跟我說幹嘛?木村想這麼抗議,卻說不出口。

  他或許最該抗議的對象是白死神,他女兒本來就已經很詭異了,現在這樣一搞豈不越來越怪。但這對父女顯然都是瘋子,找誰抗議都沒用。木村閉上雙眼,王子將一邊的藍芽耳機分給自己,重金屬音樂吵得要死,他半邊的世界被噪音包圍,另一半的世界則被眼前少女的惡意擁抱。

  王子坐在他的大腿上,將身體縮在他的臂彎內,即使被美少女這樣貼緊身軀,木村也一點都不心動。他頭暈目眩,皮膚濕潤,滿心期待下一次呼吸的瞬間這女孩就會下地獄,但每一次將空氣排出肺部,他就知道這世界又再一次背離了他。

 

  王子在翹家翹課的時候老是來他這裡煩他。

  木村有點恨已經漸漸習慣的自己。

 

  「我是想說難得都學會這種遊戲了,所以也來找木村叔叔玩一下。」

  「我才不要玩!」木村雄一忍不住聲音放大。這不需要瓢蟲對厄運的自卑,任誰都會拒絕。

  以我的運氣跟妳玩怎麼可能會贏?雖然也有這層意思在,但這世間能面不改色玩這種遊戲的本就只有像他們父女這樣的人,之所以能夠上癮的人類,不光是要足夠病態,也需要一路勝利至今,場場玩場場贏才能成癮,畢竟腦子開洞就只能玩那麼一次而已。

  經歷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時光,他隱隱約約發覺王子為何喜歡找他玩這些不痛不癢、甚至她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樂趣的遊戲。

  「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是每次都贏,你看我不是輸了嗎?」

  妳跟妳父親玩俄羅斯輪盤就像是矛與盾的大對決吧。木村忍著不吐槽,出言諷刺:「我不覺得妳輸了。」「是嗎?」「妳喜歡贏,不是嗎。妳也只會贏。」「你真了解我。」

 

  「那場遊戲,難道不是妳也不希望子彈擊發嗎?」

 

  王子維持著甜美的笑容,眼神卻毫無笑意,她側著腦袋,看起來純真又可愛,下一秒,冰冷的槍口從下方直抵他的下顎。木村對這種發展感到無比厭倦。

  「這是我父親的手槍。」「……他送你的嗎?」

  唔?王子故作姿態地思考一會,「是他不要的吧。」

  「比起壞掉的物品,我父親更習慣丟掉他不在乎的東西。」

  約莫僵持這個不妙的姿勢片刻,木村終於按耐不住,完全不需要什麼技巧,反手就奪走王子手中的左輪手槍,動作流暢到王子只覺得食指被輕拉了一下而已,傾刻間左輪手槍已經到了木村的右手上,他一邊皺著眉推開卡件,倒出全部的六顆子彈,子彈像綠豆嘩啦啦地灑落一地,再闔上彈倉,這整個流程費時不超過五秒。噢。她輕聲讚嘆。

  「小鬼不要拿著這種東西。」「所以你拿著就相得益彰囉。」她聳肩。

 

  王子並不在意手槍被木村搶走,也不接回空了彈巢的手槍,她將額頭靠在木村的肩膀上,依戀般地攀附著這個男人,她閉上眼睛聽著木村的心跳聲,但不過五秒就膩了。

  「你心跳好吵喔。」她說。

  這是拐彎抹角叫我去死嗎?

  木村只能拚命想著兒子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控制自己不要動手掐死這個少女,但一想到一個未成年女學生就坐在自己大腿上,他腦袋無法控制地浮現前妻的臉,心情愈來愈糟。

  木村試圖做最後的掙扎:「小涉快要放學了,妳不能一直待在我家,或是我的大腿上。」

  「小涉和我,你選哪個呀?」王子唐突地說。

  木村的胃已經告訴他答案。

 

  如果是指想把子彈嵌入腦門的人選的話,「我選妳。」木村說。

 

 

 

 

 

Tbc.

  01早就想寫的一段。

  02我想看兄弟喝珍奶,但希望檸檬沒事不要嘗試販賣機裡面的珍奶…

  03拿刀給父子那段設定是參照自原作小說。

  04我只是想看平行時空的父女餵聖代

  &好想看爸爸教女兒玩俄羅斯輪盤!!(感覺就是惡夢的開始)

  05王子木村約會時間=王子的放鬆時間=木村吃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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