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日 星期六

【白死神王子】唾液

01.


  她把手指伸入父親的口腔裡。

  真是糟透了。真噁心。


  「您到底有沒有刷牙啊?」






02.


  她曾在家裡的角落發現一個被血水浸透的紙箱和裡面血跡斑斑的信紙,令人難以抗拒的是,那裡面的爛紙爛頁散發出一股甜膩膩的氣味,類似脂肪,黏附在她的皮膚上,裡面的信紙已經濕透到難以辨別上面的文字,她只是稍微拿起來翻閱,就搞得她像剛處理完後腿肉的劊子手似的。那股屠宰的香氣至今仍令她頭皮發麻,而現在,如今,此時此刻,她白皙細小的食指與中指,翻開父親的嘴唇探入齒舌間時,也從父親的口腔中嗅得同樣的黏膩甜香。

  那是宰殺的氣味。烘焙的氣味。水溝的氣味。

  冰冷的,麻木的,只屬於白死神的絕望。


  父親在母親死掉後就瘋了。或許本來就是瘋的。

  他閉門不出,誰也不見,誰也不談,整天邋邋遢遢的,對子女不聞不問,什麼事都不想管,昔日整齊的頭髮也疏於打理,變得乾澀又泛黃,乾淨整潔的西裝也不知道被他丟去哪了,只穿著浴衣一個人窩在宅子裡,他的親信們唯唯諾諾,唯恐靠近這樣的他。

  ──因為他們很珍惜自己的手指吧。王子事不關己地心想。

  廢物哥哥因為間接害死了母親也逃得遠遠的,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那個廢物了。這個家除了母親以外所有人都是瘋子,母親死了後這個家裡的人終於不需要再假裝保持正常,瘋的瘋,逃的逃,而她呢?她一直在這裡。在這個誰也沒意識到她存在的宅邸裡。父親只看著母親,母親則寵愛哥哥,她並沒有被虐待,沒有受到優待,沒人虐待她,沒有人壓榨她,母親雖然深愛哥哥,但對自己也沒有不好,父親更是沒打過她,王子一生富裕順遂,沒什麼好抱怨,更沒什麼好期待的。她的父親──至少在以前還對那廢物有期許的時候──也只對哥哥嚴以管教,雖然這反而導致那個少爺更加窩囊而已。她在這個家,時而任性,時而驕縱,時而溫順可愛,但無論是王子擺出什麼樣的姿態,父親也總是若無其事地寬恕她的無理,凡是她所想要的,幾乎都能輕而易舉地拿到手,父親只是像在審閱文件般隨意地蓋章允諾,對於她的要求一概允許,也對她的希冀視而不見。妳想要什麼?女兒。父親彷彿這麼說。無所謂,想拿就拿吧。


  王子心想,是因為父親喜歡養狗。而且習慣養狗。

  狗要什麼,他就給什麼。飼料丟過去,養著,活著,在呼吸就行。


  父親覺得狗很好養。






03.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了。母親的葬禮後她就沒見過那個人。

  王子百無聊賴,在屋子裡悶得發慌,不顧下人的惶恐,逕自撕開拉門,闖入白死神的墓地中。


  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到了停屍間。

  空氣臭烘烘的,根本不像活人住的地方。寢室很大,裡面的空間永無止盡,一道門後還有另一道門,光線介於黑暗與有燈泡照明的中間值,忽明忽暗的,活像礦工在洞窟裡揮灑血與生命、反覆深坑挖掘他們那周而復始的狗屎一般的命運,明明快到夏天了,這房間卻還是很冷,她四處張望,看見矮桌上放著一把左輪手槍,父親的最愛,如今卻被丟在一邊,上面依附著薄薄一層的灰塵,死神已經很久沒有臨幸它了。

  再往前走去,她終於看到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背倚靠著牆壁,那顆精於算計他人的頭顱無助地垂在肩膀上,恐怕就只是掛著而已。


  白死神只是靜靜地坐著。

  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父親和被人扔掉的廢紙沒有差異,她為死神的脆弱感到悲哀,無處宣洩的悲傷沒有令父親更強大,而是摧毀了他。

  她感到悲哀。憐憫。而且爽翻了。

  冷冽的空氣像風雨時的垂柳般輕拍她的側臉,幾乎鼓舞了王子,她知道這幾乎觸動到她的爽點,看父親這垂頭喪氣、喪失一切的樣子,要是再看得久了點她可能還會高潮。父親以往總是穿得西裝筆挺,皮鞋擦得亮亮的,因為人總是喜歡梳理自己呈現給他人的形象,愛自己的模樣,愛自己的型態,而父親又是特別好看的那種,父親穿著和服時那高大的姿態更是讓人望而生畏,在外觀這種最容易被裝飾打扮的形象他們一家也只有廢物哥哥做不好,她繼承母親有一張精緻美麗的外表,她跟父親一樣愛用這張臉幹盡一切壞事,不同的是父親喜歡讓人知道這是他幹的,而她則喜歡推別人去死。她認為這個家裡面,她是和父親最相似的人種了。而如今,那個掌握著毀滅與生衰的男人,正在被別人的生衰給毀滅,這難道不可笑嗎?王子想笑,但她忍著。因為她是個有家教的女孩。


  她愛戀父親。

  她愛戀著的人從來就不愛她。

  不討厭她,不在乎她,也不曾罵她。

  她喜歡毀掉自己愛戀的東西。雖然不管她愛不愛,她都很喜歡毀掉各種東西。

  死亡難道不是一陣戛然而止的紙頁翻動聲嗎?

  難道不是一個滿載而歸的列車,駛入空無一人的車站嗎?

  她受到蠱惑,受到誘惑,她感受到大受失望的幸福,熱淚盈眶的喜悅,等到王子意識過來,她的手指已經伸入了父親的口腔內,下人要是見了大概會嚇到自盡,但王子已經不考慮這麼多了,她的左手捧起父親逐漸衰老的臉龐,粗糙得令人難以置信,父親感覺好像一瞬間老了很多,突然地,她的耳邊倏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每個方向的耳語都沉重而悲哀,白死神手下冤魂都是這樣申冤的嗎?王子的心冰冷又無情,連她都毫無感受,這個冷血又變態的白死神又怎麼可能聽到他們講這些狗屁?她迷戀地注視著父親,輕蔑又帶著女人的憎恨,右手指翻開父親的上唇,中指尖則是輕巧地撐開下唇,她大膽地將手指滑了進去,想探視父親究竟吃了那些妖魔鬼怪。


  「您到底……」王子溫柔地說,「您到底有沒有刷牙啊?」


  父親的反應很微弱。既然如此,那就伸進去。

  「下人們都說您再把自己關在房裡就要餓死了。」王子自顧自地說下去:「但我感覺您沒血沒淚,本來就不需要進食吧。」

  她感覺到食指的甲床碰觸到父親的上顎,指腹則是滑過舌中,沒想到父親的體內這麼柔軟,她以前殺過人,那時她也驚訝過屍僵是這麼硬的,人體還真奧妙啊。「您這樣不行啊,這樣的話,我會很難過,」她慎選自己的用詞,「……母親也會很難過的。」


  終於。父親第一次有了反應。


  白死神的眼球滑到眼角,不偏不倚地正對著她。父親很久沒看自己了,王子不禁雙頰微微泛紅,手指一抖,直接深入臼齒,這刺激了父親的咽部反射。「啊!」她輕輕叫出聲。父親咬了她的甲床一口。

  抽出口後,她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沾滿了父親的口水,她的習慣還是跟孩子一樣,吃餅乾的時候手指總會沾上不少屑碎,她會像孩子一樣把餅乾屑吸入嘴裡,再把手指舔乾淨;剛剛被父親咬過的部位在發燙,在甲床與血肉的接合處微微破皮了,開始滲出血跡,王子的手指還黏著父親又爛又臭的唾液,她也照樣將那些清淡無味的液體舔乾淨,父親的液體,她的血,王子面無表情地吸著自己的手指,舔得一乾二淨。

  「抱歉,我沒注意到,您還活著啊。」王子跨坐到父親身上。「您確定不洗個澡?您的嘴巴跟陰間的入口沒兩樣。」

  對於女兒的驕縱,和幾乎可以說是冒犯的舉動,白死神的反應很遲緩,她的自我意識從味覺開始向外擴張,飲食的疆界擴展到了更廣闊的空間認知,她感覺到空間被擠壓,她的視線越過自己的指背,直直勾入父親的眼眸中,王子的內心毫無波瀾,肉體卻感覺到後知後覺的恐懼,她冷汗直流,說不出是出自欣喜還是恐懼,她看見父親抬起了手。


  要打她嗎?會打她嗎?

  王子沒有被家暴過,也不知道被毆打的感覺,來自父母的暴力她是一次也沒有體會過,甚至也不怎麼被責罵,她只見過哥哥被罵。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從來不正眼看自己的父親要打她了,雖然沒有被愛,但家暴也總是個開始。

  父親的手停在她的側臉上。

  彷彿在確認什麼,只是就這樣放著。

  啊,女兒啊。只聽到父親淡淡的一句。他剛剛是把自己認成誰了嗎?王子心想。

  「妳長大了嗎?……」父親的話語很細微,內容卻荒謬至極,他確認似地抬起女兒的下顎,「妳長大了。妳媽媽以前跟我提過,之後給妳找個適合的對象。……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您在說什麼啊?您窩在家簡直像個廢人,還想把我丟出去……」「唉,夠了,女兒。」白死神一點也不認真聽她說話,也不在意她是否跨坐在自己身上,「別鬧脾氣了。」他輕輕撫過女兒乾淨整齊的頭髮,他自己頭髮凌亂不堪,卻梳起了女兒的鬢髮,死神將輕柔絲滑的髮絲順至她的耳後,那不是出自疼愛,而是因為在她身上有父親所愛女人的影子,而影子只是影子,白死神不愛狗,也不愛影子;父親簡直像在安撫哭鬧的小孩,話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王子還想張嘴說點什麼,父親已經將不足一百磅的自己一把橫抱起,瘦小的她被輕而易舉地抱在父親的臂膀內,走過層層拉門,躍過片片榻榻米,最後將她扔在門口。

  「想要什麼就吩咐旁人吧。」

  白死神說,然後就闔上了門。喀。連羞辱她的關門聲都如此輕鬆寫意。僕人們都躲得遠遠的,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靠近。白死神的心思難以推測,而大小姐的怒氣是一望而知。


  她感受到的恥辱逐漸跨越情感的邊界,近乎吞噬了她迄今為止活過的短暫人生,她只在世間活了短短十幾年,就這麼十幾年,也能萌生出像她如此強烈且明確的惡意。

  被父親傷害過的部位還殘留著唾液乾掉的餘韻。

  她這一生費盡心思,父親卻只曾在她身上留下這麼一道細小的印記。






04.


  ──想要什麼就吩咐旁人吧。


  我想要你死。

  希望你去死。

  母親死在你碰不到的地方,你則要死在我的手上。

  我要這個世界,這份命運,將你的屍體帶予給我。


  那份情感並不是……深入骨髓的憎恨,或者遭受拋棄的絕望,她的人性中,並不存在著那種程度的感情,就比如父親對母親傾注的愛意,她一生都難以理解,因為她本就不具備同感他人的感性,她或許知道,但無法感同身受。

  比方說,她沒有被父親抱過的回憶。

  她只有把手指伸入父親的口腔裡的記憶。

  愛戀在她的感受中也變成一種曖昧不清的鹽分,就如流不到大海的河川,她難以理解她不曾感受到的東西,植物結果的行為在她眼裡也變成別種形式的謬誤,果樹之所以開花只為死在果肉之中,所以所謂父母啊,理論上就是會為了兒女死掉的東西吧。王子這麼理解。

  我要把他怎麼樣都可以,我有這個權利。


  儘管手指傷口的血液已經不再流動;而疼痛與愛戀,終歸都遠離了她。

  父親的氣味纏繞在手指上,遲遲無法散去。

  白死神停在她臉蛋上的那隻手掌,本有能力殺了她,或者扭斷她的脖子,父親卻沒有這麼做,她失望透頂、無聊至極,就算想哭,她也沒血沒淚。父親養狗,卻不愛狗,他不會傷害狗,如果被狗咬,大概也會原諒牠。她知道父親對狗的看法,但她不想繼續聽下去,她記得死神口腔中傳出的腐爛芳香,記得地獄大門朝她展開雙臂時親切的撫觸,父親藏在皮囊下血管的脈動,以及徘徊樹叢間摩擦衣物的寧靜耳語,死神消瘦而垂死的殺意,平靜而令人心碎的絕望,甜蜜得令人頭皮發麻。

  直到後來的好一陣子,當她回想起父親的氣味,仍然不自覺將食指放入嘴唇中。






Fin.

  四刷之後還是最喜歡這對父女。

  雖然是原創的但覺得他們的關係和王子這個角色讓人有眼睛一亮的感覺。

  P.S.這篇文的靈感是出自「突然很想看女兒把手指伸進爸爸嘴巴裡」的一個奇怪腦內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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