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日 星期六

【內梅】凌晨兩點的午後


01.


  凌晨兩點,大半夜的,梅西沒醉,內馬爾醉了。



  他原本只叫了阿根廷同鄉和維拉蒂一起來聚餐,沒料到內馬爾剛好和維拉蒂在一塊,居然厚著臉皮也跟來了。

  吃個烤肉卻仗著明天沒有訓練,幾個男人喝起了酒,或許是因為賽事表現不順,梅西跟著喝了一些,除了有一次被內馬爾和蘇亞雷斯灌過酒和三冠王儀式那次以外沒再大醉過,結果就是醉醺醺的維拉蒂、帕雷德斯和迪瑪利亞被他們家人載回去了,而隻身一人前來的內馬爾還賴在自己家,他想過要不要親自載他回去或是請內的助理來帶走他,安東內拉卻說就讓他睡一晚吧,時間也很晚了。他於是先讓妻子和孩子們都去睡覺,說自己等等會帶內馬爾去客房睡,幾次嘗試失敗,他沒辦法把內從沙發上拉起來,只能給縮在沙發胡言亂語的巴西男子蓋個毯子。


  「萊奧?」醉醺醺的內馬爾突然又醒了,梅西右手還沒來得及抽開,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只有你嗎?路易……路易斯呢?」

  「什麼?」

  「我們剛下巴士嗎……頭好暈……你知道哈維剛剛對我做了什麼嗎?」

  「…………」梅西愣了三秒才發現,內馬爾在說的是2015年三冠王巴士遊行的事。

  內的時間還留在那年遊行的巴士上。

  酒精能讓人記憶直接把七年的時間洗掉嗎?他開始胡亂搔著內馬爾的頭,覺得可能哪裡壞了。喝個酒就變這樣,這是失智徵兆嗎?

  「哈維剛剛打了我的臉啊!我只是想把他拉下來而已!」內馬爾依然攀附著他的手臂,氣呼呼地跟他抱怨。

  「……我不記得那時候你們發生什麼事了……」梅西只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他當時八成也不在現場,對內的說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對於友人現在的狀態更是困惑不已。「那我先去睡了。」

  結果內馬爾根本不讓他走。


  你要去哪嘛!這三十歲的大男人可憐兮兮的表情彷彿在這麼說:為什麼不待久一點?你要去哪裡?

  「我明天還要帶家人出門……」

  「我也要去。」

  你跟去是想幹啥?

  梅西心想他明天還想帶三個孩子們出門踏青,現在家裡卻又多冒出了第四個不成?他怎麼跟安東內拉解釋只是幫內馬爾蓋個毯子卻遲遲不回床上,這樣妻子會不會以為他晾著她跟其他男人睡了?內馬爾的指腹陷入他的皮膚,他感覺到內的手指在微微發顫著,要甩開這雙手很容易,但梅西從來沒有拒絕過內馬爾的碰觸,沒有罵過他,也不曾叫他滾開,因而迷茫了一下。

  內馬爾醉醺醺的。這裡沒有別人在。

  內還留在過去的時間,神智不清,無理取鬧。


  「……是你離開我的。」於是梅西試著這麼說。


  屋外的氣溫下探個位數,飄著濛濛細雨,是他最討厭的天氣,人們放任著花圃自生自滅,在家中開起暖氣,內的掌心熱呼呼的,但下一瞬間,內馬爾的手像呼吸到一半的死人,沒能再吸下一口氣,他咻的一下就放開了梅西的手,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看起來像被罵受驚的孩子。他們家的浩克被責怪時也曾露出這樣的眼神。

  「你生氣了……?」那孩子說,活像他才23歲:「我沒離開過你啊,我做了什麼……道歉、嗝……我道歉可以嗎?」

  道歉。幾個月前,拉波爾塔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抱歉萊奧,我們不能留下你了。之類的。

  或許哪天梅西再回到巴薩隆那的家,回到熟悉的領地,回到諾坎普,來回走動幾次就會發現什麼都沒有了。他的櫃子,他的地方,他的球場,容他的更衣間,沒有任何他熟悉的氣味,也冰冷得像他從來不曾踏過這片土地。他新家的地毯鋪著褐色的絨圈地毯,梅西卻一瞬彷彿看到了綠茵的潑痕,在鯨吞蠶食他依然無法適應的巴黎寒氣,不過差了幾個緯度,他卻感覺置身另一個大陸一般格格不入,蘇亞雷斯還留在西班牙,而內馬爾,內馬爾當年來到這個城市時,又是什麼樣的感覺?他知道內很喜歡2017年他與巴黎鐵塔的那張合照,那時候他意氣風發、心神嚮往,而且飽含愧疚,被他拋開的那段日子,偶爾一次見面、會晤或者長途電話,梅西每每見到他,都捨不得對他說一句難聽的話。就像他從沒責罵過自己的兒子。


  但內馬爾已經不是孩子了。

  既不想要被他庇護,也不需要他的幫助,所以才離開了他。

  「不用說這種話。」梅西只這麼說。

  「我一定對你道過歉了吧?既然做錯事,就要道歉嘛。不然明天回諾坎普我要挨路易斯揍了……」

  「我們已經在巴黎了,已經離開那裡了。」

  「???」內馬爾滿頭問號:「為什麼我們會離開西班牙啊?」

  這應該要問你吧!


  結果內馬爾不知道是判斷已經被原諒或怎麼了,推開方才梅西為他蓋上的毯子,整個身子又挨在梅西身邊。「我就說我果然賠罪過了,你一定已經原諒我了。」

  「……你從來沒說過。」

  從來沒對他說過離開的理由。

  從未對他,或者對路易斯,說過一句類似道歉的話語。

  自內馬爾離開諾坎普後,沒有他在的訓練早晨就變得很奇怪,雖然不到呼吸不順,也就是看到像球門被擺反了一般的怪異,就這點程度的事,也犯不著要內馬爾來負責。

  「也不要緊了,內。」梅西說。「不管你有沒有說過、你說過什麼話,於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是嗎?」內馬爾一臉沒聽明白的樣子。

  沒有道歉也不要緊嗎。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喜歡你吧。



  梅西什麼也沒說。






02.


  梅西又哄了一陣子,終於重新幫內馬爾蓋好毛毯,將這個生物按在沙發上。

  內馬爾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在夜晚中,他肌膚的顏色顯得暗淡且寂寥,梅西心裡突然湧上微微失重的飄浮感,如同安徒生筆下那名失去影子的學者一樣困惑,那種類似看著房屋逐漸倒塌朽去、不忍目睹的悲哀感攫住了他的感官,添上陳舊的釉彩,他體內某個預感告訴自己需要離開、離開這個孩子身邊,剛剛幾經碰觸,不知道變心的人是他或者這孩子,梅西發現自己的身體對這個男人已經開始感到陌生,梅西感到詫異,然後才是失落,就像是踏入一個凹陷的屋子,濕氣濃重,粉塵漫天飛舞,他要趕緊離開這裡,離開他,熄掉燈火,闔上窗板,栓起大門,拉上插銷;他要遠離這裡,回去過自己的日子,那屋子不會有他的位置,也不會有他想要的生活。


  他壓下這股異樣感。內馬爾仍睡眼惺忪地望著他。

  「你明天到底要去哪?」內執拗地問著一樣的問題。「巴薩隆那遊行結束不是還有慶典嗎?」

  如果是蘇亞雷斯,一定會回答「明天帶你去看腦科。」

  而梅西只是摸著他的頭,靜靜地說:「慶典已經結束了,內。」


  慶典已經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


  凌晨兩點,他想起一個諾坎普的午後。

  他在2015那個巴士遊行上曾有一個想像,一個關於打盹,訓練,綠茵午後的藍圖,他與蘇亞雷斯和內馬爾三人會一起度過很長時間,漫長到能濃縮成須臾、短暫到足以拉長成一生,至少要像哈維待在他身邊時那麼長,蘇亞雷斯會在訓練前遞給他馬黛茶,而內馬爾會跳到蘇亞雷斯身上嘻笑打罵,他就在一旁看著他們並微笑著──而每當他記起這個想像的午後,他都是一個人單獨待在家裡。






Fin.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留名字的位置在「名稱/網址」輸入即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