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日 星期六

【王子木村&白死神王子】Daddy Issues


*注意事項:白死神父女前提的王子木村。

*完全的IF線,兩篇小品文。

*木村真的很倒楣。我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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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王子與木村


  春轉入夏的溫暖午後,空氣已經變得略顯沉悶,由窗戶望出去可見蔚藍的天空將春末送入了寂靜,人行道與柏油路飄著一股淡淡的瀝青焦油味,雖傳遞不到室內,但室外肉眼可見的熱氣促成了鮮明的想像,石磚上冉冉泛著石灰色的薄霧,然後沒入寂靜的夏日蟬鳴中。與炙熱的室外氣溫相對,咖啡廳的室溫因空調而舒爽冰涼,桌上擺著一塊蛋糕、一杯咖啡,和一杯突出杯身約五公分的草莓聖代,冰淇淋體上面淋著草莓糖漿和捲心酥,清涼可口,看起來消暑極了。而對面坐著一位穿著學生制服、清秀稚嫩的女學生,看著她帶著令人欣慰的微笑吃著聖代的模樣──更是讓木村雄一的心情冷到被送進了太平間。


  女學生不知是否感受到他的視線,舔著手上的鐵製湯匙投以善意,她的眼眸如奶油般盈滿甜蜜,她不懷好意、不懷好意地瞇起雙眼,同時她的外表又是那樣地柔弱無助,讓人就算要對她施以暴力都會猶豫再三的程度。在方木餐桌下木村雄一的右手握著一把半自動手槍,手指並未放在板機上,扣在板機護弓的食指指腹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第一發子彈已經預先上膛,方才按照要求,他當著她的面卸掉了彈匣,但膛室內仍然保留著一發子彈,如果對面的女孩不知道這點──「手槍的那一顆子彈,是為了讓叔叔你安心所以留給你的。」女學生說,「如果叔叔有那顆子彈就覺得心安的話,就留著吧。彈匣也能還你。」聽了這句話,木村雄一像一株數個月沒人澆水的植物盆栽垂下了肩膀,而這名自稱王子的女學生則安慰他地,用盡可能溫柔的口吻說道:「別那麼容易放棄希望,搞不好真的有叔叔的小孩平安無事、而叔叔也能順利殺掉我,然後跟兒子重逢的未來呢,為了這僅存的希望,你也要努力活著哦。」她故意用與小涉差不多同齡的稚氣說話方式,更讓他頭疼,與前妻分離的那年差不多一樣痛,他原本就不善於應對女人,更何況是只比兒子再大一些年歲的少女,他恐怕未來一輩子都會對少女這種生物有心理陰影,話說回來,一個成年男子和女學生在咖啡廳鬼鬼祟祟地吃聖代的畫面簡直活像援交一樣,要不是眼前的狀況更迫切,他作為日本人的習性其實還是會在意周遭人對此的目光的,更甚者王子點的餐點也是用他的卡刷的,真的超過分。「你知道這間咖啡廳以前是一間蔬菜店嗎?」「……?」「以前是由一位大叔營業的。店面是半開放式的,他們的玻璃櫥窗擺著一排的辛香料盆栽,店內一箱箱的木盒裡面陳列著蔥、番茄、細麻繩綁著的一綑胡蘿蔔、沾著水滴的萵苣、裝袋的蒜苗與馬鈴薯,整間店都是菜汁和未發酵濃湯的味道,甜菜根和蘆筍中和了大鍋湯的氣味。那個大叔啊,皮膚像焊接過的,身上有一塊塊灰色的斑,手指龜裂,腰不好,而且開始咳嗽,每天彎腰辛勤的工作,鞠躬哈腰,咳嗽,收銀,咳嗽,收銀,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他病死了,由他的兒子接手,但他兒子也沒能活多久。「我經過很多次,看著櫥窗上擺著的植物因為久未澆花而漸漸枯死,直到下一任屋主接手,打造成這家咖啡廳。」「……然後呢?」「城市的變遷比人心變化還快啊,叔叔。」少女微笑著,「算了,回到剛才的問題。」「剛才的問題才是問題。」「沒什麼大問題的吧?那是你平常的工作啊。」甜美的少女說。


  「──你得幫我殺掉白死神啊。」


  我哪有一項工作業務是殺掉白死神的?木村頭痛欲裂。就因為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合作對象是白死神,而且最近的交易剛好被她逮到?真的夠了吧。

  「為什麼選上我?」

  「因為我想欺負叔叔。」王子恬不知恥地說。「來,啊──」

  王子沒有將下一口聖代放入嘴唇中,而是轉而將湯匙遞向他,示意木村張開嘴巴。湯匙上略為融化的草莓冰淇淋沾著紅莓色的糖漿,好似一泓清泉被玷汙的模樣,他嗅得莓味的甘甜香氣,帶有一種近似花香的淡雅氣味,糖伴隨著人類的文明可追溯到幾千年的歷史,是極其美妙的製品,卻讓木村雄一的胃翻騰,食道在抗拒,皮膚發燙,每一顆細胞都在反抗,噁心,弔詭,為什麼他要被綁到咖啡廳,還要被一個女學生餵食聖代?手握半自動手槍的是他,將子彈上膛的是他,反過來被威脅的也是他。木村眨一次眼,就看到小涉與女學生的面容重疊,這裡是她的窠巢,她的領地,玫瑰砂岩色的少女唇瓣抿成一條裂縫,從中能感受到一股易被忽視的惡意,是一股不曾被晾乾的氣息。而到頭來,對生殺權的過度需索反而只帶給他恐慌,木村雄一放棄似地,終於放開手槍,乾脆把手槍放在旁邊的長椅上,他認命地張開嘴,王子並沒有耍他,王子最愛乖順的奴僕了,她將美味的草莓聖代賞賜到他口中。


  「美味吧?」少女說。

  好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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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妳說,我要如何、何種方式,殺掉白死神?」「按照我的計劃就會完美進行。」「那是個蠢計畫,而且妳知道白死神被多少人暗殺過──」「我當然知道,三十一次嘛。」王子漫不經心地說。「下一次會成功的,你就別擔心了。第三十一次還是我幹的。」「妳暗殺他?」「我還以為子女的身分稍微能讓他大意一些……但他終究只把我當作他的精子的一個意外可能性。不過呢,我說了不用擔心,他既非不死也並非無敵,我已經證實過了,白死神啊,雖然沒淚但也會流血。」「……說到底,」木村厭煩地說。

  「妳到底為什麼要殺妳爸?」

  王子將末端軟掉的捲心酥放入口中,她顯然是屬於會將聖代裝飾物一塊不剩吃完的類型。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因為他很邪惡?」

  妳有資格說嗎?木村勉強將話語吞回肚子。

  以我兒子生命要脅的妳,有資格對邪惡高談闊論嗎?


  「……我剛才提到的蔬菜店。我看著那位蔬菜店大叔,從他生病之後到衰弱,再到他病死、由他兒子接手,你知道一共隔了多久的時間嗎?」

  「……」

  「這並不是一杯聖代的壽命,或者像在一杯牛奶裡滴入一滴甘草等待它融勻那樣短暫的時間,就連那種蔬菜店的老人都可以在肺病後撐了那麼久才耗盡壽命,專司於殺人的你可能很難懂,但人類啊,其實是很難死去的。我要等到那傢伙踏入棺材,要將死神趕入死人的國度,你覺得要花上多少年呢?我還得等上多少日子,等待多少季節輪轉,他才會永遠地終止呼吸?」

  「……」

  「我要他死。」王子說。「我希望他死。現在就去死。他光是多呼吸一秒我都無法忍受,我要他的腦漿流到我的腳下,我要你砍下他那雙從未擁抱過我的雙手,挖出他那雙從沒看過我的眼球,還要你將他那根從未叫喚過我名字的舌頭割下來──將那些都帶給我。」

  木村說不上話。

  「你辦得到吧?叔叔。因為父母是可以為孩子做任何事的生物。只要是為了孩子,你誰都可以殺;為了孩子,你連死都願意,我父親雖然不曾為我做過任何事,但在最後因我而死,也是名正言順的事。你要殺了他,殺了白死神,不光是為了你的孩子,也是為了身為白死神孩子的我。」

  想想你的孩子吧。女學生說,又塞入一口聖代到他嘴裡。你一口我一口的,搞得好像他們感情很好,而且在約會。

  要不是因為他們坐在咖啡廳的最角落,獨立座位的椅背又高,一個女學生配上一個中年大叔,這個畫面給十個人看十一個會說是援交,木村突然想到前妻厭惡的表情,忍著噁心將軟綿綿的冰淇淋吞入咽喉。他好想殺人。也好想自盡。


  王子始終維持著儀態,笑容帶著孩童般的純真明媚,她用舌頭舔過方才木村吃過的部位,一邊調皮地看著他,她的聲音如同潺潺流水柔順動聽,卻讓木村聯想到屍骨在翻動的泥土裡蠕動的畫面,若由屍水流淌的黏液能灌溉出百合花與康乃馨,人類社會也就能生出這樣的孩子吧。


  木村想起一件事。

  「妳說上一次暗殺白死神的是妳。那是怎麼回事?」

  「你想聽細節?」王子手指捲動著髮尾,這種廉價的動作木村雄一在住家附近的翹家的女高中生身上看過好幾次。「唉,總之就是三合會想綁架我哥,我弄了一點手段改成綁架我,讓他們配合演出要我父親過來付贖金。你看這裡,傷口幾乎癒合了,」她撥開鬢髮,露出自己的側臉,上面留著淡淡的挫傷痕跡,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來,「當時為了逼真點,我讓他們揍了我的臉。本來想說很簡單,改造手槍讓白死神當場搶過來再炸死自己,結果有個白痴竟然連這點都做不好,他拿那把手槍抵著我的腦袋,靠太近了,若真的扣動扳機,我一邊的眼睛也沒了,還好我父親馬上衝過來砍了那白痴的手。」王子補充:「我父親呀,最愛砍人家手了。」木村不禁縮了縮手指。

  「再過一秒,那三合會白痴的肩膀也空了。」

  「……」

  「後來改了作戰方式,我趁機拿摺疊刀捅他。」

  那也算作戰方式?

  「只卡到肋骨就停住了,內臟都捅不進去,如果能再深個幾公分,刀子轉一圈就結束了,像你這樣的行家應該就能做得更好吧。不過……」王子回想著當時的狀況,遺憾之情溢於言表,「總之,那個人連子女都防著,連被子女暗殺都不在意,我就這樣被他抓回家了。」她雙手一攤。「從我這邊下手已經不可能了,那個人也不是白痴,又不像你兒子那麼乖巧可愛,而且你兒子啊,跟我一樣與父親不親、跟我一樣拐走後過好幾個小時才被父親發現,不是嗎?」

  這些話刺痛了木村,一想到小涉的遭遇和自己的失職,他的胸口溢出一股熱氣,螫咬般的燒燙感隨著怒氣滲透至五臟六腑,與木村相對,王子即使說著這些惡毒的話,唇齒之言也有溫柔如水的體貼,父母是能為子女而死的生物,所以我爸該為我而死──能說出這些理論的孩子,又是從誰的子宮誕下的?是由哪雙罪惡的雙手,撫育這種孩子長大的?


  木村所不知道的是,從來沒有人教養過她。

  王子會成長為現在這個模樣,並不是出自教育方針的問題。


  「妳就只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女生。」木村說。

  眼前的男人擠出的狹隘文字,令王子的眼神越來越冷。

  「妳做的一切,不過是在耍任性摔壞自己的玩具,然後讓媽咪在背後收拾。」

  「這個嘛。」王子的聲音很冷淡,「基本上,被寵壞的不是我。」

  「──需要讓媽咪在背後收拾善後的人,也不是我。」

  木村突然感受到一陣濕漉漉的甲醛氣息,病態,陰森,又彷若情人的吻,店員正在烘焙咖啡豆,飄出陣陣香味,咖啡烘焙的香氣溫柔而性感,他聽到前方的幾名年輕顧客傳來此起彼落的歡笑聲,而距離他們最近的則是一對親子的閒話家常,那些沒完沒了的碎言碎語在空氣中分解,迴盪在空調壞了的咖啡廳中,他滿頭大汗,無色無味的毒物沿著狹隘的座位爬入他的全身,空調失靈,焦距也失靈,木村回過神來,幾乎已將聖代吃到底的王子已經挖了下最後一口冰淇淋,湯匙伴隨著死水的氣味遞到他的眼下。他今天第一次注意到王子塗了淡橘色的指甲油,現代彩妝呢喃低送著醛類的低語,指甲油的甲醛味讓他陷入一種微微失重的狀態,他這才意識到王子在生氣,也終於發現,為什麼王子會選上他,為什麼她要將地點選在一間離隱密談話距離甚遠的少女咖啡廳。

  王子殿下的指甲油說:給我吃。


  並不是出自教育方針的問題。

  純粹是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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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村脖子冒著冷汗。

  他的腦袋告訴自己要乖乖張嘴吞下不知道第幾口的聖代,唇舌卻擅自行動了。



  「……原來妳是想這樣和妳爸在咖啡廳吃聖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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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切的聲音──儘管大相逕庭,也並非有什麼強烈的風速轉變或者產生風壓,木村雄一有被子彈掃過側臉的經驗,子彈沿著螺旋凹槽的陰膛線旋轉,垂直軸彈道切線讓旋轉的子彈劃過空氣,槍膛的氣密性造就了美妙的子彈初速聲,在耳膜邊裂開來;就類似當時那種細微的氣流聲,比電動刮鬍刀的噪音還要細微千萬分之一,雖然大家都說聲音比光速慢,但那只是針對打雷,此時此刻他的視覺絕對優於聽覺,而後才腦補出了一段關於風切之類狗屁的聲音想像──木村雄一感覺到背貼合上了椅背。下一秒,他的視覺迎來了光。

  金屬的光反射著店內的日光燈產生了刃物般的光澤。

  那東西既沒有開刃,弧度也不筆直修長,木村雄一還是一度將它錯認成刀。

  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草莓聖代因為力學原理落在他的褲子上。

  湯匙。草莓聖代。風切的錯覺。湯匙。聖代。草莓。湯匙。木村雄一的腦袋很清醒,只有語言在逃離他自己:湯匙。


  他剛剛差點被王子用裝著草莓聖代的湯匙挖掉眼球。


  木村雄一因為情況特殊反應比平常還要遲緩許多,但還是來得及在小女孩的攻擊刺穿他的水晶體前抽開自己的身體。

  「……」王子對於自己突如其來的攻擊行為沒有任何解釋,她懶懶地把注意力放在那個最後一口、已經悽慘地死在木村的褲子上的草莓聖代一秒,並梳理著短裙的裙襬,默默坐回位置,把湯匙擱置在蛋糕的碟子上,頭一回在他們的對談中由她收回了對話的主導權。而且很明顯地別過視線。

  這是頭一次木村雄一看見她露出真正如小孩子一般幼稚舉止的模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甚至感覺她被鬢髮遮住的臉頰在微微泛紅。


  這個女孩迷戀著自己的父親。

  木村雄一認知到,眼前的這個生物,正在用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談論、殺害、愛戀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渴望挖出父親的眼球,期望得到父親的首級,也想跟父親一起坐在咖啡廳互相餵著對方吃聖代。儘管首次意外目睹了王子出人意料人性化的一面,木村雄一與這種不可理喻的生物在構造上還是相差太遠,他甚至覺得王子也只是故意在他面前演出失態的一面,他自身也是深深敬愛著自己的父親,卻與這名少女感受不到任何一丁點的共鳴。

  種種的一切,只讓他再次確認,他無論如何都必須盡早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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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不知道多久,王子的手機響了。王子遲遲沒有接起。

  由於她說過「如果手機響了超過十聲我沒接小涉就會被殺害」這種話,令木村著急萬分,彷彿是在惡意捉弄木村,王子等到了第九聲才按下通話鍵。他的手無助地摸到剛剛被丟在一旁、退掉彈匣的手槍,或許真被王子所說中,這個只剩一發子彈的手槍只剩下讓他心安的功能,木村也只能握住它,木村無能為力,等著王子講完電話。經過一陣短暫的交談,王子冷淡地應對了幾聲,電話終於結束了。「……我父親好像改變主意轉移地點了,今天就算了,給你的機會就留到下次吧。」木村一點也沒有放鬆,因為王子沒有說會放小涉回家。「別以為我會放過你,過幾天後再見吧,叔叔。」王子的五官又恢復甜美的笑容,「你兒子就是成功的獎賞,你到時候還是必須拿我父親的頭來換你兒子。」

  木村剛要開口抗議什麼,下一瞬間叉著磅蛋糕的叉子就刺入他的嘴裡,王子用力過猛,甚至刺破他口腔的一部份組織,痛得他嗆到。「唔!」蛋糕差點被他吐出來。「敢吐出來我就殺了你兒子。」死神的女兒說。「來,叔叔,抬起頭。」木村只能照辦。


  王子踮起腳尖,上半身橫過桌子的一半,她扯著木村的衣領,輕輕地吻了他。


  在錯愕與氣管的爭鬥過後三秒,木村雄一的衣領才被放開。

  他一面消化著惡魔的唾液與磅蛋糕的血肉,一邊釐清一片狼藉的現狀。 

  「……妳知道……」木村雄一對自己的五感開始感到陌生,不知道叛變的是自己或是自己的感官,或者單純只是需要重新被粉刷,他對王子的情緒和想法已經超越了殺意或者厭惡,少女精緻的五官近在咫尺,他的聲音卻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妳知道,親生父女是不會接吻的吧。」

  王子頭一次放聲大笑,她笑得像真正的人類女孩那樣天真無邪,如白色襯衣毫無摺痕又突然被遺棄的紙漿,她能夠理解,卻無法感同身受。那絕不是白死神一家的教育方針出什麼問題,木村雄一直覺地認知到不是教育的問題,因為教也教不出這種孩子,她完美的嘴角弧度、親切的問候、握住咖啡杯握把柔美的舉止,全是模仿他人的產物,她從來沒有被教過,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那又怎麼樣呢?」王子說。「子女愛著父親,有什麼不對呢?」


  女兒愛著父親,是那麼奇怪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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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村答不上話。他也拒絕答話。

  人遇上這種東西,只該想著該如何早點殺之後快、置之死地再把它沖掉,如果殺不掉,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

  木村雄一並不良善,也不虔誠,雖見過此世間真正的邪惡,但不信佛也不信神,他生活在一個瀰漫菸酒味、鐵鏽、汙垢,與鼾聲的生活環境中,即使如此,他也有好惡,有善惡觀,有敏銳的五感,與機械般的直覺,也知道如何分辨死物與怪物。

  自從幼時母親慘死在他面前,他就知道無論基於任何人道,或對人性最大限度樂觀的觀點,有些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該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這世界上有些東西,無論操弄著如何無辜楚楚可憐的外表,也該扒開她的外皮、割開骨骼,將血肉與皮囊分割開來,從皮膚、四肢到內臟都肢解、排列在他眼前,他才能好好辨別這個女孩到底是屬於哪一種生物。

  王子的唾液就如妖婦胯下汩汩排出的濃重污血,從他不存在的記憶裂縫中流出,他的前妻總給人一種濕潤又淡漠的形象,與她交纏時他既填滿又倍感孤獨,有一種風濕的疼痛感,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最終才會分開;而眼前的女孩,與她交談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感覺到體內的東西都在逐漸被掏空,少女的沐浴乳混雜著的體香緊貼著他的脖頸,捎來了熄滅與癱瘓的想像,無論她再怎麼用焦糖、奶蜜、柑橘、烤麵包與糖霜的芳香裝飾自己,都無法騙過他。


  他意識到這個吻會成為餘生的噩夢,將永生永世困擾著他。






02.白死神與王子


  她捅了她爸。


  被捅了一刀的白死神就坐在她的對面,刀刃的斷面還插在腹部上,傷口汩汩流出鮮血,他座位上的椅墊溼答答地黏著血液,有些血沿著他的大腿流到了車內的地毯上,也不見父親感到介意,甚至也懶得止血,父親額頭上的血流得比腹部的傷口多,額上的撕裂傷塗汙了死神半邊的臉,勾勒出父親臉上的皺紋。她半是著迷半是厭惡地盯著父親面容的紋路看,視線一路延伸到被衣襟遮住的鎖骨,彷若虛弱的小調,父親感覺一天比一天衰老。

  父親沒有責備她。父親也不打她。

  既不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在意自己差點被女兒殺死。

  不在意被女兒傷害,也沒留意過受女兒所愛。


  他們父女從不溝通。

  這個家唯一能與父親建立對話的那個女人,唯一受父親所愛的女人,已經哪裡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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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炸彈裝在公事包內。

  如果不行,還有手槍的炸彈,火藥量足以轟飛父親半邊的腦袋。


  之所以要三合會的人揍她是為了加深被害者的形象,而且一定要傷在看得到的地方,雖然在計畫內,但她人生中是第一次體會到貨真價實的暴力,她鼻血如注,鼻青臉腫,在三四回巴掌過後就輕易地暈過去好一陣子。

  她一開始有些擔心在母親死後的現在,相較於哥哥,對於父親而言她有多少作為人質的價值。而計畫很順利,不知是否激將法的成功或是三合會的地位特殊,父親親自到了現場,如果父親選擇派手下前來,她可能會當場發飆。


  現場在父親帶頭殺進基地後一片混亂。

  父親絲毫不顧及人質的安危。她一點也不意外。

  也不知三合會的白痴是聽進了多少,還是根本沒在聽她說話,王子回過神來才發現三合會的幹部拿著那把她改造過的手槍抵著她的太陽穴。靠太近了。即使子彈不會射穿她的腦袋,手槍貼這麼近,炸藥也足以奪走她的左耳和左眼。她的鼻腔還塞著乾掉的鼻血,臉也很腫,難以張嘴講話,她還沒來得及罵他白痴,父親就砍了男人的手掌,武士刀收刀的切面掃過她的側臉,斷掌的噴血弄髒了她的西裝裙,王子聽到男人的慘叫只有一聲,因為他的氣管只比他的手掌多活了半秒。父親的施力巧妙,斷面非常完美,父親抓住男人的髮根將整顆頭沿著虛線割下來,然後隨手一放,啪一聲把它擺回原本的地方,男人的頭顱完美地黏回脖子上,只是稍稍傾斜一邊,看起來只像歪掉的雕像,若是不計動脈的出血量和翻白的眼球,她都要以為那顆頭馬上就會活過來了。噗哧。父親淡淡地笑了一聲,看著他剛擺好的人體積木,那份笑意沒什麼深意,彷彿是看到了什麼令人欣慰一笑的畫面,所以才微笑罷了。

  接著,父親終於看見腳邊的女兒。

  王子的身後一陣騷動,有幾個人從別間房衝了過來,她猜測是那些在打麻將的人,在那些人碰到她前,白死神用兩次收刀的時間差先殺了兩人,再往前走了兩步,又殺了三人,很多人都說父親已經一腳踏進了棺材,他們忙著謠言,而衰老的死神則忙著把別人丟入墳墓裡。父親彎身,割開女兒的繩索,再把連同椅子跌倒在地的她整個人扶起來,她的身高只到父親的胸膛,被綑綁多時,王子腳步踉蹌,像個受驚的少女,她直接跌入父親的懷裡。「父親。」她輕輕叫道。


  下一秒,她手裡藏著的小刀順勢刺入父親的腹部。

  深深地,深深地從皮膚一路刨開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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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摺疊刀卡在肋骨上。王子盯著那把刀心想:真是糟透了。不能指望手槍,公事包也不知道去哪了,刀還卡住了。

  父親在一瞬間就抓住她的手腕,那「停止」的力量之大,她沒辦法將刃物從兩根肋骨的縫隙鑽進去搗爛內臟,刀子的長度不夠,她的力氣也不夠。白死神歪著頭,凝視著眼下這個嘗試刺殺自己的親生女兒,王子進退兩難,她既沒辦法再往前突刺,也無法抽回手,王子知道只要父親稍稍用力,他就能當場折斷她的手腕。再到下一個片段,王子發現自己被父親推了一把,再次跌坐到地面,她摔得很疼,父親的腹上插著半截刀片,剩下的一半被父親收走,隨意地丟到一邊,王子在地上摸索,想找回那把改造的槍,她剛摸到,父親的鞋子就踩在槍管上,白死神居高臨下盯著女兒不安分的手指,他可以選擇當場踩斷女兒的所有手指骨,但他沒有這麼做。白死神用鞋底抽走槍枝,直接將它往後踢得老遠。「小孩子別拿那麼危險的東西。」父親說。彷彿只是在沒收孩子危險的玩具。

  疼痛和恥辱支配了她。

  在那個家裡,從來就只有母親和哥哥映入了他的眼。


  父親指使手下準備收尾,百無聊賴地將女兒從地上整個人抱起來。

  公事包在這個時間點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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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炸的餘波足以震碎銜接大廳的所有玻璃窗,她和父親雙雙從大廳摔入另一間房,正確來說不是摔入,而是在爆炸的瞬間父親當機立斷,抱著她撞破窗戶,直接翻身進入最近的一間房內,他們距離爆炸中心很遠,只受到了些微的傷害,除了造成一些燒傷和瘀青以外沒什麼大礙,玻璃碎片幾乎落在父親的背上。但一個弄不好,她親手設置的炸彈可能真的會殺了她,王子漠然地心想:下次要再重新調整炸藥量了。


  父親摟著她靠在牆緣,她則緊貼著父親,感受到近乎溺斃的快感,她想起母親的死亡,生命就這麼從她身邊流逝,也難以引發她絲毫刻苦銘心的悲傷與感動,就算她愛戀的父親真的死於她之手,那股脫離恍惚的茫然愉悅,在她心中也僅會停留一瞬吧。但就為了這麼一瞬的歡愉,她也要想盡辦法殺了他。父親的額頭在流血,純粹只是玻璃割傷造成的,諷刺的是玻璃對父親造成的傷害還比她的小刀還大,滴滴答答,父親的血滴到了她臉上的傷口上,血都還比他們父女還親暱,父親沉重又帶有輕微不耐的視線還壓在她的眼皮上,沉甸甸地壓制她的行動,父親一定發現了自己正打著偷偷把刀刃往他體內推進去幾公分的主意,但白死神什麼也沒說,他也不擦掉額頭的血,只是默默拍掉女兒頭髮和肩膀上的玻璃碎屑。她把臉埋在父親的胸口,即使擁抱著他,卻感受不到他,唯有透過衣物,她清楚地感覺到父親人就在襯衫底下,隔著皮革與纖維,她才從那些紋路中漸漸描繪出父親的輪廓。「……你知道嗎?我比那個廢物哥哥更像你。」「是嗎。」

  「母親也會這麼說的。」

  她感覺到父親的手指一瞬間有些僵硬,她把頭埋在衣服裡,也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只覺得襯衫幾乎有了人性,顯露出些微的疲態。

  在那個家裡,從來就只有母親和哥哥映入了他的眼,一個是出自愛,另一個是出自期待。

  我比那個廢物哥哥更像你啊。王子說。

  我比那個廢物,還要更愛你。


  父親輕輕抬起她的臉蛋,撫觸過女兒臉上的瘀青和挫傷,白死神從年輕時代就很喜歡玩一種尋常把戲,他喜歡在死亡遊戲中拋出一點點的生命,讓人們爭先恐後為了那一點點的希望開腸剖肚死去活來,他將自己與敵人的生命用命運衡量,強迫他人玩一場完全不對等也不公平的遊戲,他轉動彈巢,然後扣下扳機,這個遊戲父親每次玩每次都贏,她與父親都一樣,他們都喜歡遊戲,但更喜歡的是贏。「…… 」而今天,白死神湊近她的耳邊,父親的乾枯的頭髮刺著她的側臉,親暱得彷若情人的吻。死神只對她說了一句話。王子不禁縮起肩膀。


  「我膩了,女兒。」


  父親沒有對她說,回家吧。

  沒有牽起她的手,說些寬慰的話。

  也不扭斷她的脖子,或像對待哥哥那樣責備她。


  她知道父親並不討厭她,不討厭女兒。

  他只是更想要一個兒子,而且很少叫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只是不叫,還是根本忘了她的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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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並不愛黑色系的高級房車,來自北方的白死神卻很喜歡。

  父親的私人房車長度超過四米半,足以容納她和父親面對面。在二十分鐘前,父親將剩餘還活著的三合會人馬拖到他跟前,雖然沒人知道在公事包放炸彈的是她,但想當然耳,當事人立刻指證整起事件她才是罪魁禍首。難怪我就想為什麼綁兒子變成了綁女兒。白死神喃喃自語。


  「唉,小孩子玩的尋常把戲罷了。」他根本沒在認真聽。「沒教好,就原諒她吧。」

  「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吧?」

  死神的左輪手槍抵上男人的腦門:「我只原諒我女兒。」

  然後按照順序,將他們一個個依序玩了腦袋爆炸的遊戲,死神負責玩,他們負責死,留下一堆破掉的腦門吹著東風,父親領著剩餘的人馬揚長而去。


  她窮極無聊地看著窗外,京都的街景有一種被囚禁的景色,那是由無以計數的神話、歷史、賴著不死的老人們所串連起來的城市,只為了滿足統治的一己之快,將這些東西連成一線,好襯托出古都陳年舊色的美感,但那就跟老去的女人一樣,跟老人院一樣,東西悶久了就只剩稀掉的湯汁味,她不能說有多喜歡這座城市,頂多只能說在這裡堆屍體也能堆得很美。車子駛下交流道,遠遠地,王子就看見自己與學校跟班常去的街區,那個街區有一些別有特色的小店面,整體不是非常繁華,很適合拿來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她記得那裡有一間由蔬菜店改建的咖啡廳,之所以會留有印象,純粹只是因為上一代的屋主很難死,因為王子喜歡觀察他人,也喜歡預測他人的死期。

  那間店面改成咖啡廳後,氛圍大改,那是一間風格溫馨的小咖啡廳,座位多,適合家庭或朋友聚餐。她見很多情侶和家人推開店門,沉浸在香氳冉冉升起的詩意中,而她經過許多次,一次都沒有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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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週過後。

  欺負完別人後真是神清氣爽──吃了甜點又欺負人,王子帶著紓壓的心情回到家中,意外在玄關撞見了父親,白死神今天也穿著當天的那件長版大衣,一看到這套衣服,她就知道父親又去殺人了,不是拿微波爐處置人類的斷手,就是成天用槍響割破別人的寂靜。王子想也不想就直接撲入了父親的懷中,她以前是不敢這麼越矩的,但她連更糟的事都做過了,也就放棄了自己在這個家維繫了十幾年的假象。她故意壓在父親的舊傷上,她知道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父親沒有任何反應,也沒喊痛,白死神用一種看膩了的眼神掃視著他的親生骨肉,那是一種活生生的倦怠感,對於女兒的擁抱或者傷害,他有如停滯在平靜光滑湖面上的木舟,一點反應也沒有,僅得到細微的呼吸聲。過了兩秒,死神緩慢地推開了她。


  她的父親就像一面鏡子,透過注視他,她因而得知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木村對她的評價是正確的,但只有一點說錯了,王子早在很年幼的年紀就已經停止了幻想,她學會乖巧、假裝順從,而且早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哪扇是被埋葬的窗、哪扇是無法開啟的門,她既不作夢,也不透過想像攫取自己的美夢。那個期待過與父親攜手走入餐館的孩子,從來就不是她,王子對不切實際的東西並不感興趣,對不存在的事物更是一點也不關心。

  父親的身上有菸草冷卻過的氣息,還有唾液發酵的酸味,衣服纖維的鐵鏽味保留著死神的輪廓,她很喜歡父親穿著西裝挺直腰桿的畫面,也喜歡這件包覆住她的大衣。她決定了,以後殺了父親,她就要保留這件大衣。這些纖維遠比眼前的男人更像她父親,起碼能穿,也保暖,若是膩了,還能燒掉它。


  王子心想:就連對衣服的品味,她也跟父親很接近。

  她很務實,才不是什麼小女生,想來想去,還是大衣好啊,不容易膩,是吧?父親。






Fin.

  寫一寫覺得怎麼木村被王子當成配菜用似的,對不起木村。

  但我真的很喜歡他。在小說被小男生耍著玩,在電影又被小女生耍著玩,超可愛的。對不起。

  電影五刷後的感想是:王子那種矯揉造作的舉止真的超級迷人,也不知道該用婊子還是小賤人來形容她,都有點言不及義,還是就叫她小妖精吧。不知道有沒有成功寫出那種做作感……唉,好可愛喔。


  白死神父女一生推。

  幹了一堆事只為殺掉從來不正眼看自己一眼父親的女兒>>好萌

  沒有很在乎女兒在幹嘛,但也沒有很在意被女兒暗殺的爸爸>>好萌

  爸爸抬起女兒的下巴在耳邊輕聲細語>>超級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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