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

【無駄親子】無垢的形骸


*無論多麼靠近也無法理解彼此的故事



00.

  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患難卻仍來到。*1





01.

  汐華初流乃踱步在一個奇怪的空間。
  ……這個句子在文法上很彆扭,但他沒有更合適的句子來形容他的狀態了。汐華初流乃在一個不可確認雛形的空間來回踱步著,那並不能說是密閉的空間,但也不是開放的領域,他所目視之處僅有方圓三公尺的可視空間,其餘的,則是一片沉寂黑暗;像是他站在舞台上而有個燈光以他為主角落在他身上一樣。而只要他走動,那個方圓三公尺的範圍也跟著他移動。
  汐華初流乃無限地遠離他原先所在的地方,無限度地趨近歸零,像生命嘻笑著跑去搖晃死物的玩物。
  他在臨別的落日迷霧中橫越大地,拖出鞋底的印痕,他所描繪的足跡看起來像拖曳著死體的長長血跡,好似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熱量和有限度的靈魂,拖著腸子、淌著腦漿,他也必須到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去。
  如夢一般。如血一般。屍水滿潮的場景。

  他將抵達一個地方,他非去不可,儘管他不知道那是哪裡,汐華初流乃依然要去。
  ──明知火車即將駛往遠方,卻不知道火車開往何方。但既然發現手捏著單程票,那肯定是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儘管他發現自己怎麼樣也抵達不了,他仍是只能向前走。
  票根記載了時間,時鐘卻停滯不前;時間尚未停止,時鐘卻停滯不前。
  他明知將駛往遠方;他必須抵達那個地方。

  他走著。
  仍是走著。





02.

  他碰壁了。
  初流乃感覺自己撞到了厚實的牆壁,勉力撐開眼簾發現是父親的胸膛,他的臉蛋埋在父親裸露的胸懷中,迪奧向來都半裸著睡,在父親的環抱之中,他感覺不到任何安心的要素。他從初次見面便覺得這個男人高大、魁梧逼人,初流乃模模糊糊地心想這大概也是因為他常出去逼死人。
  毫無採光的房間內床邊有個燭台,點了三盞蠟燭維持著照明,吸血鬼不需要照明和亮光也能視物,燭火是為了初流乃點的。迪奧經常不在家,而只要夜晚或日出前他有回家,初流乃便會安心,不是為「父親回到家了」而安心,而是因為他知道要等到下一個日落為止,迪奧進入宅邸後就不會再出去了,吸血鬼在白天的時間都只限於室內。
  即使只是在呼呼大睡、甚至不允許任何活人接近他,初流乃至少也知道父親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迪奧在家的時候,下人們不被允許靠近迪奧的房間,連伊莉莎白也不會靠近。若是他睡在父親枕邊的日子,早晨只有艾莉娜會敲門進入並喚醒他、並攜著他去用膳,她不在意迪奧是否被吵醒。初流乃發覺在這個家內,似乎只有艾莉娜被允許忤逆迪奧且不會被殺死。
  還不到艾莉娜過來的時間。父親還未醒。
  初流乃在這個家被當作少爺對待,他一點也不習慣,當他睡在自己房間的時候,負責服侍他的女僕會為他整裝和準備梳洗,但若是在父親的房間,由於僕人們不能靠近這裡,初流乃可以很自在地自己準備。
  迪奧不常擁抱他、也只偶爾允許他碰觸自己,他瞅了眼大抵是無意識在睡夢中將自己一手攬著的手臂,初流乃從那隻手腕中嗅出了死亡的氣味,赤裸裸的毫不假飾,那些花粉一般的氣味除非被焚燒、永不散發出香氣來,大概會一直與那蒼白的皮膚永存。
  初流乃沒有推開迪奧的手臂,他善用嬌小的身體從臂彎中鑽出來,靈巧地落在地毯上。
  他回過頭,父親那和黎明初光永不重合的容貌在燭光中搖曳著,臨終一般的景色,所有活物驟然停步、一口氣被抽離出世界的框架中,那耀眼的金髮栩栩如生地泛著血腥味,初流乃卻覺得眼前這幅畫面無比黯淡。在黑夜生活久了,人也會變成黑白畫面嗎?
  萬物的終結總是在起點處相會,而父親則是那個無視一切規則肆意將他人的終結踩成一灘果泥的傢伙,將掠奪行為演繹成一個單純的現象,比打破一個玻璃杯還要輕易。

  他迷濛遲鈍的腦袋再次想起一件事:他是父親的血袋。
  血袋沒有權利,也沒有生命。
  不配思考、也不應有胡思亂想的餘裕。
  無論艾莉娜怎麼否定,初流乃只要在那個男人面前便會失去話語權,同時他也知道,無論這個男人怎麼對待他,都是被准許的,要說為何──本就是汐華初流乃給予了迪奧對他為所欲為的權力。
  從初次見面那天,初流乃便是這麼回應那個男人的。被認為是「被迪奧誘導」也一樣,起碼這件事是他憑自我意識決定的。

  初流乃離開迪奧的房間。

  他獨自前往餐廳前在廊道停下腳步,初流乃的視線從走廊的窗子望出去,已經十二月了,早晨時風已停歇,只留下白茫茫的雪覆蓋住原先裸露的大地,要穿過這片雪就要像穿過黑暗那樣──他被帶來這個家那天,也是這樣的雪景。
  這幾日都是大雪,伊莉莎白有些悶壞了,今日難得天氣放晴。
  他後知後覺地覺得很冷。
  融雪的氣溫如同屋中迪奧行走經過的痕跡,一腳一印伴隨著死亡的味道,類似地毯上拖曳的家具的痕跡,一旦印下便隔上半載才會消失。而艾莉娜散發在空氣中的則是混著花香的別種甜味,他嗅過很像的氣味,像磨坊婦人指甲縫裡的摻雜的餅乾香氣。伊莉莎白則擁有野花般的芬芳,那股原野的氣息一路蔓延至所能想像到的最遼闊的地平線。

  聖潔的雪景乾淨得駭人。初流乃茫然地凝視著,是他在那布勒斯沒見過的景色,倫敦的貧民窟還比較接近他童年時代的回憶,伊莉莎白偶爾會拉他和僕人們到雪地裡打雪仗,他從來沒贏過,伊莉莎白美麗的黑髮在凝結的乾燥空氣中旋轉,她在雪地中開懷地笑著,與她在原野中奔跑時是同樣的笑容,天空好像在吻著她的額頭,而凹陷的雪地則為了迎接她的到來低下身段。無論是雪或者青草,伊莉莎白都適合那些。
  至於他……
  初流乃不再想下去。

  直到僕人呼喚呆立窗邊的他,初流乃才前往餐廳。
  在僕從的陪同下,初流乃推開門,餐廳內擺置著一張圓桌,伊莉莎白和艾莉娜已經就位,椅子一共有四個,但永遠空著一位。桌子中央擺著一盤水果、四副餐具,當然始終有一副碗筷沒有被動用過。餐桌旁就是落地窗,窗子旁的擺置桌上放著小花瓶,三位女僕佇立在兩扇門的左側等待吩咐,而在女僕待命位置的另一側放置著有成人一半高度的花瓶,上面插著的花則高過了女僕們。他在這個家待了一年多只習慣了一半的事情,他走近餐桌,低聲向艾莉娜和伊莉莎白道早安,僕人為他送上一杯熱可可。
  「吃培根嗎?還是魚呢?」艾莉娜親吻他的臉頰,溫柔地問。
  「培根。」他小聲地回答。
  被艾莉娜吻過的地方在發燙。


03.

  每日早膳後,初流乃固定和伊莉莎白一起在讀書室待上五個小時,學習拉丁文、法文、德文、天文學、地理學、歷史,家庭教師由艾莉娜親自擔任,伊莉莎白總說以往聘請的家庭教師還沒有艾莉娜嚴厲。
  但艾莉娜有時見他心神不寧的,會牽著他的手到迪奧房間去。

  「……吵死了……」
  在床鋪上被吵醒的那個陰暗的生物低語著,那是一組潮濕又具腐蝕性的語言,他的手背覆住眼睛,或許是覺得什麼東西刺了他的眼。那個生物低著嗓子的話語比馬車上的貨物還要沉重,沉甸甸地壓在一個才剛步入學齡的孩子身上,父親不耐煩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冒著冷汗,比起恐懼父親發怒,毋寧說是害怕被父親厭倦,而艾莉娜與他聯繫著的手則不容許他退後半步。
  「艾莉娜,滾出去。」
  「我也不想吵你。」艾莉娜說,「但你答應過這孩子要唸書吧?」
  「……我有答應過嗎。」
  「這孩子說你只讀完了一半。這本……莎士比亞的戲曲……馬克白?怎麼會選這本?」艾莉娜拿過初流乃小心翼翼捧著的書,「算了,先不說這是誰選的讀物,你總要履行約定。」
  「給我滾。」
  艾莉娜站在床邊盯著這個賴床不想起來的男人,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登時放開初流乃的手,並將《馬克白》遞回給初流乃,「……你難道又不舒服了?」

  她一走近床緣想探迪奧前額的熱度,立刻被他反過來抓住那隻手腕,力道之大令艾莉娜吃痛悶哼一聲,險些沒站穩跌到床上。被激怒的吸血鬼好比被干擾瞌睡的龍,整個府邸內上上下下的下人們無一不害怕這名主子,他們不知道迪奧是什麼吸血鬼,而處於食物鏈下方、社會底層下方的他們,本能性地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生命遠比他們高貴、也遠比他們所知的任何一生物還要危險。
  教養和人格對賤民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只會對壓倒性的力量俯首稱臣。
  艾莉娜不知道是朝哪個神明索取了無禮的特權,她被迪奧攫著手,忍耐著迪奧怪力加諸在皮肉上的劇痛,卻似乎不以為意自己會被他殺掉。迪奧知道要是把手指插到她喉嚨裡,這煩人的噪音就再也聽不到了,他不打算將這女人當作食糧,所以要是指尖咬進她咽喉的那一刻──他這數年來想像過數十次的畫面──迪奧會選擇挖出她脖子左半邊的肉,他要搗碎聲帶、拉出食道,艾莉娜的身體則會輕輕地來回搖晃著,痛苦和抽搐只停留在她身體一小段片刻,便不著痕跡地斷氣。
  對,挖出喉頭的肉。只有這女人的血,他一滴都不會吸。

  「夠了。」過了幾秒,吸血生物從殺害這女人的想像中剝離出來,厭煩地說。
  「那就把他留著。妳給我滾出去。」





04.

  初流乃在枕邊捧著書不知如何是好。
  迪奧翻過身子,看都沒看他一眼,好像又睡著了。
  事實上初流乃相當地感謝艾莉娜,若不是她,他一整天都鼓不起勇氣推開迪奧的房門,而下次見面可能又是一週、兩週後,到那個時候,迪奧又會好一陣子忘記他的存在。他不是質疑父親的記憶力,而是他迷迷糊糊地覺得父親要徹底忘掉一個人的存在是輕而易舉的事,父親可以讓人消失、也可以讓人死得像被踩碎的針筒,迪奧有這個權力。
  他永遠有。

  「──初流乃。」
  空氣蠕動,濕冷的氣體中因為高貴的呼喚而顫動著。
  「你要我唸書嗎。」迪奧背對著他,臉埋在枕頭裡,他的聲音像是從泥土裡發出來的。
  「不唸也沒關係。」初流乃安靜地說。
  「停在哪。」
  「呃……你要──『你要殘忍、勇敢、堅決;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一笑置之,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馬克白。』(4.1.72)。」
  「……第四幕嗎。艾莉娜說要唸書──」那個悶在海綿裡的聲音低吟著,沉沒至地底數呎:「嗯,她只說『唸書』,那誰來唸也一樣吧。初流乃,換你唸給我聽。」
  「……」
  這人真是亂七八糟。

  初流乃此時的英語閱讀程度只勉強趕上了同齡的英格蘭小孩,還不足以閱讀無礙馬克白這樣的文本,他翻開上次迪奧中斷的那一頁,看著裡面的字句,試圖回應迪奧強人所難的要求。
  他唸了幾個句子,偶爾因單字障礙而停下,接著斷斷續續地跳過並接下去,然後又停頓在下一個令他困惑的地方。這樣毫無助於學力進步的行為一連重複了幾十次,初流乃開始疑惑他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白費功夫的事,他看不懂而跳過的單字湊成的長度遠比他有讀出來的多。

  第五幕。第一場,鄧西嫩。城堡中一室。
  醫生『你聽見沒有?』
  馬克白夫人『費輔爵士從前有一個妻子;現在她在哪兒?這兩隻手再也不會潔淨了嗎?算了、算了。你這樣大驚小怪,將事情都弄糟了。』
  醫生『說下去,說下去;妳已經知道妳所不應該知道的事。』
  仕女『我想她已經說了她所不應該說的話;天知道她心裡有些什麼秘密。』
  馬克白夫人『這兒還是有一股血腥味;所有阿拉伯香料都不能讓這隻小手變得香一點。』
  醫生『這一聲嘆息多麼沉痛!她心裡蘊蓄著無限的淒苦。』
  馬克白夫人『洗淨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這樣面無血色。班柯已經下葬,他不會從墳墓裡出來的。』
  醫生『外邊很多駭人聽聞的流言。反常的行為引起了反常的紛擾;良心負疚的人往往會像無言的衾枕洩漏他們的秘密;她需要教士的訓誨甚於醫生的診視。上帝,上帝饒恕我們一切世人!留心照料她;凡是可以傷害她自己的東西全都要從她手邊拿開;隨時看顧著她。好,晚安!她擾亂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眼。我心裡想到的,卻不敢把它吐出嘴唇。』

  初流乃讀到這裡累了,暫且停頓一下。
  馬克白夫人受負疚感折磨,精神逐漸潰敗,開始出現奇怪的夢遊行為,仕女和醫生憂心忡忡地討論著夫人的夢遊。馬克白夫人手持放置床邊的蠟燭出現,她瞠著雙眼,實際卻看不見前方,她哀號著鄧肯之死、悲鳴著麥克德夫夫人和班柯的死樣,她說自己滿手血汙,永遠也洗不淨。
  以他受限的學識只能理解一小部分的內文,初流乃反覆地重看上下文片段的單字中拼湊出行文的意思,這個過程既耗時又費力。

  「……怎麼了。你覺得馬克白夫人很可憐嗎。」
  迪奧突然出聲令初流乃嚇了一跳,原來這人有在聽自己亂讀一通嗎?隔了兩秒他又意識到父親話語的意思,迪奧誤以為他停止朗讀是出自對劇中角色的投入。
  
  「可別因為女人沒什麼學識就小看她們。」
  在初流乃想著該怎麼解釋前,背對著他的迪奧又說:「女人正因為沒有權力、一無所有,所以她們的話是最不可信的,不能信賴那種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最嬌豔的毒婦都是出自最惡毒的花蕊……是啊,女人……還有像艾莉娜那樣,是最惹人厭的典型。我將女人當作垃圾對待,可從沒將她們當作蠢蛋。」
  但初流乃可以想像艾莉娜若在現場大概會回一句:「你明明就覺得我比豬還笨。」
  「犯過罪的靈魂就更不用說了,初流乃。」
  「……是嗎。」
  「一旦知道犯罪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就什麼都幹得出來。」
  「……」
  初流乃覺得父親這話好像是在指他自己。
  如果他立刻回問,迪奧大概會面不改色地同意吧。
  天空有它無垠的蔚藍而凝望著,大地也有它陳舊的面紗,而黃昏將殘舊的行囊棄在道路上,就成了在夜裡最閃耀的噩夢。金色的餘暉帶來了陣雨,灑滿了鮮紅的鐵銹味,夜夜為黑稠色的泥地更換著衣衫,泥沙是真的、雨水也沒在開玩笑,初流乃相信不管怎麼洗潔,迪奧的手染上的是比馬克白夫人還要更黏稠的顏色。
  生命和靈魂若會發出惡臭,大概就是父親身上的味道了。

  初流乃沒留意到他的手已經橫過他刻意與父親保持的距離,他無意識地伸出了手,指頭觸到迪奧肩胛骨的肌肉上,迪奧若有似無地輕哼一聲,初流乃無從解讀那是出自輕蔑或是嘲弄,他回過神來前,迪奧便翻身將他瘦小的身子攬到自己這一邊。
  像個尋常的父親,尋常地擁抱著孩子。
  「我殺過一個男人。」迪奧在他耳邊說。
  那是不尋常的親子對話。
  「北美印地安人是具有精神勇氣的鬥士;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人是知性與才氣兼備的紳士。而這兩者最後都淪為政治的奴隸與敗者。……我殺的那個男人呢,他有一切令人尊崇的特質,擁有前者的剛毅、亦具備後者的文化,最後卻輕而易舉死在我的手裡。初流乃,你明白這什麼意思嗎?」
  初流乃覺得自己的內在有個部分因稻穗的成熟而膨脹著,不知何時才能消除這股腫脹感。
  幼小的孩子搖了搖頭。

  「『一點點的水便足以洗淨我們。』(2.2.66)」迪奧輕聲說,譜出了蛇的呢喃。
  「記得第二幕的這句台詞吧。馬克白夫人的話是正確的。即使她後來發瘋、受盡折磨而崩潰,她的那句台詞無比正確。本迪奧就像殺了班柯與弗里恩斯那樣殺了他,而我決不會如馬克白那樣被斬首而死。你明白嗎?」
  迪奧又這麼問。像諸神擁擠譏笑在地平線的上方,初流乃感覺自己就像灰沙和塵土那樣遭到戲弄,他雖然在人世間行走才短短幾年,卻已經體會過被當幼雛玩弄的滋味。
  如同迪奧平日出聲嘲弄艾莉娜那樣,父親如今又以戲弄他為樂。
  ──你明白嗎。迪奧剛才是這麼問的。

  「早上……剛醒的時候,風雪停了。」初流乃愣愣地,沒頭沒尾地說。
  「所有的東西都被雪覆蓋住了,我從窗外望出去,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永無止盡的雪景。艾莉娜小姐說,那些都是一時的外衣,而短暫的聖潔也確是上天賜予的,無論底下是什麼東西,被覆蓋住後就成了聖人的溫床。」
  初流乃那如朝雲湧聚的視線如一道日光,不知是否因此,父親鮮少直視他的眼眸,明明擁有朝陽色彩的人是父親,迪奧卻如遠水邊緣最深處的黑暗匍匐著,肅靜莊嚴的旭日見到他這般邪惡的東西都要沉默,而最邪惡的燈火見到迪奧也要伏下那廉價的膝蓋。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初流乃。」
  迪奧靜靜地回答。

  初流乃靜悄悄地靠在父親的胸膛上,默默地發現一件事。
  艾莉娜小姐是對的。
  父親確實身體不舒服。





05.

  入夜後,迪奧帶他去看雪。
  父親只能在夜晚出門,為了避開艾莉娜,迪奧抱住他從東館樓頂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地面上。他趴在迪奧的右肩上朝後方望去,初流乃看見天是黑的、屋瓦和陽台則都抹白了,與他初來到這個家時是同樣的天氣,但當時他並無心去留意周遭的景色,這次是首次他在夜晚的屋外去客觀審視被白棉被壟罩的吸血鬼宅邸。
  艾莉娜要發現他們雙雙從宅邸消失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

  ──意志動搖的人!把刀子給我。睡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不過和畫像同樣;只有孩童的眼才會害怕畫中的魔鬼。要是他還流著血,我就把它塗在那兩個侍衛的臉上;因為我們必須讓人家瞧著是他們的罪惡。

  黃昏的雪是千條萬緒、能夠吞沒一切的棉襖;而夜晚的雪色則是裂成凌亂殘骸的詩曲,記載音符一角的碎紙散落在人的腳邊。那優雅恬靜的視覺畫面在無聲的夜晚裡被抽離出了一切的心湖,大地沉默,萬籟俱寂,夜色也死盡了所有聲音,他見過書中說大雪紛飛會化為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初流乃見萬物沉寂、塵世死盡,圓圓的月亮枯萎地在屋子上空升起,他感覺不到任何生息。
  他認為這個畫面和畫像很像,像睡著的人,也像死去的人。
  只要沒有聲音,那就沒有生命。
  與動物不存在主觀意識的叫聲不同的是,人類的大腦皮質存在語言中樞,控制人類進行思維和意識等活動,進而產生語言的架構,人類於是會溝通、會交談、會戲曲,也會騙人。
  唯一的例外──即使是天生擁有語言中樞的人類,假若有人從出生到大未曾有人與他對話,他這輩子都不會開口說話。於是汐華初流乃這麼想:
  他有生以來聽到的第一句話語是來自父親,究竟是該慶幸或是該為此哀嘆呢。

  父親走了很長一段路後,將肩上的初流乃放下來,沒特別交代什麼、也沒說要去哪裡,便又自顧自地往特定的方向邁著步伐。初流乃在雪地裡艱難地跟上父親的腳步。
  死寂的世界、無聲而吵雜的世界,狗也會為此感到害怕,因為狗也知道聽不見聲音不代表什麼都沒有;感受不到生命不代表惡獸也不存在;嗅不到腐臭不代表垂著的肉是完好的。一如只留下被風吹得滾動的垃圾的骯髒街道,走進去前一個影子都沒看到,那裡卻到處都有竊賊與鬼。

  ──那敲門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究竟怎麼回事,一點點的聲音會嚇得我心驚膽戰?這是什麼手!它們要挖出我的眼睛。海洋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染成一片殷紅。

  父親高大的背影直筆筆地走在他前方,幾乎擋住了他所有視線。
  這條長長地延伸出去的道路上,一切能行走者,都必須再走一次。那條路漫長、永恆,將一切能發生的都已經發生過,一切可存在的都已經存在過,初流乃記得他已走過這瞬間的門道,如月光下爬行的昆蟲,他也必須再走一次。
  初流乃覺得自己漸漸追不上他,迪奧並未加快步伐只是正常地走,但對一個孩童而言,迪奧的步距仍然是他的兩三倍,而且看起來並沒有顧慮初流乃走路速度的意思。他必須花上更多的體力才能在走路困難的雪地趕上他父親。走不過三十分鐘,初流乃便跌倒了,一頭埋在雪地裡。
  迪奧不會等他。初流乃費盡力氣掙扎著爬起來,他的臉被細雪凍得已經失去知覺。

  馬克白說一雙手的腥紅便足以染遍海洋,初流乃覺得「或許如此吧」,而假設雙手血腥染在雪地上,無論是嘔出多大量的鮮血,在被飛雪覆蓋住的瞬間便會輕易地埋藏其中,多麼醜惡的顏色,面對神聖的雪都是無力的。一丁點的血能染紅汪洋,但掏空全身的血卻無法動搖雪地分毫。
  足以誅滅勇氣、埋沒暈眩、誅戮同情,奪走人命的同時也將死亡葬在深淵底。
  好比說,初流乃的腳困在雪堆裡,而過了幾秒,身體輕鬆了一些的那刻深感不妙,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被擁著死掉了。伊莉莎白曾開玩笑地說「我們家外圍的雪地裡其實到處埋著屍體」,他當時與艾莉娜相互對視一眼:考慮到這家裡的那隻吸血鬼,這個猜測搞不好是真的。
  迪奧是無上的誅戮者。
  他深諳如何將人屠宰得像野狗一樣。

  ──我的雙手也跟你同樣的顏色了,可我的心卻恥於像你那樣變得慘白。一點點的水就足以洗淨我們;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他爬不起來,被丟下好幾公尺,初流乃覺得自己就要死在這裡的那一刻,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他輕鬆地從雪堆中挖起,迪奧像提貨物那樣隨便地拎起他,索然無味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險些被凍死的弱小動物。
  「死了?」
  「沒、沒有。」初流乃連忙說。
  如果他沒回答,迪奧怕不是下一句接「噢死了嗎」便隨手一丟,把他棄在白茫茫的天然墳墓裡,然後他的屍體要到春天融雪後才會被艾莉娜找到。
  「別就這樣死了啊,不是你說要看雪的嗎。」
  ──是您提議的吧。但初流乃將這句話留在胃裡。
  迪奧不耐煩地瞅著他,接著將他抱在臂彎中,他瘦小的身子縮在迪奧魁梧的左手臂上,迪奧解下外套先將他的身體包覆起來,再扯著身上的披風蓋在他頭上,繞了一圈纏住腰部,形成一個小小的結界。這樣初流乃便能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與外界的風雪隔絕。
  不曉得是否被凍得失去知覺了,初流乃明明靠在父親心臟的位置,卻沒聽見心跳來回震盪體軀的聲音。

  ──馬克白夫人說的話是正確的?初流乃存疑。
  父親這隻支撐著他全身重量的手,恐怕是倒乾英吉利海峽的海水,也無權洗淨之吧。
  哪片海域的濡沫,有資格碰觸這個人的手呢?

  「我們要去哪裡?」
  「森林東側的山丘。」迪奧說。「你和伊莉莎白平常需要讓隨從駕車送你們過去的距離。」
  初流乃記得那個山丘,今年春天伊莉莎白常拉著他去玩耍,並無數次讓他在那個坡道上體驗低速俯衝的地方。他記得是徒步走需要走上一個上午的距離,何況是步步艱困的雪地,不過父親是吸血鬼,大概沒有這個限制,否則他包裹得再緊,走上那麼長的時間也會被凍死。
  「那裡有什麼呢?」
  迪奧沒有回答。





06.

  迪奧帶著初流乃往山坡頂端的方向走,初流乃從來未在這個季節的夜晚來到此地過,迪奧掀開蓋在他頭上的斗篷讓他迎來冬日的冷空氣,初流乃順著父親冷漠的側臉望過去,從這個角度望去應是他們家的宅邸──初流乃呆了半晌。
  這個角度,這個方向。
  他預想能看到黑壓壓、難以目視全貌卻至少能辨別的屋子,畢竟那棟宅邸於他而言就像涵蓋半片天空的城堡,它是那麼的大。而實際上,初流乃卻完全視不見任何東西。方向是絕對沒有錯的,他能夠從樹林的位置推斷方位,從這裡他和伊莉莎白無數次眺望過,有過數十次的記憶影像,而如今初流乃確實什麼也沒能見到。
  沒有雪。沒有房子。沒有星空。也沒有月光。

  又黑。又冷。

  一灘純粹的孤寂。

  那和空無一人的孤單並不一致。
  與大地荒蕪的寂寥又有所差異。
  初流乃以為他已經體會過寂寞是什麼形態的,好比他嬰孩時期被母親扔在家裡一個人哆嗦發顫的時光,那股被至親之人拋棄的喪失感深深植入他的腦髓,直到現在這個年歲他都無法拋開那種只有小孩子才能感受到的──最單純的恐懼。他以為他知道孤寂是什麼,卻被眼前的巨大空洞所深深吸住了。
  那就猶如無盡真空,萬物沉澱其中,不是面對一片黑暗本身,而是身陷黑暗之中。融盡他這個渺小的靈魂殘渣所落至的枯井──深沉地、沉甸甸地,被吸附至漩渦其中。

  「喏。」他攀附在父親的肩上,聽那個宛如從墳墓深處爬出來的聲音對他說。
  「你看到了嗎?」
  ……看到?初流乃納悶:「什麼都看不到」也能算是看到了些什麼嗎?
  「從這個位置,從這個方向,無論是星空還是房子,無論是雪地或是叢林,都會是這樣的景色。」
  毋論是多麼激越的狂歌、多麼渴望擱淺的漂流船隻、想要酣飲一切永生之泉的狂徒,只要見了這景象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靜靜地等待暮光奪走他們的生命。因為大地已成為洞穴,而凹陷的腹腔也成了空蕩蕩的骸骨,看不見有路可以走,再長遠的嘆息也會煞停腳步。
  那是一種醉得要死、精疲力盡的悲傷。
  累到將地獄看成天堂,將水漥看成海洋,喜愛控訴快樂的詩人也都累得閉上嘴,不再復言。

  「你看到了嗎?」他的父親又問:「初流乃?」
  「……我什麼都看不到。」初流乃喃喃地回答。
  「是嗎。」遠方的聲音淡淡說,「你果然也看不到啊。」

  「艾莉娜……那個蠢女人總是在這種時候特別敏銳。我損失了右邊的肺、左邊的腎臟、四成的肝臟組織、三根肋骨、五根動脈……到現在還沒辦法痊癒,雖然這身體已經得到了所有掌控權,但偶爾還是會出現這種煩人的情況,我看還要再花個五六年調整這具身體吧……放著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我知道總是有些方法能讓傷口更快速癒合。」
  「……」
  「還有……對了,以前……很久以前我也給某個男人看過類似的景象。雖然只是十幾年前,感覺卻已經是上百年的事情了。那男人也跟你一樣,他說『看不見』。」他停頓了會。「初流乃,他說『看不見房子,看不見星星』。甚至連夜空本身,他的眼球也沒能捕捉到。」
  男人的聲音好像某處塌陷似地,深深地沉入底部。
  「隔了幾年後,我就把他殺了。」
  初流乃環抱著男人的頸間,男人一開口,他就能同步感受到聲帶輕輕地、微不足道地,搖晃著冷空氣。
  那個男人側著面向他,他們的距離比以往都還要親近,同時也比隔了一個星辰還要遙遠。

  「我該殺了你嗎?」





07.

  初流乃看著他,腐朽的過去壓住他的眼球。
  他被人類本能所湧出最大限度的厭惡掐著喉嚨,有某個東西一拐一拐地鑽進他的氣管裡,他被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脹紅了雙眼,不是因為難過而想哭,是更加物理性的,分泌淚水的預感。
  應該怎麼形容才好。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的父親,到底算是什麼東西?

  「在日間的時候,你對我訴說過你看到的雪景吧。」
  「我知道你看到什麼,我只是看不見。」
  在兩人之間有股不可思議的乾澀氣味在往上竄升,令初流乃不禁瑟縮了一下,那道暖流以其冰冷之軀緩緩撫過初流乃的臉頰,肉眼看不見的某個氣體環繞在他四周。隨著這份感受升溫,迪奧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初流乃。」
  每當他──每當得到迪奧的一聲呼喚,他就感覺到自己又死去了一點。
  「無論是你,還是艾莉娜,或是伊莉莎白。」
  「舉凡你們所見的事物,我都看不到。也沒興趣去看。」
  睫毛的尖翹處像擠出一滴油脂地滲出一粒水珠,隨即又被凍結。

  他不覺得可怕。也不覺得悲哀。
  甚至是被至親殺害的恐懼感──哪怕是在潮濕的夏日夜晚,類似那種露珠即將揮發消散的懼意──汐華初流乃也一丁點都沒感受到。
  迢遙萬里,又荒僻。
  無盡疏遠、發酵而膨脹的東西漫出它的邊界,這個世界於迪奧而言好似他掌心的庭院,他愛怎麼剪裁、塑造、拆卸,或摘取園內的果子,都是他天生被賦予的權力。
  初次見面那天,打從一開始,初流乃就是為了讓這個人榨乾自己剩餘的所有價值,才握住了父親的手。對此他沒有什麼好抱怨、也沒什麼好懼怕的。
  他只是覺得遼遠,某種東西搖晃著他的目光,好似被覆蓋住一層霧氣,害他朦朦朧朧地看不清父親的面容。……父親到底是在哪個距離對他說話的?

  你果然也看不見。迪奧是這麼說的。

  迪奧的指背撫上他的側臉。
  初流乃終於感覺得到具體的殺意透過那截指骨傳遞過來。父親一手抱著他,一手則撫觸他的側臉與下顎,好像在思考著該從哪個位置下手,四周本應寂靜得駭人,初流乃卻隱約聽到禽鳥在上空啼笑,他抬頭望去,找不到飛禽的蹤跡,他像迷路的孩子那樣茫然而且確信,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而眼前的男人應該知道該怎麼指引他到該到的位置上;就算這男人不會引他到正確的道路上,至少也會牽著他走入墳墓。
  初流乃又發現:就算如今他們兩人挨得這麼近──面對著面,他還是看不清父親的面影。
  「受取比施予更有福。」他想起這句話:「盜竊又比受取更有福。」
  迪奧的指甲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地陷入他的皮膚,下層,然後又更下層,要挖掘到什麼程度呢?死亡對他發聲,他也不想聽,初流乃只想在死前看見這個男人的表情,視覺卻像黃昏那樣漸漸淡去。初流乃覺得有些可惜。
  有些遺憾。





08.

  過了晌久,預期的掏空感沒有到來。
  那個男人遲遲沒有將死亡賦予他。他抽回了手指,讓那隻攫取人性命的手遠離他。被放過了性命,初流乃眼睜睜地看著那隻遠去的手臂,才後知後覺感覺到恐懼。
  為什麼?是嫌他太弱小?不夠強壯?不夠資格?因為他不配?他太瘦、太小,還是太髒?
  他連被這男人榨乾生命的資格都沒有嗎?

  男人好一會始終沉默地仰首眺望著天空,那片初流乃什麼也捕捉不到、而那男人肯定能確定其畫面的夜空,迪奧只是看著,毫無感情地看著。迪奧還有沒有想起他的存在都是個問題。
  「……我就不行嗎?」初流乃茫然稚氣的聲音澀得猶如乾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
  「父親?」
  迪奧對這個稱呼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在怕什麼呢。初流乃。」父親像在嘲笑他,話中卻毫無笑意。「至今為止你究竟從我這裡得到了什麼?從義大利你踩過內臟、躍過腸子來到我面前那刻起……初流乃,我從初次見面起就對你說過了:我想要你的血液。或者說,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用到,那麼你呢?你是別無所求,才回應了我的呼喚嗎?不可能的。」
  「……」
  「你不可能一無所求,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為了奪取,你不會選擇被壓榨。你來到我這邊,一定是因為你有想要的東西。無論是強奪、竊盜、或者想撿取流落地面上的碎物,我這裡總有什麼東西是你想要的……是了,初流乃,你絕對是想從我這裡拿點什麼的。」

  初流乃發著愣。
  費解的疑問招致費解的沉默。
  迪奧平時對初流乃的對話都太過生澀難懂,並不是對一個不足十歲的孩童說的話,但迪奧卻沒有意識到初流乃的年歲似的,無視被弄糊塗的幼小生命,也不在意孩子是如何的不知所措。初流乃平日的言行舉止已經大出他的實際年齡,卻還遠遠不到正確對應迪奧話語的標準。
  在那種藏身者和隱遁其骸的深棲之處──如何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難道他必須跋涉到遙遠的、被遺忘的山野之間,到那些被眾神遺忘的流域尋找他從來沒見過其物的東西嗎?幸福?幸福?哪裡有那種東西呢?艾莉娜在他的臉頰上落下過無數的吻和愛,明明沒有血緣關係、即使她被迪奧所討厭,那溫柔美麗的女人恐怕是汐華初流乃在他一生中,最為接近「幸福」一詞的存在了。
  可是一切都是同樣的,殊途同歸,幹什麼都不值得、尋覓也沒有回報、尋求也沒有用,根本不存在什麼幸福的島嶼、埋藏的寶藏,人類拉著連著深坑的繩子爬到底部,才會大喊著「沒有金礦!這裡什麼金礦脈都不會有!」

  迪奧想讓他看的「雪景」,究竟又是──

  「你回答不上來對吧。」
  這次,迪奧終於笑出來了。
  如果邪惡會發出笑聲,大概就是這種聲音吧。
  「明明覺得對方說錯了而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這就證明了你也不清楚自己想表達的是什麼。」
  初流乃有些哀怨地看著他。要坦然接受自己被父親戲耍了並不容易。

  「我並沒有特別想……」慢了好幾個世紀,初流乃生澀地操弄著那些他不甚理解的詞彙:「……沒有想從您身上得到什麼東西。」
  「沒有嗎?」迪奧揚眉。
  「沒有。」
  「那你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迪奧試著不去形容初流乃臉上的表情,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幹過不勝枚舉惡行,而現在他的行為可以說得上排行其中也是數一數二缺德的事。

  「你肯定是別的什麼的……是別種東西的孩子吧。」
  他試著不用任何一個語彙去描繪汐華初流乃臉上的表情。

  「回去吧。艾莉娜現在大概已經發火了。」





09.

  生命本身需要敵意。
  需要惡意、毒化的流水和臭味的夢。

  舉凡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都是,人類生來卑賤,人類需要賤民,需要死亡、餓狼與火吻的十字架。──儘管這類哲學的問題不是那麼常在迪奧的腦袋裡盤桓(他更擅長用哲學去折磨他人而不是他自己),但若要讓他例舉那些煩擾他生活的賤民,他一定會用艾莉娜·班德魯頓來舉例。
  很難用「憎恨」去形容那個女人,那女人於迪奧並不值得他投注太多強烈的情感,與其說是憎恨,迪奧的感覺更接近嘔吐感。胃液在翻騰,食道則湧出穢物。
  關於這點,艾莉娜對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迪奧帶著初流乃走下山丘後步行一段時間,便遠遠地看見艾莉娜──看起來不只發火,還在停雪的雪地中艱難涉足、氣沖沖地朝他們走過來,不,艾莉娜表面上的神情很平靜,但迪奧從經驗中得知她此刻已經氣炸了。
  「初流乃,你看艾莉娜那傢伙。看起來超生氣的。」
  「……道歉的話會原諒我們嗎?」
  「道歉?」迪奧輕哼,「要謝罪你自己去吧,本迪奧是絕對不道歉的。」
  「……」

  迪奧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著艾莉娜走近,「妳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早就停雪了,你們的腳印都還留著。」艾莉娜瞪了他一眼,隨後立刻轉向初流乃,「在這種鬼天氣還帶著孩子出門,你到底……」艾莉娜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初流乃左頸,那兩個小小的針刺傷口上,傷口已經止血,然而那兩道汩汩流出的淡色血跡是掩飾不了的。「……你想殺了?……」她先是喃喃自語,接著立刻轉為確信:
  「你想殺了他。
  「是啊。」迪奧乾脆地承認了。

  啪!
  艾莉娜一個箭步上前使勁力氣打了他一巴掌。迪奧事不關己地心想:就連他殺了喬納森那天,都沒見艾莉娜這麼動怒過。
  而大概是因為艾莉娜在雪地折騰了好一段時間,她的臉頰和耳根染上緋紅色,皮膚裂開,她微微喘氣、顯然使不上力,身體的熱度無法傳至全身直至末端。不只是她揮出去那隻右手,她的四肢因寒冷而孱弱無力。那一巴掌對迪奧而言根本不痛不癢,人類的力氣本就傷不了他了,何況是如今被凍得體力衰退的女人。
  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這吸血鬼會樂於乖乖挨打。
  迪奧空出的那隻手反手就是一個耳光。艾莉娜直接摔入了雪地中,挨揍的右臉立刻腫了起來。底層的雪減輕了女人跌在地上的傷害,艾莉娜趴臥著,「唔……」,被嗆到似地咳嗽了幾聲,呼出去的氣和吸進來的氣撞在一起,反而在體內造成更巨大的痛苦,她一時之間站不起來。迪奧只是冷冷地俯瞰著這個女人,下一秒艾利娜便又如他預料的,又立刻爬起身,好像完全不在意方才挨打似的,扯著迪奧的衣襟。
  「你到底想拿這個孩子做什麼……!」
  「這是他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迪奧懶洋洋地說,「這裡反對的只有妳吧。」
  他輕而易舉地抽開那女人無力與他對抗的手,一瞬間思考著要不要再打她一巴掌,最後迪奧選擇輕輕地一推。實在太輕易了,他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艾莉娜受到的力作用卻像被大門猛然一撞似的,又向後跌回雪中,半個身子埋在白沙裡。她的耳舌進了雪沫,手腳關節都在痛,只有溫度的感官麻木到已感覺不到冷,她只覺得口鼻進了異物,一陣窒息感。
  「……艾莉娜小姐!」原先愣在一旁的初流乃忍不住叫出聲音來。發出的音量比意料中還渺小。

  「妳摔得還挺慘的嘛。」迪奧又說。
  他這句話指的並不是被他推倒兩次這件事,而是艾莉娜在來到這個山丘下方的途中顯然是經歷了些什麼──裙襬和袖口的皺摺處全是細雪,慘白的臉上則有摔傷的痕跡,人類在深夜、不熟悉的雪路上行走也差不多是這個能耐,艾莉娜的膝蓋上與雪地摩擦的破損處尤其明顯。「妳是摔下斜坡還是跌到坑裡?」
  「……」艾莉娜在濕滑的地面上撐起身子,微微喘著氣,冰冷地瞪著他沒有回話。
  「現在妳大概沒感覺,明天全身都會痛得要死。」迪奧淡淡地說。

  「……比起這件事,把那孩子給我。」「妳想要的話就拿去。」

  迪奧冷不防將手臂懷抱住的初流乃往前一扔,艾莉娜愣了一瞬,連忙接住差點仰面摔在地上的初流乃,將他安穩地抱在懷中。在艾莉娜和初流乃反應過來前,迪奧便俯下身橫抱起了艾莉娜。
  「……迪奧?」
  「這樣回去比較快。」
  「你……」
  「妳想帶著初流乃凍死在半路的話我也不會阻止。」
  「……」
  這種類似「略施小惠」的行為總令艾莉娜感覺很不舒服,她能夠毫無阻礙地接受迪奧人性當中最惡劣的成分,而當他模仿人類施予她恩情時,那股油然而生的惡意比他犯下惡行時還要顯眼。

  迪奧第一眼就看出這女人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艾莉娜因為極端的氣溫和長時間在雪地中踽踽而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抵達限度,而且隔天一定會重感冒。就算迪奧將初流乃交付予她,她也只會攜著那孩子一起耗盡氣力、凍死在半路。當然,就算這女人真的死成一具硬梆梆的雕像,他事實上也無所謂,迪奧漫不經心地想:還是乾脆將她和這孩子丟在這裡算了?
  他還真有些猶豫。
  艾莉娜小心翼翼地將初流乃摟捧著,納入胸懷裡,初流乃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身形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還要嬌小許多,艾莉娜纖瘦的身子也能夠完整地包覆著他、隔絕斗篷外的寒冷。過沒幾分鐘,如迪奧所預料的,她緊繃的外殼便在長時間的折騰之中首次鬆懈下來,意識傾刻間便倒向夢的那一邊。
  她用僅存的力氣抱著孩子,癱軟在這個她憎恨的男人懷中。這都是第幾次了?
  喬納森的外殼。喬納森的胸膛。不像喬納森的熱度。
  不是喬納森的東西。

  「……我從早上就想問了……」她迷迷糊糊地說:「你是少了多少內臟?」
  迪奧沉默了晌。
  「……我才想問妳為什麼每次都能發現。」
  「前兩年……我不是養過一隻貓嗎……雖然人總是說貓咪捉摸不定,但相處久了,就知道貓會在什麼時候去大便。大概就跟…那個一樣,看久了就會知道……」
  「把我比喻成貓大便是吧。」迪奧的聲音比空瓶還冷,「妳這張臭嘴還真是舉不出更好的例子。」

  筋疲力盡的艾莉娜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不到一分鐘她便靠著迪奧的胸膛昏死過去。
  迪奧知道他要是想在初流乃面前殺了艾莉娜就得趁這段時間,他只要慢慢地走、徐步緩行,這昏厥女人的生命便會如融雪似地消失無蹤,安靜得好比死盡鳥隻的山林。
  就像把潮溼的皮膚靠近火堆。
  「……」迪奧只猶豫了兩秒便放棄了。
  他不是為了讓這女人在睡夢中安詳死去才保留她的。是啊,作為那個值得死得殘酷的喬納森之妻,哪怕萬分之一,他也想讓這女人知曉。
  ──知曉這個世界,還有許多比喬納森的死還要更糟糕的事。

  艾莉娜下一段破碎的記憶是她被粗魯地扔在暖爐前方的地上,她全身撞傷的地方都跌得生疼,還沒反應過來,迪奧又將兩三件毛毯和被子直接扔在她臉上,以防這女人冷死在自己房間裡。她勉力從亂七八糟的毯子堆中探出身子後,迪奧只冷淡地瞥過她最後一眼,當著她的面甩上房門。
  初流乃被他帶走了。
  艾莉娜一陣乏力,即使想衝出房門確認初流乃的安危也無能為力,她拉緊身上的圖騰紋毛毯,後知後覺才感覺到寒冷,而且是艾莉娜這一生中從未體驗過的冷,有條餓狼在啃食她的生命力,她有種全身的體液都被抽乾的感受。
  她爬不起來,連挪動身子、爬到床上都辦不到,她彎曲著體軀,將外殼完全交與了地毯、絨毛,和暖爐的炭。





10.

  如迪奧所預料,艾莉娜一連高燒昏睡了四日,白日的時候由侍女們照顧,入夜後則由初流乃與伊莉莎白輪流照看,兩個年幼的孩子忙進忙出的能做的事情相當侷限,頂多也只是為她換上新的毛巾與毯子。迪奧則一次也沒出現過,好像這個家不論誰死了都與他無干。
  第四日的夜裡,初流乃毫無預兆地在北館的走廊上遇見整整兩日未見的父親,迪奧身著他常穿的那件羊絨外套,那是外出用的衣裝。
  初流乃凝視他,不知哪來的膽子:「你要去哪裡?」
  迪奧淡淡地掃過他一眼。「俱樂部。不是普通的那種,可以說是聚積了整個倫敦最臭的一群垃圾……的那一類型。」「哦……」「你要跟嗎?」初流乃沒料到他會這麼一問。
  而凡是出自迪奧之口的邀請,初流乃一次也沒有拒絕過。

  他們住的本館雖然日落後不允許僕人待在館內,但隔了一段距離的別管住著數名傭人隨時待命。迪奧命人備好馬車,前往倫敦郊區的某處,馬車一路經過的路邊街景既陌生又霧氣環繞,壟罩在一個難以言喻的氛圍之中。
  初流乃很少離開大宅,對屋內的事情知道的東西本來就少了,何況是倫敦或英國本身,他甚至也不了解他曾經短暫待過的那布勒斯。
  馬車停在一處平凡無奇的建築物前。

  汐華初流乃隨著父親的陰影走入更深層的黑暗中,臭味比那布勒斯還淡上一些,卻比那布勒斯更腐爛。
  他們穿過三道暗門、走下兩個螺旋梯、轉了四個彎,一路上遇見幾個零星的守衛或引路人,見到迪奧的臉就像眼睛被刺痛似的連忙低下身子不敢直視他,他們最後走入一座地窖中。
  在場有十幾人,有男有女,不超過二十人。裡面的人士不乏看起來出身權貴之人,或統治城市黑暗面的狗輩,他們原先喧囂的耳語在迪奧出現後便安靜下來了,靜得只剩下零星的呼吸聲。
  在那個「俱樂部」裡,他這個年幼的突兀存在一開始只遭到一陣側目,但沒有人非議或開口詢問。

  父親將之形容為垃圾的聚集場,19世紀的英國是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巨大毒梟,整個19世紀大部分的時間裡,倫敦東部的碼頭總忙著卸載那些從各地運來的奇珍異寶:香料、絲綢、波斯地毯、菸草與印度鴉片,於是初流乃最初以為是類似毒梟群聚、閃爍著發臭火光的破敗場景。實際上仔細一看,卻是猶如邪教在寧靜至福下,無聲默贊其主的景象。
  既神聖、又邪惡。
  迪奧就坐在這片聖殿的中心。
  沉默的空氣開始流動,他見有個男人首先在靜像中成為活動的個體,男人走到迪奧身邊並單膝跪下,以一種說不出的服從與恭敬親吻迪奧的指甲。接著周遭的人群也開始受到鼓舞似地,規矩、又安靜地重複第一個男人的行為,他們或親吻指尖或鞋尖,迪奧則面無表情地接受他們的跪拜與獻祭,好似眼前的景色都與他無關。

  ──他見到魂牽夢縈的景色。
  ──噩夢肆虐,淫慾毒化的光景。

  有個黑髮女人掩著面紗,只露出一對祖母綠的眼珠,她的身姿有如貓隻般柔軟,不合時節的漆黑晚禮服包覆著她纖細的身段。女人從房間的角落悄聲走近迪奧,在她近得足以碰他的時候,迪奧用一根手指止住她的動作,女人立刻停住並垂下視線,大約只相隔一秒,迪奧又用手指招呼她過來。初流乃看不清女人面紗下的容貌,但他不知為何好像看見了女人的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這女人的氣質和眼神流露的柔美氣質令他聯想到自己的母親。
  迪奧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攀附著他的胸膛,允許女人親吻著自己的頸間,
  迪奧慷慨地回應女人的索求,他高貴的唇於女人的耳根與側臉間游移著,落下沒什麼深意、甚至毫無情感的吻。
  「迪奧大人。」那女人用著迷的語調說。「……這具身體中靈魂的呼吸……請您垂憐……奪去……」後半段幾不可聞。
  那成了她留在塵世間的最後一句呢喃。
  迪奧在下一秒將兩根手指深深插入女人的喉嚨,迅速地奪走了她的生命。初流乃震了一下。

  這邪惡至極的場面──令汐華初流乃這個只在人世間苟活過短短年歲的生命震懾不已,而同時,眼中開度的畫面又理所當然到令他以為只不過是一幅畫,他不過是畫框外的住民,無權干涉畫中的一切。畫裡恬靜安詳,不潔者不假掩飾他們的焦渴,哪裡都沒有不潔者的住處,於是他們的肉體與精神都附著此地、膜拜著他們應該服從的人,他們得到精神的歸處,安靜又純潔,如每個星期日的禮拜那樣令人心安。
  他有個可怕的想法:父親說這裡是全倫敦最臭的一群垃圾,而事實上別說是英格蘭的黑暗面了,整個英領地有多少比例的控制權已經落到了父親的手上?有多少實權已轉移到這個地窖內?
  磅。一聲悶響,那個死去的女人被迪奧隨意地扔在腳邊,對於那具屍體沒有人對此有任何一句感想,也對迪奧吸血的進食行為一點都不驚訝。迪奧像是下一刻就忘記食糧女人的存在似的,很快又將視線移至別處。
  火燒色的凝視停在他的兒子身上。
  「過來,初流乃。」他的父親此刻才終於想起他。
  這是迪奧第一次讓初流乃踏入這個環境中,迂迴的戲弄或出自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也罷,初流乃自始至終都只有受父親玩弄的權利,於是他聽命走到那男人身邊。迪奧厚實的手掌輕碰兒子的後背,吸血鬼的手剛獲得觸覺的實感,他便得到他詢探的答案了:初流乃那幼小的身體一點恐懼的顫動都沒有。
  即使震驚,也不恐懼。
  即使意外,也不畏怯。
  叫初流乃過來後,迪奧只是讓他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身邊,沒特意交談什麼。迪奧將注意力留在這空間內的其他人類身上(如果這些人都還是人類的話),他專心地聽身旁那些穿著權貴的人們向他彙報些什麼,迪奧偶爾點頭、偶爾輕哼,偶爾一句不發。初流乃窩在他的大腿上,一個字也聽不懂──文字本身是能大概理解的,他聽不懂的是那些句子串起來後的意思。
  隨著嘈雜的交談聲,時間流逝,初流乃逐漸理解了一件事:父親帶他來這裡,大概僅是要他「看著」而已,不是讓他參與、也不讓他碰,父親只要他看。
  ……但是,要看什麼?
  初流乃在那個大雪止息的夜晚──所沒見到的東西,跟這個空間有任何連結嗎?

  那些投注在父親身上的,男男女女十幾道摻雜著狂信、迷戀、畏懼的視線,光是進入那個氛圍當中,他就一陣窒息。父親總是不以為意地踐踏別人珍惜的東西,在此之上,又若無其事接受他人的恐懼,在初流乃見過的人類當中,只有艾莉娜能夠面不改色地與這樣的父親締結婚約,甚至當面鄙夷加以斥責。
  他敢打賭艾莉娜小姐並沒有見過眼前這神聖又噁心的吸血鬼殿堂……艾莉娜小姐想必是「知道」的,但是父親絕對不會讓她參與這個畫面,父親對艾莉娜小姐的容忍底線只到那個宅邸的大門為止,在那以外的領地,迪奧隨時有可能將艾莉娜輾碎成人體最原始的型態,濃縮成有血有肉的一灘浴池。
  初流乃並未化作一灘血,並不是出自迪奧的寬容或者出自父親對子嗣的感情,迪奧這個人對自己的孩子沒有感情、沒有想法,甚至沒什麼期許,只是……該怎麼形容才好?如同想將杯子盛滿,需要先把杯子倒空一樣,父親表現得像是若不先將初流乃的內在掏空,好像就沒辦法在他身上填入更多東西。

  迪奧冷不防地,「可怕嗎」這樣問道。
  初流乃搖頭。
  「討厭嗎?」
  初流乃搖頭。
  「煩悶?」
  還是搖頭。
  「但你不喜歡對吧。」
  初流乃沒有回答。
  「你想回那布勒斯嗎?」
  沒有回應。
  「想念母親?」
  點頭。
  「你也可以回去,長大後再來見我。如果你真的不喜歡那個環境的話。」
  初流乃的視線往上。「……等我長大後,你還願意見我嗎?」
  「應該是反過來才對。」
  「……?」
  「你長大後,大概會變得討厭我吧。」
  「才沒有……這種事。」
  迪奧愉快地輕笑,如崇高的人對自己的崇高感到厭倦。大概就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笑法。
  「我對這種事可是很敏銳的。」
  「……」
  「我說初流乃……我並不期待你能看到與我所見同樣的景色,我不期望你能目視那些永不會暴露在日光下的東西,那些與道德無緣之物。你啊,搞不好還比較接近別的……另一個東西,並不像我。我最開始的確是帶著某些打算所以才將你從那布勒斯撿走,或許對你有錯誤的認知,不過呢,初流乃,我曾在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反應……我沒有生氣或失望,別露出那種迷途羔羊的表情,看起來又弱又可悲。我說真的,你看不見、聽不清、摸不著、感受不到,這些都無所謂,我不期待這類事物,你就算不當我的孩子,就算不是我的孩子,那也無關緊要。」

  迪奧又說。
  「已經不重要了。」





11.

  「我會離開英國兩週,可能三週,或者更久。」
  迪奧上了馬車後唐突這麼交代隨從,下人恭敬地聽命,並幫助初流乃跟著迪奧踏上馬車的台階。大概是方才那些向迪奧報告的男人們提到了什麼迫切到需要迪奧當天立刻出發的事吧……也可能沒這麼重要,畢竟迪奧的標準向來很奇怪。初流乃見過也知道他習性纏綿於女人之間,與其說好女色,不如說吸血鬼在百無聊賴之於培養的一個小餘興,搞不好出國也只是泡在女人(與女人的屍體)之中,然後生下更多跟他一樣立場的孩子。

  「在我離開的期間,你將《馬克白》再讀熟一點吧。」
  「……嗯。」
  「艾莉娜抱怨《馬克白》對剛入學齡的孩童太難,你怎麼想。」
  「真的很難。」他坦承。
  「《雅典的泰門》?」
  「更難。能讀出來的字大概比《馬克白》少……」
  「那照著莎士比亞創作時間順序往下一個……《冬天的故事》。」
  「……好像還行。」他絞盡腦汁回想,卷末似乎是好結局,初流乃對該文本只有最粗淺的認知。「為什麼跳過《辛白林》?」
  「《辛白林》才不算是莎士比亞的作品。」迪奧冷冷地說,「荒唐、破碎、自娛娛樂,不負責任的創作。」*2
  看來父親不喜歡混合作者的作品。
  不過要說荒唐和不負責任,好像還輪不到這個人批評。

  「你得學會自己唸出書中的詞句。」莫名其妙地,這個男人開始擺出父親的架子。
  「明明最近幾次都是我自己唸的……」
  「你這回應方式越來越像艾莉娜了。跟她學的?」迪奧不高興地碎念。初流乃覺得表露出這種態度的父親很新鮮。
  「說到那女人,要是艾莉娜就這樣發燒掛了我大概會笑到斷氣,到時候記得寫信給我,最好附上那女人的遺照。」
  「……艾莉娜小姐會沒事的……」初流乃小聲地反駁。
  迪奧輕哼。「是啊,向來都是蟲的生命力比人堅強。」
  「……」
  初流乃一直都隱隱約約地好奇父親和艾莉娜之間的事,以及兩人對彼此的厭惡之情究竟是從何而來。他們名義是夫妻,又彷若是仇人;彷彿有深仇大恨,但直到化為白骨前,他感覺這兩人都不會分離。起碼迪奧不願意殺了她。這點連初流乃都看得出來。
  父親只是一心一意等待她死去。
  他有上百年的時間可以等,至少直到下個世紀結束前,他一定能等到艾莉娜的死。
  無論如何,都不是他能干涉之事,那兩人間沒有初流乃介入的餘地,甚至只要待在他們身邊,初流乃便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屬於這裡。他有個奇妙的想法:就是有能夠介入他們的人類,也早就已經不在了。

  初流乃剛想開口問一些冒失的問題,過去一道道灰暗的記憶卻流入孩童陰窒的胸口,他又立刻閉上嘴。初流乃由於過去的經歷,始終畏於對他人求取什麼。
  這些都被迪奧看在眼裡。
  「初流乃,你聽過開膛手傑克嗎?」
  「聽過。前段時間很有名……」「那個是我部下。」
  他差點嗆到。
  「……呃、哦──所以──他是吸血鬼?」
  「正確來說,我是吸血鬼,他是屍生人。」
  「這樣啊。」初流乃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見過……」迪奧慢慢地說,
  「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從上流貴族或最底層的貧民窟裡都有,大概是因為經驗使然使我容易去辨別……去分辨哪些是犯下罪刑的人。你知道支撐人類社會的是什麼嗎?是知道罪惡為何物、也知道如何犯下罪刑,卻不去犯罪的人。是這種人類在支撐整個社會的。懵懂無知的人會說:『殺人只是不小心跨過界線,可能是因為一時氣憤、一時糊塗。』但我不相信這種鬼話,即便遭遇何等不幸、何等不公平,卻絕對不會動手殺人的人,才是佔大多數。而我只靠肉眼,就能找到那些躲藏在豬隻中的殺人犯──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明白了。明白這個人是能殺人之人,是能啃食豬肉的豬。當初我便是這樣找到傑克的。這種人平時外表可能看起來平靜又善良,不用割開我便知道流淌在底下的青紫色血液流的是什麼東西,沒有良知、沒有良心、不猶豫、不躊躇,只愛著自己、只聽從自己體內的生物行動,而我讓那些人都成為只聽從我囑咐的狗,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隨時都願意為我獻上首級和領地。我讓那些人聚集到我的身邊、允許那些人存在,我召集他們,恩准、赦免、允許一切的屠戮,再容易不過了,因為們就像渺小的可愛的異形那樣,相當好懂,他們總是有想要的東西。我這裡──總有他們渴求的東西。」
  馬車的輪子駛過不平穩的石地,他望著坐在對面的父親,在灰黑色的陰影中仍顯得搖曳生姿、帶有生命力的金髮在震動中來回飄盪。
  「你這孩子……好像還真的沒有想要的東西。」
  父親美麗的臉龐被淺黑色的濃霧吞噬,成了一團模糊的灰階影像,過了一個轉彎,從敞開的馬車窗口清楚地見到海洋,聳立著被藍黑色塗抹過的冬日枯樹,風從海洋吹向陸地,將些微的濕氣與巨大的寒冷,一齊掃進倫敦的乾燥土壤。
  「是啊……」
  被父親這種窺探性的目光看著,就像一口氣潛入冰水內。
  「……是別的東西的孩子吧。」

  他又這麼說了。
  第三次了。

  初流乃寒毛直豎。又是這種感覺、又是同樣的話、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表情。
  ……我不要。他這樣心想。
  父親一直沒有將後半段說完。他知道。然後父親將要說了。
  「這是為你好──」迪奧剛說幾個字便沒忍住可怕的笑意,「我竟然會有說出這幾個字的一天。……這是為你好,你大可回去跟艾莉娜和伊莉莎白吟唱詩歌、平日花上幾個小時泡在讀書室內、週日上禮拜,任何事不管多麼令人作嘔,只要日復一日做下去,人類終有一日會對之習以為常。習慣她們,習慣花香,習慣滿足,這樣對你來說或許會比較理想,然後在適宜的時間,把你送回去──」
  「我不要。」
  迪奧當作沒聽見:「這樣你就會有個平凡又正常的人生了,即使得不到什麼,至少也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等到你長大成人,就會發現我說的是對的。人類愛的只有生命,智慧不過是求生的手段,人並非特別愛著智慧。然後,你會知道我是多可怕的東西,並且開始討厭我。這才是正常的,一如艾莉娜對我的評價。」

  「這樣,即便在往後沒有我的人生裡,你無論如何都能夠活下去了。」

  迪奧的聲音很遙遠,漂浮在濃霧的冬季大海,彷彿赴黃泉的浮冰搖搖晃晃地飄離港口。
  「你能夠一直活下去,這樣不好嗎?有個人也曾經只有這個微小的願望,想跟自己的妻子廝守終身,那個願望被我直接碾成肉泥,然後丟到大海的最深處底。」
  「……你不要我了嗎?
  「我曾經想要。」

  迪奧說完,無聲無息地從他眼前消失了,初流乃愣了一下,直到父親走離馬車三步之遙才意識到迪奧的動作之快。
  「…………」
  初流乃覺得要是自己不趁現在問清楚,大概一輩子都得不到答案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毫無牽掛地隨時被這個男人殺害,卻發現這個男人根本沒興趣奪走他的性命。
  血液與血脈,「汐華初流乃」全身上下唯一有價值的東西,迪奧都懶得多看它一眼。
  迪奧有權奪取,有權拋棄,有權加冕,也有權廢棄。
  他一手掌握著生;一手掌控著死。

  初流乃不顧隨從的阻止,跳下馬車。

  「……騙子……」不對,他用錯詞了。
  迪奧會對其他人類說謊,對男人撒謊、對女人送入甜蜜的謊,但是對艾莉娜小姐和自己的孩子都很誠實。
  迪奧背著他前行,一點都不在意後方苦苦追趕的小生命。
  吸血鬼走過的每一個步伐都是對上帝的褻瀆。初流乃追著迪奧登上碼頭。

  「那個別的東西是什麼?」
  初流乃大叫。
  「我不是別的什麼,不是別的東西,也不是別人的孩子!」
  吸血鬼輕鬆一躍便跳上甲板,一瞬間便輕易地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我是你的──是你的──我────」

  船要開了,他登不上那艘船。
  他弱小、貧窮、太矮、又無力,而且不被那人所愛。
  他佇立的地方是船隻能透過洋流無盡疏離地面的交界處,是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縫隙,混濁的水流順著縫隙,捎著臭味直抵寂靜無底的黑暗。
  初流乃站在冷冰冰的黑色海面與坑坑洞洞的碼頭交界處哭泣,憤怒又困惑的淚水浸濕了衣襟,以前被繼父打、被母親扔在家裡,他都沒這麼放聲哭過,因為哭泣不能解決問題、眼淚也無法得到同情,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小便學會放棄、學會不做枉費力氣的事。他感受著碼頭坡道下方有個怪物般可怕的自然力量悄然流動,那個能量太過具體而鮮明,即使初流乃看不清它原本的色彩,他也知道海洋有多麼強大。海遠比他父親還要強,海能夠撕裂天空、反噬大地、吞沒一切骯髒的東西,還能反過來將海洋垃圾掃回沙灘。一道小流冰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上,撞擊船的底部又遠離,初流乃的頭髮任由入冬的海風吹掃著,有如某種黑色蠕動的生物騷動不已,海底是平靜的,誰能想像到它藏有詼諧的海獸,踩在海獸上方的他是兩個世界、兩種生物的分界線,他越是哭泣,感覺腳底下的能量越是鮮明具體,他凍得發顫,腳下的生物發出怒吼。
  初流乃一邊流著淚,看著乘載那個怪物的蒸汽船駛離,一邊向他從來沒見過影的神明祈求。

  祈求晦暗詭譎的大海能幫他殺了這個人。





12.

  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
  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患難卻仍來到。

  汐華初流乃此人──既平凡又渺小,貧窮又營養不良,安靜、沉默,有些早熟、有點聰明、有時候遲鈍,懂得分寸、分得清界線、知道越矩與冒犯的詞意、理解發怒和嘲弄的區別,也會輕易道歉;讀不懂馬克白、為雅典的泰門困擾、對閱讀十四行詩的文體更是不擅長,喜歡德文和拉丁文、擅長歷史與天文學;喜歡甜食、害怕高處、喜歡在冬日的橡樹下裡尋找冬眠中歐洲鍬形蟲的幼蟲,在森林裡不容易迷路、但很容易跌倒;他喜歡氣質出眾的伊莉莎白、喜歡優雅溫柔的艾莉娜、喜歡為他細心整理衣裝的女僕、喜歡領著他熟識那棟大宅的下人;他吃過乾巴巴的麵包,很少挨餓,但知道挨揍的感覺,知道皮帶和拳頭,也熟稔椅子和棍棒;他知道被丟下是什麼滋味、體會過被遺忘的經驗;他思念那個不討厭自己只是偶爾會忘記孩子存在的母親,討厭趁母親不注意毆打他出氣的繼父,想念那布勒斯街邊的那條流浪狗,想念母親一時興起買給他的發條玩具。然後──

  不想被父親拋棄。





 Fin.

*1約伯記 3:25
*2據考察《辛白林》的創作時間是在《冬日的故事》之前、《雅典的泰門》之後,但其實確切時間一直不能完全確定。《辛柏林》有其爭議之處:有部分章節的用詞不像莎翁,推測是與其他作者共筆的產物,並被批評為劇情破碎。劇中情節參考了部分歐洲童話和《十日談》等等。


  迪奧沒有拋棄他的意思,不過對初流乃來說是同樣的現象。無論初流乃在哪個地方長大成人,當他成為喬魯諾後會如迪奧所言變得討厭他。
  裡面的初流乃經歷了一種不可言的轉變:害怕被喜歡的人拋棄→害怕被最討厭的人拋棄。
  只有當初流乃對迪奧產生厭惡的感情後,他才能好好面對那個人。
  迪奧從來不曾對初流乃提到喬納森的名字。
  後來初流乃的識字能力還是艾莉娜手把手教起來的,而且艾莉娜不會叫七歲的孩子讀雅典的泰門(太鬼畜了)
  見初流乃回來後魂不守舍的樣子,當迪奧回倫敦後,艾莉娜逼著他在聖誕夜舉辦了派對,迪奧一路睡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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