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4日 星期五

【D/J/E/無駄親子】垢中的遺骸


00.

  艾莉娜之於喬納森是代表幸福、美好的一切。
  舉凡他人生所有美妙的事物都屬於艾莉娜。

  而對喬納森而言,迪奧則是除此以外的全部。
  所有與美好無緣的事──迪奧只屬於那些。





01.

  想像房間裡擺置了兩把椅子。
  一個被他自己推倒,一個椅子則擋在房間唯一的出入口上。他想移開椅子又不願碰它,他想讓椅子消失又不願碰到它,於是放火燒了那把椅子。
  椅子燒盡了,房間入了火舌的胃袋中,他也跟著被一起燒死。


  ……做了個被燒死的夢。
  他想成為燒死人的那方,而他沒有想過的是,燒死人和被燒死這兩件事是可以被聯繫在一起的。
  迪奧從被烈焰焚身的預感中回到現實,他知道那股熱度是從何而來。他發燒了。迪奧迷迷糊糊地反而想起那個得重病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母親,那時母親時常感覺到渴,卻沒有餓的感覺,他總是在母親枕邊費盡心思地讓母親嚥下一點麵包和水──那樣的生活,那樣的日子,他是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啊,迪奧!」
  「……」
  母親的倩影被打碎了。
  年僅十五歲的迪奧·布蘭多睜開眼,見到那個與他同齡的少年──那個同樣死了娘卻在如今擅自破壞他對母親回憶的傢伙。他分明記得喬納森今天約了朋友去打球。

  「……喬喬。」他非常勉強地抽動著嘴角,盡所能表現友善的態度:「怎麼了嗎?」
  「我才問你怎麼了,睡在這種糟糕的地方。」
  你家的沙發已經比我舊家的床還高級了十倍不止。迪奧將這句反唇相譏壓進胃裡:「看書時不小心睡著了,你呢?喬喬,你不是和朋友約了嗎?」
  「是想問迪奧你要不要一起……」「不必了,謝謝。」
  面對他(自認為)彬彬有禮的拒絕,喬納森的表情只僵硬了一下,又莫可奈何地微笑著,「嗯,也是呢……迪奧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的樣子。」
  他僵硬了一下。
  「真的沒事吧?」
  「沒事。」
  喬納森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迪奧費了一番勁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抱以老拳,這幾年他努力維持自己的友善形象,喬納森因為艾莉娜與丹尼的那些事看起來沒全盤接受他,然而以喬納森天真到犯蠢的腦袋也找不出破綻,於是也這樣與自己的義兄弟盡其所能友好地相處著。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然而此時此刻,喬納森的表情像是真的在關心自己。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叫館家來。」「真的不用了,謝謝你。」
  迪奧躺回了沙發,「和友人好好享受下午吧。」

  喬納森欲言又止,轉身離去。
  迪奧並不擔心自己的病情,在喬斯達家這種環境下,即使沒有醫生醫治,他覺得要輕易的死掉相當困難。
  他生長的貧民窟──要直到他來到喬斯達家生活,他才知道自己以前住的地方有多臭,而母親又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之下被折磨至死的。他以前分不清楚墓地和家裡的空氣有什麼差別,要到他入了富人的家中才意識到住家內是不該有墳墓的氣味的。他在母親死後讀了一些書,十來歲的他便明白了,即使是得病或者遭到父親長期暴力相向,母親要是住在乾淨些的地方或許還能再多活個幾年。在那個惡臭聚積的巷弄裡即便死亡與傷病在住民的眼中何其稀鬆平常,但母親是那樣美、那麼年輕,他一直覺得死亡於這美麗的女人身上應是更遙遠一點的事。
  木板走廊踏在上面時有嘰嘰咿咿的聲音,木板與木板之間有個窟窿,從中可看見下方的淤泥,每當他被達利歐揍在地板上磨蹭時迷迷糊糊地計算起那些淤泥的深度,搖搖晃晃的木製地板總覺得每次走過都在下陷,年幼的他還什麼都不懂,長大了一些才覺察到這是屋基因腐爛而下沉。他家中每個房間又小又髒,通風極糟,從破洞的窗口望出去也是一片灰黑的色調,與家中沒什麼兩樣,由於貧民屋都圍著死巷建成,只有一面通風,有些屋子一面窗都沒有,他們屋內同樣潮濕陰暗,夜晚僅靠一柱蠟燭來維持家中的照明。屋子前面是一條陰溝,溝裡和路上全是油膩膩的、說不上形狀的垃圾──他敢打賭喬納森這一生從沒見過那種穢物。
  那個偶爾地上還會滲出糞池汙水的環境,只充斥著死人和快死的活人。
  最可恨的是,當迪奧來到這個家後,最初因太過整潔衛生而感到一陣不適應感,他只吃過又乾又硬的隔夜麵包,喬斯達爵士賜予他口舌的麵包則蓬鬆又柔軟,反而難以下嚥。隔了一兩個月才好不容易調整過來。

  如今他已經很適應貴族生活了,好像他從以前就該屬於這裡一樣。
  迪奧打算懶洋洋地在沙發上打發一個下午,而喬納森離家後不出兩個鐘頭,那道煩人的聲音突然又從空中乍現,清擾他的耳膜。
  「──迪奧,睡這裡會感冒的喔。」
  迪奧差點髒話都罵出來了。「你不是出門了嗎?」
  「我跟他們約下次了。」喬納森說,一邊從懷中掏出紙袋,「我聽家庭醫生說了,你好像很常在這種季節發低燒?剛剛去取了藥了,你有空就吃了吧。呃──好像是說一天吃兩次就行了。」
  「…………所以你剛剛去取藥?」
  「對啊。」喬納森說,那個不懂得懷疑人的少年影子在他身上只退去了一半。
  迪奧強吻他的女人、戳傷他的眼睛、殺死他的狗,也只褪去喬納森身上那一半的外殼。
  「打球可以下次約嘛,你的身體比較重要。而且我看他們人數好像也夠了──啊,我有跟他們說下次你也會一起去,你下週就別推託了。……迪奧?」
  「……」
  「迪奧?果然你的狀況比想像中糟糕吧。」
  「……」
  突如其來的恥辱感像滾石嘩啦啦地掉下來,迪奧·布蘭多被一股不知道該說是驚愕還是恥辱般的情緒支配著,被討厭的人關心比想像中還要心情惡劣,作嘔感比白牆上污點的存在感還要強烈。
  他好像快要發飆了。發燒帶來的侵略降低了自我的控管能力。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想辦法轉移注意力,下一瞬間可能會衝上去揍他的義兄一頓。

  「……謝謝你。」他以近乎咬合血肉的自制力,逼自己這麼開口:「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嗯。」
  「真的謝謝你……喬喬。」
  「嗯。」

  他總有一天要殺掉這個人。





02.

  喬納森·喬斯達死了。

  他死後一個月──艾莉娜·班德魯頓和迪奧·布蘭多步入了婚姻。

  無論最初他們結為連理的理由是什麼,他們總歸是走到了一起,帶著唾棄彼此的眼神、厭惡彼此的心情朝夕相處著,平日他們甚至連早餐時間會面的機會都沒有,空蕩蕩的餐桌只有艾莉娜一個人。自第二次結婚後,艾莉娜便學會了將兩任丈夫都當作死人。
  提出求婚和同居的都是迪奧·布蘭多。
  把她當作掉在地上的紙屑視而不見的也是迪奧。
  艾莉娜對迪奧就像在看養殖場豬隻的眼神也沒好到哪裡去。

  婚後數個月,艾莉娜不斷奔波於照顧伊莉莎白與外出工作之間,家裡日間的時候有聘請傭人,而在日落時分女僕和隨從們便紛紛退去,這是他們家必須遵守的規矩。艾莉娜在船難之後流產了,於是找了份教師的工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下班後她便回家專心照顧那個剛滿一歲的女嬰,照看伊莉莎白的成長幾乎成了她人生的剩餘意義。
  而迪奧·布蘭多──她名義上的丈夫,則幾乎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他們夫妻平常連在走廊上碰面都懶得看彼此一眼。

  只有一天,迪奧在日落歸宅後不耐煩地將擋在廊道上的她推開,艾莉娜小心翼翼地捧著懷中的伊莉莎白,才匆匆地瞥了數週沒仔細看過臉的丈夫一眼。
  她看見迪奧鼻青臉腫地回來。





03.

  令艾莉娜留意到的是,迪奧臉上的瘀青到了隔天也沒有消腫,而後兩天、三天,她憎恨的那張臉反而傷得更厲害了,迪奧那精悍美麗的臉龐一蹋糊塗,乾成土色的鼻血和結痂的血肉黏在一起。
  她在某天下班後特意保持清醒到半夜,在家門口堵到了夜半而歸的迪奧,迪奧揚起眉,像在看一個莽撞而低賤的綿羊,他躍過她的視線打算直直回到自己的房間,艾莉娜只是沉默不語地擋在他與廊道之間,並要他將身上那件純羊絨面料的昂貴西裝外套褪下,他厭煩地推開她的手,艾莉娜的表情比他更冷。
  「脫下。」
  「……
  艾莉娜在迪奧冰冷的視線下緩緩解開他襯衫的扣子,難聞的菸硝味和鐵鏽味溢散在空氣中久久不退,昏暗的室內藉著燭光的微弱光線,她看見迪奧臉上的傷已經算得上是若干漸緩。

  頸部以下的傷勢尤以背部與腰處為甚,她出身醫生世家的環境也見過不少比這更慘烈的傷口,她知道這是怎麼造成的。迪奧遍體鱗傷,前胸後背爬滿了傷痕,有些傷口看得出久未包紮而發炎潰爛,有幾塊肉燒焦似地發出陣陣惡臭,徹底壞死了。她不用手指輕觸便知道那是刀傷和燒傷的痕跡,且襯衫上也有同樣的裂口。
  與背部滿是傷痕的挫傷、瘀傷和刀傷相較之下,他臉部的瘀血看上去還比較不那麼駭人。
  她沒有很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艾莉娜對這個男人的私事毫無興趣,她也想起喬納森以前也時常滿身是傷的回來(儘管那大多是迪奧的錯)。艾莉娜牽起他的手掌,凝視著他身上那些皮開肉綻的傷口,淡淡地開口問了一句:「你那引以為豪的吸血鬼體質呢?」
  「……嚴格來說不能說是體質。」
  「不要迴避我的問題,迪奧。」
  「不干妳的事,艾莉娜。」迪奧厭惡地說,語氣像碰到了不堪入目的髒東西,想抽回自己的手,「回去睡覺吧,別試圖了解那些妳的智商無法理解的現象,做好妳作為愚蠢女人的本份。」
  「……」艾莉娜雖然想當場抽他一巴掌,但想想他在外面挨那麼多揍了卻還是沒讓這個法律系首席的智商有那麼一絲絲找回來的跡象,她打下去恐怕也只會讓這個男人更短路而已。

  「……我就當作你的恢復力回到普通人類的水準了。」
  她不再過問他的意見,將他拉進房間並找來醫藥箱,迪奧一開始滿臉不情願想迴避她的觸碰,後來也放棄似地任艾莉娜褪下身上的衣物。艾莉娜的手掌輕觸他的頸間與臉龐時,不意外地發現迪奧發著低燒。吸血鬼也會發燒?她納悶。與她聽聞的血族特徵有所差異,迪奧如今的狀態有點介於人類與吸血鬼之間。
  「到後天為止不准出門。」她說。
  「什麼?」迪奧粗魯地說,毫無掩飾他的厭惡。
  「我為什麼要聽妳的?」
  「至少到燒退為止。這是醫生女兒的判斷。」
  「干我屁事。」
  「……迪奧,你若沒辦法好好使用喬納森的身體就給我還回來。」
  艾莉娜的話語裡隱忍著憤怒,迪奧在肉身的疲倦與痠痛之下突然很想一掌把這女人打死,像他對待外面的那些女人一樣,要讓這女人變成一灘純粹的肉泥與蛋白質比他吐出一口痰還要簡單──要不殺掉如艾莉娜這種脆弱的生物還比較困難。然而喬納森的身體卻在阻止他似地,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艾莉娜將藥瓶與止血帶並排在一旁的矮桌上。

  那天晚上,迪奧·布蘭多首次與他名義上的妻子同床共枕,他又痛又累,被艾莉娜包紮過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隱隱生疼,儘管還有餘力再殺掉一整條街的人,但今日已經懶得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浪費任何一滴口水和氣力。他們結婚後變得比婚前更沒有交集,當初求婚的是迪奧,迪奧對這女人的厭惡之情昭然若揭,而一口答應的艾莉娜看起來也不像是因為喜歡上他才同意的──總之,他們婚後,迪奧在外頭幾乎快上完了整城的女人,卻從來沒碰過艾莉娜一根手指。
  艾莉娜不知道是顧慮著他的傷口或是如何的,她讓迪奧的頭顱以她的左手臂為枕,不讓他背部觸地,右手則拉來被褥蓋在他身上,那些沾上迪奧組織液的米色被單被染成了更深的茶色。艾莉娜也不在意睡衣被迪奧的血弄髒,將她的仇人摟在懷裡,輕輕地撫著,讓手掌的撫觸緩緩滑過吸血鬼的後頸與背部,一如她平常安撫孩子們的舉動。
  這噁心的女人從來如此。迪奧心想。

  艾莉娜在這個夜晚帶給他的一切感官,令他回想起了幼年時他被母親抱著安撫入眠的感受,昔日的感知始終不曾逃離他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嘗試在摧毀他。像子彈鑲嵌住他腹部那塊腐爛的肉。
  他的孩提時代常被醉酒的父親痛踹一頓,通常不是背部就是腹部,挨揍的內臟會潰散人類的神智,他記得自己學會爬到家門外嘔吐,把該吐的東西吐完才回家,免得弄髒地板還要讓夜歸的母親跪著清潔那些嘔吐物。當夜幕低垂他冷得受不了、耳尖和四肢末端與凍傷相離不遠的時候,母親便會像這樣擁抱他,低吟著安眠曲,讓他在傷痛和溫暖當中取得入睡的平衡。
  艾莉娜並沒有唱什麼安眠曲,他只聽她哄著伊莉莎白時有哼過。
  而迪奧被掏空的意識在疲憊與爛醉當中逐漸與眼皮一起屈服了。
  母親。艾莉娜。母親。母親。母親。──艾莉娜。

  迪奧發現他真的很討厭這個女人。





04.

  ──喬喬,他想起喬喬。
  喬喬總和他說「不可以這樣」或「你怎麼能那樣」,後來有一段時間迪奧學會裝乖,便沒聽到喬納森對他這麼說了。他與喬納森假裝示好那段期間,喬喬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像排不出廢氣的暖爐那樣困惑,他每次見都在心底嘲笑。
  他恨他父親。輕視喬斯達爵士。討厭喬納森。討厭艾莉娜。也恨喬納森養的那條狗。
  他人類時期周遭的一切幾乎沒有一件事是值得他喜歡的,除了他的母親。迪奧那跟破燈沒兩樣的人性中唯一稱得上憐愛的情感,全給了母親。
  而當那女人死後,迪奧就將剩下的人性全餵給草狗吃了,從那堆屎尿般的腐肉中傳來了塑膠被燃燒的臭味,他出生的那個街道不大不小,然而要藏上整個城市的垃圾綽綽有餘,被屍水灌溉長大的鼠尾草若是澆上了普通的水,那才真的會枯死。

  迪奧有時感覺自己就像被活生生撕下皮膚而裸露血肉的人體,暴露在外血淋淋的肉經過日曬雨淋而難以癒合,奇癢無比,爬滿了傷口的蠕形蟎蟲只造成疹子,而隨後侵入的恙蟲則令身體因惡寒而瑟縮,那些蠕動的蟲幾乎撕開了傷的裂口。
  而喬納森,他的義兄,那個在夏季和煦風中搖顫著的人影,則在無邊無界的原野中,靜靜地低垂著視線,露出歸巢的微笑。
  他似是穿越塵埃也不沾染其色的雲彩,喬納森愚蠢、良善又正直,具備了一切他所憎惡的要素,凡是試圖帶著秩序與慈愛到他生命中的,迪奧都會下意識驅逐之。因為喬納森與他不同,從不畏髒污、也不為塵埃所擾,他心想一般人都需要彈動手指驅逐爬上衣衫的蟲隻,而喬納森則是連蟲子都會繞開避過而不願騷擾他。每當他在喬斯達宅邸與喬納森朝夕相處時,迪奧都感覺身上那些裸露在外的腐肉皆因這個灼熱的生命燒得肉都在發痛。
  那赤裸裸的光從不假掩飾。
  他又冷又想吐。他為何得受這種苦不可?

  在人類短短19年的年歲中,有三分之一都給了喬納森。
  那三分之一的人生中,迪奧究竟從中感受到了什麼,喬納森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知道了;然,喬納森死前所能感受到的──無非是傷害與愛。
  愛屬於艾莉娜。
  傷害屬於迪奧。





05.

  嚴格來說,迪奧對艾莉娜本能性的厭惡只有一部份是源自喬納森,除此以外則是因為這個女人──實在與他母親太過相像了。
  他的空瓶中傾注著少得可憐的,與那女人相關的回憶,但即使還有空隙,他也不屑其他東西與她為伍。深怕會弄髒那個存在於他體內的碎片似的,迪奧將那女人有關的事都塵封在那玻璃瓶內。他知道自己寧可將她忘得一乾二淨,像拂掉桌緣的灰塵那樣,也永遠不會打開它。
  沒有一個生命能與那個女人相提並論。
  光是觸及「她」的特質,哪怕是母親那多麼愚昧的良善性格──無論是誰令他聯想到那女人,他都發自內心作嘔。他巴不得殺光這些蟲子,讓布幕蓋上這刺眼的白日。

  而艾莉娜就屬於這個例子。

  他在艾莉娜的懷中甦醒過來。
  迪奧的房間內容不下一束陽光,整個房間不只毫無採光可言,更沒有一扇窗戶,迪奧沒看時鐘,憑著生理時鐘便知道此刻已經接近中午,大約是10點或者11點左右吧。他只短暫片刻想像了外頭的日光,磨光的鏡子在湖面中央閃閃發光,類似金製的圓環。
  艾莉娜那孱弱白皙的雙手仍擁著他的臂膀,並將大半部的被子都給了他。迪奧知道這女人純粹是母性、教師本能、醫生女兒的責任感三種任一種發作了才下意識待他如此,對迪奧友善於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她若性格再惡劣一點,在他衰弱時明明正是報復的好時機。
  迪奧仍然沒有退燒,他近日的狀態可以說是糟得可以,更糟的是被艾莉娜這蠢女人發現,身體上難以言喻的負荷和沉重沒辦法被帶走,他名義上的妻子昨日對傷勢的處理只讓他今天睜開眼皮時沒那麼難受一些而已。

  「……」
  艾莉娜睡到這個時間相當罕見,迪奧只猶豫了一會便粗魯地支開她的手臂,此舉理所當然驚動了艾莉娜的感官,她「唔」的一聲睜開眼瞼,柔美的睫毛下她的眼眸散發著淡淡的光彩,而她只在幾秒間便找回了神智。
  「……迪奧。」剛睡醒的艾莉娜這麼輕聲呼喚,聲音楚楚動人。
  要是喬喬聽了應該會感到幸福,下流一點可能還會興奮。然而於迪奧而言艾莉娜的聲音跟野狗的吠叫或野貓的發情是差不多的存在。
  艾莉娜迷濛地輕輕呼出一口氣息,空出來的右手爬上迪奧的額頭。
  「沒退。」她喃喃地說。「我沒辦法找血給你,僕人們應該都來上班了。……你想吃點什麼?我拿給你。」
  「那妳隨便找個女僕獻給我就行了。」迪奧冷冷地說。
  艾莉娜當作沒聽到。「我等會拿麵包過來。」

  她離開前還拉著被子為他蓋好,他真不知道自己堂堂一個吸血鬼是被這女人當成什麼了?把他錯當成喬納森,還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兔子?跟伊莉莎白那個蠢女嬰差不多的存在嗎?
  迪奧留意到艾莉娜的手指是冰涼的,蒼白肌膚上沉著淡青色的血管,血液流動緩慢,他知道是因為艾莉娜將被子和體溫都分給了他。艾莉娜整個夜晚似乎都只留心於怎麼帶給這個吸血鬼之軀暖流,無論艾莉娜是出自對這具「喬納森肉體」的關愛或者別的什麼,她的行為只令她看起來沒比一隻摔下鳥巢的雛鳥聰明到哪裡去。艾莉娜所不明白的是──成為他的肉體後,這具曾屬於喬納森的軀殼早已失去了熱度的垂憐。
  人體的體溫,舉凡熱流或者血液的脈動,都不再這個體軀內流動了。
  ……艾莉娜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
  想到這裡,迪奧湧現了一種近乎報復的快感。

  但傷還是沒好。
  而白照的時間內他也無能為力。
  一想到艾莉娜不久就會捧著熱牛奶和小麥麵包回到房內,他那壓抑許久的惡意又盈滿了杯口。令他沒來由地很想殺人。
  樓下女僕們的耳語、艾莉娜的腳步聲、伊莉莎白的哭鬧聲──這房子的一切都讓他很想殺人。





06.

  入夜後迪奧趁著艾莉娜轉過身去照顧伊莉莎白的片刻,在房間內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艾莉娜轉過身子沒看見迪奧,眉頭動也沒動,只輕聲哄了幾句懷中的女嬰,一點也不介意迪奧的死活。
  在艾莉娜的認知裡,她的第二任丈夫能不要去禍害人間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要關心安危還輪不到他自己。

  之後連續這樣一個奇妙的禮拜,迪奧都滿身是傷的回來,艾莉娜既不抱怨也不問,只是默默地為他換上新的繃帶,迪奧的臉色是越來越反感她這樣做,而她也只是冷冷地回一句「那這樣就麻煩你在外面流乾了血再回來,老是把家裡弄得像凶宅一樣,我再怎麼向打掃的女僕們解釋都說服不了人了。」
  「……」
  「別亂動。」她從血肉模糊的傷口裡看到異物,拿著手術刀和鑷子面不改色地從肉當中挖出金屬和玻璃的碎片,尖銳的碎片上附著的肉片彷彿都在蠕動似的盈滿生命,艾莉娜只在上面放置了一瞬間的注意力。很難以想像吸血鬼的高恢復力在迪奧身上幾乎消失了,艾莉娜並沒有過問的意願,只是在處置他的傷口時,發現本質上這個男人確實仍然是個受詛咒的怪物。
  儘管回復力衰弱到與常人無異,他身上的傷勢本來也足夠迪奧死個四五回了,但這男人仍然在眼前好端端地呼吸著,而且看起來精神還很好。
  這可恨男人非人的生命力依舊健在。
  結束後,迪奧再度不耐地推開她的手,艾莉娜被他一推手上的藥罐登時脫手,藥瓶摔在絨毯上滾了一圈便停住。迪奧直接埋頭躺在床上,像個野獸一樣呼呼大睡。艾莉娜面無表情地拾起瓶子,將瓶蓋順時針旋轉蓋緊,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離開房間。

  然後又是一個夜晚。
  他們互把對方當空氣的日子裡難得起了口角爭執,兩人一路吵到玄關還未消停,迪奧當著妻子的面將大門甩上。原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立刻放棄談話的艾莉娜今天卻追著迪奧出房子──與其說是尾隨不如說是光明正大的跟,迪奧心想這女人是白痴吧走在前方大翻白眼。
  理所當然艾莉娜沒兩下就跟丟了,深夜裡她一度迷失了方向,從不熟悉的到路上找回歸途的路徑回到家內,而這個舉動為艾莉娜帶來了嚴重的後果。
  艾莉娜不知道迪奧的仇家。
  不知道迪奧每個晚上都在外面搞了什麼。
  那吸血鬼在夜晚的世界裡和白天的富商迪奧·布蘭多是徹底分開的存在,起碼化作吸血鬼在外行動時,迪奧從未讓人成功跟蹤過自己的行蹤,回家時也徹底消弭自己的蹤跡。
  總而言之,迪奧不願讓艾莉娜碰觸而她也毫無興趣的事,化作具現化的惡意侵入了他們的宅邸。

  ──艾莉娜被跟蹤了。

  本該第一個回到家中的艾莉娜聽見伊莉莎白的哭鬧聲便知道事情生變,她急忙想趕往二樓,卻發現有好幾個人早先一步比她爬上樓梯,艾莉娜在踏上樓梯頂端前意識到了什麼而回過頭,十秒前還空無一人的階梯底部也被封住了退路。這幫人無聲無息的腳步聲令她想起家中那個吸血鬼。
  對方開口了。艾莉娜搖頭。
  對方再次發問。艾莉娜堅定地告訴他不知道。
  艾莉娜要求他們放過嬰兒,而她得到的回應是深陷腹部的鞋底。

  內臟的嘔吐感還未確實傳遞到腦部,她便被後背、手肘、顴骨、額頭、膝蓋、後腦傳來的強烈撞擊感吞沒了,等到她一路滾到樓梯末端,全身上下的劇痛才支配了她的大腦。
  單方面的質問再次重複。
  艾莉娜仍然沒辦法回答。
  她全身癱軟,被在樓梯下方的人一來一回地踹了一遍後,被提著頭髮根部拖上了樓梯,在艾莉娜還沒辦法取回不聽使喚身體的控制權前,她又被扔下了樓梯。

  「……、  ……」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深處只發出了類似青蛙被壓扁的聲音。
  第二次的體驗讓她痛得無法思考,骨頭和身體的某處好像碎了似的,內臟蒸發、關節扭曲,全身都在顫抖,實際上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到了第三次,她只覺得自己怎麼還沒死去。

  第四次。
  一切的知覺都消失了。
  留下一團霧狀意識的空白。
  肉體和靈魂產生了隔閡,她變得能隔一段距離去凝視自己,噩夢的沙土開始成形,堆疊成塔後四處潰散。渴和飢餓都無法形容她,她沒辦法再諷刺迪奧是空無一物的內在,因為此刻的她才是那具乘載不了任何重量的空殼。
  她想起喬納森。
  她永遠深愛著的那個人。
  這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
  艾莉娜的神經已經無法再給予她的大腦任何訊息,就是她再度被提起來,也不能用感覺的,她只是「看」。遠遠地眺望著。而那份凝視就即將成為永遠──


  「……你們找死啊。」


  某道殘暴而具體的聲音打斷了那道凝視。





07.

  迪奧察覺不對勁而回到宅邸。
  他一入門便下意識地殺掉兩個人,再往前走,又殺了三人。將最後一人的喉嚨挖穿後,迪奧才見到面目全非的妻子。他揚起眉,眼神好像看到突然死在家門前的幼貓,他用腳尖將趴臥的女人翻過面,確認這確實是不久前才跟他吵過架的妻子。
  看到腳邊艾莉娜的慘狀後,迪奧那冰冷而毫無起伏的內心終於得到了他這數個月一直在追尋的解答。
  ──他的肉體,果然和喬納森不再有其聯繫了。
  就是他抱起滿身瘡痍、虛弱到快要死去的這個女人,迪奧也感覺不到絲毫心痛。不光是他的大腦,他的肉體也對此毫無反應。

  「……被搞得真慘吶,艾莉娜。」
  在懷中虛弱得僅能氣若游絲呼吸的艾莉娜,有沒有聽到他的嘲諷都值得存疑,於是迪奧決定等艾莉娜清醒後再好好嘲笑她一遍。
  艾莉娜蒼白的臉蛋變得比死人還白,裙襬和衣襟上全是污漬和她自己的血跡,鼻血和嘴中的血沫塗汙了她下半部的臉龐,額頭裂開了,撕碎的衣衫裸露出的肌膚都是腫脹的血肉和一大片瘀青──而不可思議地,即使變成這副模樣,艾莉娜看起來依舊很美。
  就連這種地方,都讓迪奧覺得這女人很惹人厭。

  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會為他們跑進來毀損家具和地毯之類的事發怒,卻發現自己的內在比想像中還要冰冷,迪奧甚至覺得他大可將艾莉娜丟在現場任他們蹂躪踐踏。就算艾莉娜被他們輪流侵犯、被毆打,然後再被侵犯,直至慘死,他也不會感覺到絲毫愧疚。母親在世的時候他比現在收斂許多,但迪奧本能性地知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
  艾莉娜或者其他人都曾說過他是沒血沒淚、沒心沒肝、比嘔吐還臭的人。
  他覺得並沒有說錯。
  甚至想大聲讚揚。
  「……果然如此。」迪奧輕輕撫摸著癱軟在他臂彎中的艾莉娜──那染上玫瑰色、慘不忍睹的臉蛋,艾莉娜的容貌越是美麗,此刻的她看起來就越是淒慘,迪奧摸著那些被毒素汙染的肌膚和裂開的嘴唇,喃喃自語著,黑夜裡的目光靜得像水泥一樣。「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喬喬,什麼都沒有。……這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真冷血。」
  他又說。

  「你果然哪裡也不在了,喬喬。」

  他無視周遭那些子彈上膛的聲音。
  無視那些不知死活的仇家;無視刀光,也無視背後悄悄靠近的人影。
  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淡然心想:反正那已經是他們在這世上發出的最後一道聲響了。





08.

  喬喬終於徹底地死去了。他很欣慰。
  在擁有喬納森肉體的這數個月間,迪奧的每一寸神經都能感覺到強烈的違和感,無邊無境的騷動和些微的抗拒感由交感神經傳至他的腦袋,他能夠挪動手指、也能夠轉動腳踝,但也僅此而已,除了操控權以外的感知好像都與他隔閡了一段空間。
  有幾個月那些衝突的違和感又消失了,但在這兩個禮拜特別嚴重,好像遠去的喬納森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類似宿疾,或者宿醉一類的東西。
  每當他試圖傷害艾莉娜時,攀附在肉體表層的爬蟲類蠕動感就越是清晰。他的生命就像耗盡領土的國度,不得以掠奪土壤深處尋找空間苟求生存。
  他開始煩躁、開始不耐,他不明白喬納森為什麼不能乖乖死去就好了?他費了整個青春去榨取喬斯達家族的一切,耗盡心思去折磨喬納森一生已經厭倦不已,而喬納森難道還想維持這層聯繫不成。
  會留艾莉娜自己在身邊,起先也是為了確認這股異樣感。

  他想知道喬納森何時會真正離開他。

  然後就在那日──就在艾莉娜被推下台階的那日,迪奧便確信了。
  確信他體內的聲音已永遠地離他遠去。
  再也不會抗議、再也不會阻撓,也不會心生任何一句怨言。
  窗戶傳來喪偶的聲音,晚風拖曳著死人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離去,掠奪者的笑意誕生自岸邊,直至湖底深處都未曾耗竭。就是碎石投入,也未能掀起絲毫漣漪。他能夠做任何他想幹的事。
  迪奧知曉,就算他此刻用這世界上最殘酷的手段殺了艾莉娜,那個愚蠢的男人也不會再有非議了。

  「……死了嗎。喬喬。」他說。
  「我花了半生的時間……」
  「彷彿是一輩子。耗費這麼長久的時間,終於殺了你。」
  「你總算是死了。」
  「死得其所。」
  「沒有帶走艾莉娜……你是該帶走這個女人的。」
  「她到現在都很恨你。你肯定知道的吧。」
  「你的墓到現在都還在被鳥群啄食著,我一直認為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你本該就會像被咬碎的麵包屑那樣死去的。」
  「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
  「就是為了讓你死得像野狗。」
  「但你終究不是。」
  「我才是那個比臭水溝還要骯髒的存在。」
  「所以你和艾莉娜這種很難弄髒的東西,我怎麼樣都想弄死一個。」
  「你就這樣死去吧。」
  「消失吧。」
  「你是我的東西了,你打從出生起,就是為了成為我血肉的一部份而活的。」
  「是為了本迪奧而存在的。」
  「永遠地沉默吧。這樣就好。」
  「反正你的首級也已經被我扔到海底了。艾莉娜想要保留,結果我在她面前扔了你。」
  「你真該看看她當時的表情。」
  「……死吧。喬喬。」
  「死吧。」
  「被我掠奪、壓榨、洗劫一空。」
  「家世、財產、地位、女人、身體、人生。」
  「你的一切全都到了我手上。」
  「你曾經是我輕視的對象、是我的仇敵,然後又成為我的友人,最後成了我的受害者。」
  「我的肉體。」
  「我對你家族的那份慾望何其可怕而短暫,何其貪婪而醜惡。」
  「倘若你在死前有感受到,那我會很欣慰。」
  「我希望你是在知曉一切惡意的情況死去的。」
  「比起讓你有錯誤的友情幻想,我更習慣他人仇恨的視線。」
  「我希望你要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喬喬。」
  「就像艾莉娜一樣。」
  「像當年哭泣的艾莉娜那樣。」
  「知道一切,然後在絕望中死去。」

  迪奧頓了頓。話語在唇間欲言而止,一切的語言都輕如廢棄的麵粉,肆意在空中飄散著,在空中染色後又墮落,與泥地的黑沙混濁在一起。
  他凝視著那些看不出原本型態的黑沙,發現自己說不出口,他無法說出口,於是乾脆閉上嘴。

  ──我知道你沒在絕望中死去。
  你不能理解我是多麼憎恨如此。
  你永遠不能理解我。
  就像這段話語再也無法傳達到你那邊一樣。

  嘴唇和聲音之間有某個東西正在死去。那個東西必定要是你。





09.

  「──醒了嗎?艾莉娜。」
  艾莉娜茫然地回過神,過了短暫的空白,意識到那道聲音是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本能地想挪動手腳,不知為何沒有反應,她轉動視線,讓眼球滑至一邊,望向方才叫換她那道聲音的方向,「……迪奧?」
  「妳的表情看起來比平常更蠢了。」那個金色的身影回答。
  「……」

  就在此刻,艾莉娜渾身上下的痛覺同步復甦了,燒灼感攀升至她的喉嚨,在那些轉瞬即逝的感官中,唯有痛苦被遺留下來。她看過疼痛得尖叫的傷患,也知道另一種患者則是因為哀號都會耗費力氣,一句呻吟都發不出來。
  艾莉娜終於能挪動手指。而關節處好像針刺一樣,痛覺鑽入神經中從微小的點開始四處溢散,即使是最輕微的一個抽動都會引起全身撕裂性的疼痛,一時之間渾身發軟,冷汗直流。她慢慢地回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伊莉莎白呢?」艾莉娜回過神後第一句便追問女嬰的安危。
  「沒死。」
  艾莉娜皺起眉,迪奧的話語太簡潔令她聯想到了糟糕的層面上,她想勉強操控身體爬起來,卻讓自己摔下床,全身的傷口好像都裂了。迪奧看著妻子的蠢樣,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手邊的咖啡才去扶起她,他橫抱起艾莉娜將她放回床上,並讓冒著冷汗的艾莉娜靠著自己的肩膀。
  「意思是活得好好的。」迪奧耐心說,「這三天我都讓女僕照顧她。」
  「三天?」
  「對,妳睡了三天。」迪奧說,「妳看過養殖場的豬嗎?牠們都沒那麼會睡。」
  艾莉娜瞪了他一眼。她留意到眼前的男人和幾天前不太一樣,抬起受傷的手指滑過他的臉龐的輪廓:「你的傷都好了。」
  迪奧輕哼一聲當作回答。
  艾莉娜淡淡地續道:「……這到底吸了多少人的血呢。」
  「不多不少,跟欺侮妳的那些人數一樣多。」
  「可以的話請也把你自己算進去。」艾莉娜說到一半,倦意在一時之間搖晃了她的意識,「嗚……」她疲憊地審視著自己的狀況,手指上好幾根的指甲都掀開了,連同被踩傷的指骨一起上了重重的包紮,從大腿根部到腳掌纏滿了固定用的繃帶,臉上則嗅得到敷藥與紗布的氣味,她的後背知覺相當薄弱,但她想應該也纏上了繃帶,底部則是貼著沾了膏藥的紗布。
  狀況比她預料的還好上一點。

  「是你包紮……」
  「剛好這個家裡有醫療用書不是嗎,雖然以前我沒這方面的經驗,看了幾本就湊合一下了。」吸血鬼說:「還好妳骨頭沒斷太多根,在一個新手的處理範圍內。反正醫死了我也不會太在意。」
  「……」
  「記得別道謝,艾莉娜,那太噁心了。不過到妳痊癒為止我都會盡好丈夫的本分的。」迪奧冷笑,冰冷的指腹於她的面容上游移著,「倒是我能體會妳前陣子的心情了,這真的很愉快不是嗎?──我是說,看看妳的表情。」
  「……」

  「被討厭的人照顧心情很糟對吧。」
  艾莉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同意了他的話。

  迪奧那強而有力的右手扶住艾莉娜的後頸,讓她躺回枕頭上。
  「如果不想傷口裂開就別亂動,妳真想找死我可以幫妳再玩一次上下樓梯的遊戲。嗯。這幾天會是最痛的時候,需要止痛藥嗎?」
  她閉上眼忍耐著疼痛,搖了搖頭。
  「如果真的疼得受不了,我在妳的傷口上滴上一點血就能結束這陣痛苦了。」他補了一句:「妳需要的話。」
  「……你滾出去好嗎。」
  病床上的女人有氣無力地說,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對了,妳想聽我怎麼處置他們的嗎?」「不想。」
  「我們玄關不是有個持槍的雕像嗎,他腰間的配劍還算是上手。」
  「……迪奧。」
  「明明沒有在保養卻還是挺鋒利的,沒想到會在雕像身上放真刀,那設計者挺用心的。我從眼窩先掘出了眼球,隨後從那個洞往喉嚨的方向斜插進去,一路順著肉壓到底,從後頸那個位置穿出來。」
  「……」
  「雖然我已經變成了吸血鬼,不過人體還是挺奧妙的不是嗎艾莉娜,插進去後我又在他腹部補了一刀,將他固定在牆上,結果他抽蓄了很久還是沒死。看起來像解剖台上的青蛙。」
  「……」
  「妳應該不討厭這類話題吧?啊,說起來我覺得喬納森比這例子還誇張,他比這個更難弄死,搞不好喬喬也是什麼未知生物吧,妳丈夫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啊。」
  「……」
  「對了,妳那時昏過去真是太可惜了,我有試著叫醒妳,不過就算踹妳的腹部妳還是睡得毫無反應──可惜妳沒看到。妳知道人類的舌頭和兩邊的臉頰串在一起,其實還能唱歌嗎?」
  「……」
  「我還逼其中一個唱了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除了捲舌的音發不出來以外,意外唱得還挺有那麼一回事。」
  「……」

  迪奧的聲音充滿著回聲,類似墓地間死風吹撫的低語,容納一切的停屍間包容一切生命,除了再也無法離開以外。
  那組濕潤的語言中每一句都帶著輕蔑的慈悲,遙遠到令人心碎,尋覓著話語深處的暗流匍匐前進,越是挖掘便越感覺到被剝奪的喜悅,深淵中的回音懷盪著鄉愁,白色的花穗已牽繫著渴求枯死在源流處。如一無所有者終將勝過擁有一切之人。
  如同被鳥啄食而死之人都是那不虞匱乏的富人。
  她知道如果將迪奧的聲音當作是喬納森的,她會好受一些,而艾莉娜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艾莉娜,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直到艾莉娜被睏意攏絡至漆黑的土壤深處為止,迪奧都絮絮叨叨地在她耳邊碎念著那些她聽到生厭的事。





10.

  在那之後好一陣日子迪奧都散發著容光煥發的神態,看起來心情很好,並且遵照他的承諾,出乎意料地認真照看著她,艾莉娜不習慣被他看裸體或換藥,但也沒辦法了。偶爾迪奧還會心血來潮將伊莉莎白抱上來給她。對此究竟該抱持著感激或者安慰……老實說艾莉娜只覺得很噁心。
  迪奧自那之後便鮮少受到比前陣子更重的傷,或者說,至少艾莉娜沒看到。他的恢復力奇蹟似地回復以往,艾莉娜說不上心情該是什麼感覺,看到她的仇人這麼有精神難道她該感到欣慰嗎。
  在某種荒謬的稀薄空氣中,艾莉娜悄悄嘆了口氣,輕輕哄著懷中的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已經會在大宅內跑跳了,女僕送來膳食時告訴她「小姐最近學會拉窗簾了」。
  她微微掀起嘴角:「真的嗎?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趴在她身上,用那隻揮舞的稚嫩小手回應著她。
  「媽、咪──」
  「嗯,是媽咪喔。」她溫柔地微笑著。
  迪奧接過女僕遞來的咖啡,隔了一段距離凝視她們母女倆,緘默不語。
  女僕試探性地問著「老爺不和夫人小姐抱抱嗎?」後只得到迪奧冰冷的斜視,那位女僕知錯地立刻閉上嘴,慌張地鞠躬致意不再多言。

  後來迪奧說要為夫人換藥,要女僕將小姐帶走,女僕連忙接過伊莉莎白,帶著小姐下樓。
  「……請醫生來不就行了,不一定得要你來。」
  「幫心愛的妻子換藥是丈夫的責任。」
  「這話由你說出來還真是……」
  「我這可是用喬納森的立場說的。」
  艾莉娜不再回話。從他的角度很難看清妻子的表情,迪奧強硬地抓著她的下顎,將她的臉轉至自己的方向,仔細地看著。「臉上的傷差不多好了呢。」
  「……」
  艾莉娜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仍然一聲不吭。迪奧並不在意艾莉娜的反應,熟稔地褪下她身上的衣物,艾莉娜傷痕累累、逐漸癒合的身子帶著令人心情放鬆的香氣,饒是他知道這不過是傷藥和紗布的氣味,無論多少次,他都能依稀在這女人身上看到母親的模糊影子,即使少了喬納森的影響,迪奧想傷害這女人的慾望始終並排存在於數列之中無法消除。
  清醒的意識沉入於隱喻之中,臆測成為了擺設品。他心想這份感受要是描述給艾莉娜聽,大概會得到比平時更鄙視的視線吧。

  他想他是享受艾莉娜那種目光的。
  百看不膩。

  迪奧讓艾莉娜依偎在他臂彎中,他心知艾莉娜討厭這樣。艾莉娜將身子縮著,放棄似地任她名分上的丈夫擺弄,她每每在這個吸血鬼的懷裡總能產生更深層的陌生感受。好比說──
  好比說。
  她知道那些迎風搖曳的草地觸摸起來柔軟潮濕,她感覺得到那些汩汩溪流的冰涼滋味,荒野的乾燥感與朦朧薄暮,也知曉深淵洞井裡的迴音,她靠在樹木旁知道樹皮的粗糙和對皮膚的搔癢感,在黃昏時分望著悄然無聲的皺褶拉攏黑暗。要如何證明這個她可以體會到其存在的事物為真?寂靜無聲的向晚裡她索求著任何足以證實的訊息,而大地空無一物,樹木也沉默,空蕩蕩的枝條在頭頂輕輕搖晃著。
  喬納森的那些撫觸好像都不是真的了。
  某個吸血鬼向她描述這個世界,列舉律法、加以分類,最後還讓她的雙手去實際碰觸,她最開始堅定,然後又困惑,她開始同意那些律法為真,她的疑惑則與日俱增,綿亙山野環繞湖泊,她僅以手指描繪著它的線條,越是回想越是明確,同時離真實的記憶也越來越遙遠。吸血鬼描述著她只有相信餘地的畫面,陷入一旦否定便成了肯定的矛盾,人的大腦僅能接受合理性,於是她不確定的景象越是回憶,大腦便越竄改成她能接受其邏輯的記憶。
  那個風和日麗、暖風和煦的午後,她記得有一場午餐,她帶著餐盒造訪了喬納森經常攜著丹尼獨自一人度過的草地,喬納森的眼裡乘著無盡的溫柔。親愛的喬納森告訴她,這個河邊是與妳共度了三年的時光,我們在這戲水、打鬧,牽著手嘻笑,這一切都很好,喬納森的美好是她也首肯的,於是她也欣然同意他。喬納森說,他的義兄弟等會會過來這邊,他也喜愛和丹尼玩耍,可以的話他們今日就三人一起共度這美好的午後。艾莉娜溫柔地回望著他,她幾乎就要點頭同意了,喬納森所形容的一切沒有一個是值得她否定的,硬要說的話只有一點──唯有一點。

  「────那是不存在的事。」艾莉娜靜靜地說。

  這一切的說法都很好,她也想等著繼續聽下去,比方這五顏六色的宇宙可以化為一顆顆原子,原子又可以分解成電子,所有電子圍繞著原子核運轉,以圖像解釋著這些不可思議的物質構成,她很想這樣繼續聽下去。而艾莉娜終究體悟到所有描繪都已成了詩篇,那些理應捎來美好回憶的話語成了假說的溫床。
  「……你讓我看的這些是什麼?」艾莉娜看著前方,眼球卻沒有焦距,「吸血鬼的幻術……?那些畫面、那些話語……」
  「那些東西不存在。」她愣愣地說,沒有想哭的感覺。
  「你沒有選擇接受他、喬納森與你促膝長談的那一天也永遠沒有到來……你……奪走了喬納森的一切。」
  「奪走了那一切,然後一件也沒有保留住。」
  「這具身體甚至已經不是喬納森的了。」
  「我們三人走在午後的草地上,那閃爍而逝的景象,那幅畫面,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她沒有想哭的感覺,卻流下了眼淚。
  「我是他最後留下的那個東西了,假如你不打算留下喬納森的任何東西,為什麼不乾脆也把我……?」

  他們不是戀人,也絕對不會成為戀人,即便世界末日來臨、風鈴停止了聲響、流動的水液朝後方退去、星球停止運轉、牛皮紙上無法沾附任何墨水、波浪拉成了直線、世界開始失去既有的形態──即使如此,迪奧·布蘭多和艾莉娜·班德魯頓也絕對不可能相愛。
  迪奧靠在她的耳邊,以戀人般的親暱耳語說:「我是絕對不會傷害妳的,艾莉娜。」

  「這個世界上只有妳,我絕對不會殺害,不會棄置、肢解、破壞妳,饒是我根本不想見到妳、也不想聽到妳的聲音。但是,艾莉娜,只有妳知道我原本是什麼樣的人,只有妳的聲音我無論如何都會忽略,妳將作為喬納森所愛的最後一人,直到壽命終結為止,都要這樣活下去。」
  他又說,「假設……」
  「假設房間裡擺置了兩把椅子。」
  「……」
  「一個已經推倒,另一個則擋在房間唯一的出口上,沒有辦法進來,也沒辦法再出去,我想移開椅子又不願碰觸它,我想讓椅子消失但不願碰到它,於是我放了火燒了那椅子。」
  「……」
  「對我來說,妳就是那把椅子留下來的木屑。」
  「……」
  「我也不想見到喬納森。」迪奧看著懷中的女人,失去血色的灰白手指纏繞上了她金色的髮梢,他以手指為軸心捲著她的髮,凝視著她那些沒有神經分布的一部份:「我不想見到他,艾莉娜,我寧可這生從來不要見過他,並且也祈禱我死後轉世──儘管我不認為我會結束永生──我祈禱死後轉世也再也不要見到那個男人。下輩子變成狗、豬、羊都好,就是不要再遇見他。」

  「我真的不想。艾莉娜。」吸血鬼微笑著。「妳又是如何?」
  「……」
  艾莉娜發現迪奧的身上已經感受不到喬納森的蹤跡了,約莫就是從這一天開始。
  她的眼淚化為青色的血跡,不是為這男人哭,好像也不是為了喬納森,彷彿死亡包含著無窮無盡的希望,遠比活著的時候能帶給她的多,而她需要更接近一點才能從終結得到一些希冀。
  迪奧身上總散發著女人的清香,有的濃豔刺鼻有的則是帶著青草的芬芳,香氣能夠嗅出年紀,那些年輕的女人是如何生命殞落的她也能大概想像得到,迪奧身上總傳來這些死亡的氣味。

  死亡、死亡。然後還是死亡。
  死去的喬納森。
  活著的艾莉娜。
  活著的吸血鬼。





11.

  迪奧沒有對她說。
  假如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午後,他在艾莉娜的腦海裡出自惡作劇而向她描繪的那樣一個景象──他會答應喬納森的邀約。早晨和那些同學們一起打球,下午艾莉娜準備了便當,喬納森猜想份量足夠三個人食用,喬納森再次邀請他的義兄弟,而他也答應了。在那個時空裡,他的母親沒有受到虐待、他度過了一個不算差的童年,他不會在骯髒的木板上看著窟窿下方的淤泥,不會在懶得掩飾髒污的臭水溝旁醒過來,不會因為毆打而嘔吐,撫摸他臉頰的母親那雙手也沒有包紮著繃帶;沒有被人拖到暗巷欺侮的經驗,沒有被欺侮然後反過來殺掉對方的經歷,沒有被毆打、沒有被輕視、沒有被糟蹋、沒有挨餓、沒有受凍,不曾為了籌措母親的醫藥錢而抓活人去做活體器官買賣,不曾在母親死後去毒殺父親;他喜愛和小狗玩耍,對有錢人家沒什麼壞印象,他欣然接受喬斯達家族的收養,敬愛著那個親切待他的喬斯達爵士,而在下馬車的那一天,他握住了喬納森·喬斯達的手。
  喬納森在12歲那年向他介紹了艾莉娜·班德魯頓,他對這個美麗害羞的少女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向那女孩致意,女孩也羞澀地回應了他。他們會在樹下一起享用水果,喬納森剝了皮之後將葡萄扔給丹尼,丹尼衝上來舔著喬納森,他在一旁看著艾莉娜和喬納森在水中嬉戲,並禮貌地婉拒了讓他的鞋子和褲檔浸濕的邀請。喬納森將水潑向他,艾莉娜躊躇了一會也仿效,他在猶豫之下躲到了大樹的另一側看書。
  有那麼一個早晨,那麼一個午後,然後他們一起迎來向晚,喬納森和艾莉娜害羞地吻別並被他目睹,艾莉娜遮著臉匆匆忙忙地跑了,喬納森問他看到了嗎,他回答沒看見,他拾起書本和喬納森一起回到宅邸。僕人們則敞開大門,歡迎他們的少爺回家,急急忙忙地要他們在老爺回家前換下濕透的衣服,特別是喬納森。
  有那麼一天,他向她展示著那些浩瀚無邊的海洋,每一道流域都能感受到甜蜜的喜悅,越是從淺灘深入水面越能感受到慷慨的餽贈,那是一個空間與時間都難以觸及的遙遠彼方,裡面有甜美的果實,以及清涼的泉流,那些開度的景象溫柔到無以復加,吸血鬼向她描繪著這般景象,他見她流著淚,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如果有那麼一天,或是曾經有過那麼一瞬間,他可能會同意、可能會接受那個男人。接受喬斯達家族,也接受喬納森朝他伸過來的那隻手。

  一瞬間。
  真的只有一瞬間。

  那個瞬間很快便消失了。





12.

  艾莉娜的傷治好後,他們夫妻再度回到了將對方當成死人的生活。
  迪奧沒再受重傷,他也沒讓仇家闖入宅邸的情況再發生第二遍,小心翼翼地──極其詭異地,維持著這個家中微妙的平衡,她心知總有一天會崩塌,而迪奧則不在乎會不會灰飛煙滅。
  這樣的日子看似平凡無奇地過了七個年頭,伊莉莎白已長成了一頭美麗長髮、氣質出眾的少女,她平日與迪奧以「迪奧先生」、「伊莉莎白」互稱,面對這個女孩迪奧並未顯露過任何不耐煩,也無任何情感,待她像家中一個會動會說話的擺飾品差不多。伊莉莎白只和艾莉娜親近,而艾莉娜雖沒有特意交代養女,卻也讓她和迪奧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迪奧在這個家中唯一會注視、嘲笑的對象只有艾莉娜,而艾莉娜依舊待他如排泄物。

  伊莉莎白八歲,艾莉娜二十七歲。
  某個下雪的夜晚,伊莉莎白已經就寢,而女僕和隨從們這數年來始終如一,規矩地遵守著規定,在日落後便撤出這個家中──在那個夜晚,迪奧帶回一個黑髮的孩子。

  說是帶回來也難以確認,艾莉娜只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隨後碰的一聲巨響,她從樓梯上方看見迪奧推開了門後倒在了大門口,而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則抱著他的頭。事實上她隔了幾秒才發現那是迪奧,迪奧的頭顱埋在黑髮孩子的懷中,僅露出一截金髮。
  她提著裙襬,走到了大門口,越來越不明白迪奧是怎麼帶一個孩子「走」回來的,迪奧的右腿從膝蓋下方完全消失,只留下乾淨俐落的斷面,但要說是這孩子拖著迪奧回來也不可能,她只能相信是前者。
  黑髮的孩子臉上面對這個情況、見到她迎面走來,臉上沒有恐懼,更多的是困惑和哀求。艾莉娜先將他抱離迪奧身邊,再將迪奧拖進屋內、關上大門,隔絕門外的風雪,她放著昏過去的迪奧不管,找了一件毛毯蓋在受寒的黑髮孩子身上、讓他圍上一條墨綠色的羊毛圍巾,搓揉孩子凍僵的雙手直到產生熱度為止,等到黑髮孩子稍微停止了顫抖後,艾莉娜回頭過來審視著迪奧的狀況。

  迪奧失去了右腿,斷面呈現紫黑色,看起來是因為外面的低溫導致其止血,其他部分則無明顯外傷,僅以肉眼可見是如此。但艾莉娜緊接著看見襯衫上後背和前胸有兩道長長的裂口,幾乎將整個衣衫撕成兩半,只是裂痕下方的皮膚完好無缺,實際上是不久前受到了嚴重的穿刺傷吧,從外表上看不出裡面的肉和內臟是否已經癒合。她以手心確認迪奧的前額,冰涼得像具屍體,手掌移到太陽穴後發現藏在金髮下方有個凹洞,傷口深陷頭骨,顱骨壓迫性骨折。
  她再次離開現場回到房間取來鑷子、鐵絲、止血帶和骨鉗,以防萬一,還帶了槌子和鋸子,她要做的事情比對人體的複雜醫療行動還要簡單很多──只要想盡辦法取出這吸血鬼腦袋裡的子彈就行了。
  打碎一部份的腦骨也沒關係。大概。她畢竟從來不是醫生。

  她回到迪奧身邊,黑髮的孩子攀附在他身上,艾莉娜想支開他,而那孩子的視線穿梭著她手中的工具,遲遲不肯從迪奧身邊讓開,他瘦小的身子覆蓋在迪奧受傷的頭部上,身子捲成一團,隔開了迪奧與艾莉娜的接觸。
  「我要將他腦子裡的鐵塊取出來。」艾莉娜對他說。
  也不知道孩子有沒有聽懂,過了一會,黑髮又安靜的孩子便退到一邊。

  不能稱之為手術的手術很順利,艾莉娜的醫療手套染成了血手套,凹陷的黃銅殼定裝彈沾著腦部組織和些微的腦漿,被她放置在一邊。她撥開濃密的金髮,見那個傷口周遭的皮層組織開始蠕動著,看起來即將要緩慢自癒。她拖不動迪奧,沒辦法將他帶回房間,艾莉娜在原地呼了一口氣,褪下染血的手套,第一次正視著那個孩子。
  黑髮的孩子用澄淨又卑微的視線回望她。
  「你的名字是?」
  那孩子的眼球無意識地移至左方,視線往左側移動表示人類的腦部在進行聽覺回想,而艾莉娜的問題是人名,顯示他鮮少被其他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喬魯諾。」他回答。
  「喬魯諾·喬巴拿。……本名是汐華初流乃。」
  「初流乃。」艾莉娜選擇了第二個名字,「你和這個人是什麼關係?」
  初流乃的眼球往右上角飄,艾莉娜靜靜地說「不要對我說謊」,初流乃愣了愣,這次直勾勾地望入艾莉娜的湛藍眼眸裡,那裡有兩潭碧色的靜水,而他不能對那幽深清澈的海說謊。
  「我是……」他啞啞地說:「我是那個人的血袋。」
  換艾莉娜愣在原地。

  「誰告訴你這話的?」
  他將視線移向迪奧。「他是我父親,所以我以為我是他兒子,但他告訴我不是。」
  「他說那裡有乾涸的泉水,說哪裡都有乾掉的枯井,而流有他血液的我可以滋潤那些裂開的土壤。他帶著我在身邊是為了保存那些血,所以……」
  艾莉娜不明白一個看來五六歲大的孩子是怎麼記住這麼艱澀的字詞的。
  「如果他很難恢復的話,我想……把我的血給他。」
  「你不是任何人的血袋。」艾莉娜對他說:「誰都不是。」
  「只有成為那個人體內的一部份,我的存在才有意義。」
  「誰這麼告訴你的?」
  「我自己這麼想的。」
  初流乃垂下了頭。他稚氣的小手想再次靠近他的父親,在碰到之前又放下。
  那個男人和他談論過世界,談到日輪的光芒也論及人類的肉身,他的父親很少和他說話,於是初流乃便像命名的星辰那樣把持著原本的型態,只為了再得到父親的一聲呼喚。

  艾莉娜攬過那個孩子,初流乃沒有拒絕她,他遠比伊莉莎白還要瘦小,即使艾莉娜彎下身子,那孩子也只到她的肩膀。她像抱著伊莉莎白那樣擁抱他。
  「……總之,你是他的兒子?」
  「只有他說是那才是。」





13.

  迪奧隔天又消失了,再回到宅中時已經找回了他的腳,艾莉娜沒問他是找回了自己原本那隻還是去砍別人的腿來補,她可以想像,總之沒問。但她實在受夠了迪奧什麼都不講明白,於是衝到他跟前就汐華初流乃這孩子的事情問清楚。
  迪奧回答得意外的乾脆。
  跟一個日本女人生的,很長時間沒連繫、也不知道對方生了孩子,後來在義大利發現他。本名汐華初流乃,在義大利的名字是喬魯諾·喬巴拿,今年六歲。
  簡直亂七八糟。
  艾莉娜問他打算怎麼處理孩子。迪奧埋首於手邊的書本,淡淡地「噢」應了聲,「妳要把他丟出屋外那也行。」「怎麼可能那麼做。」「隨妳決定吧。別拿那個小生命的事煩我。」「那好歹是你的子嗣吧。」
  迪奧抬起頭,「血緣上也是那男人的孩子,艾莉娜。」
  這男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提起喬納森的存在。

  艾莉娜暫且收留了汐華初流乃在家中,為此她停止了教師的職位,專心在家專職兩個孩子的家庭教師,她曾問過初流乃想不想回義大利的家,初流乃只說「他想念母親」,艾莉娜便知道他不願回到那個家。在外擔任教師久了,要察覺哪些是家庭受虐的孩子於她而言變得相當容易。
  伊莉莎白輕易地接受了汐華初流乃的存在。她拉著初流乃到山丘的草地玩耍,初流乃腳一滑直接屁股著地滑下河堤,伊莉莎白以為他喜歡這樣玩,於是將他拉上坡道頂端,讓初流乃屁股著地再推下去,一連這樣好幾次。三天過後被嚇到已經沒有反應的初流乃才告訴伊莉莎白他不喜歡這樣。
  在更多的時候,初流乃著迷於圖書室的藏書,與他父親一樣喜愛那些神秘而艱澀的書中世界,由於這個共通點,傍晚還未至入寢時間前,早歸的迪奧偶爾會在圖書室遇見這個孩子。
  迪奧抬起眉只瞥了趴在地上周遭圍了一圈書的詭異小生物一眼,走進書架中隱身在暗處,迪奧視他不見一週,初流乃也不打擾他。兩週後,迪奧背對著他尋找書架上的藏書時,以細不可聞、而初流乃又能確實捕捉到的音量問他:「想要我給你讀書嗎?」
  初流乃用力點頭。後來他發現背對的迪奧看不見他的動作,於是努力發出聲音:
  「想要。」

  迪奧懶洋洋地躺在床鋪上,後背墊著兩個枕頭,瘦小的初流乃則靠在他右側的胸膛上。
  初流乃首次得到了捲縮在他父親臂彎中的特權,無論書中講述著什麼,只要是出自迪奧之口,他都很開心。初流乃心臟直怦怦跳。

  「──『我所欠缺的,其實是一副肉體與存在所需的身體條件』。」
  「?那是什麼?」
  「齊克果的《Journal》,雖然對你這樣的孩子還太難了,不過既然流有我的血,應該也不是太困難才對。」
  「我聽不懂。」初流乃靜靜地說,「欠缺了什麼呢。」
  「加里阿尼教士(l'abbé Galiani)說重要的並非痊癒,而是與病痛共存,齊克果卻想要痊癒。」迪奧出奇地耐心,話語卻譜出了天文學,「他偶爾察覺自己的努力皆是徒勞,一切都絕望得令人生厭,而他所有的智慧仍然全用於逃避人在處境上的矛盾。『我所欠缺的是屬於人類命運的獸性──所以,請給我一副肉體吧。』你能明白嗎,初流乃,由於什麼都無法被證實,於是一切皆已證明。」
  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仍是認真地聽著。
  「既非出自對上帝的虔誠,也非出自敬畏之心,一切都只是為求能為他捎來平靜的東西。那東西就叫安心感。」
  他曾經不止一次聽過父親提到這個詞彙。
  初流乃知道書中的世界艱澀難懂,晦澀又無從得知,他從父親的口吻中理解到這種無從得知的感受就可以解釋一切,在他眼前所開度的黑暗就是他的光明,即使階梯下方是深淵,那也是汐華初流乃的唯一出路。他在父親給予的矛盾中俯仰生息,就像鄉愁永遠比知識更強大,幼小的他本能性地知道依附這個男人而存,將比世上任何一種生存方式還要輕鬆。
  只聽聞父親的囑咐、只見父親所展示給他的事物、只在父親的一句話裡追尋理由,比什麼都還要令人安心。

  理性只是成就思想的道具,而非思想本身。迪奧自始至終都利用了這點。

  迪奧摸了摸他的頭,初流乃被這個舉動弄得困惑不已,這對父子兩人都在書中見過「父親撫摸孩子的頭」這個常見的行為,實際上兩人都一次都沒體驗過。不同的是迪奧純粹是在模仿其他人類的舉動,而什麼都不知道的初流乃則為此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如果初流乃是個更邪惡一點的孩子,在控制上會更容易。迪奧心想。
  而初流乃始終不是那樣的小孩。
  迪奧回想起前陣子閱讀過的書籍內文,接著將初流乃按在他的身側,他說,今天就和我一起睡吧。
  迪奧從初流乃的表情上看見他想要的效果。

  而無論迪奧是怎麼想的,在初流乃所見那條道路的終點,至少是看似終點的那個地方,父親的話語幫助了他認知到自己存在著清醒的意志,以往他恍恍惚惚的只感覺到疼痛,他尋求鎮靜下來的安心感始終尋覓不著。而在義大利,那個初次見面就差點殺掉他的這名吸血鬼,則賦予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實際感受到的,活著的感受。
  因為父親將死亡從街道上拖到他面前,因為父親將極端的危險化為具體的形象,赤裸裸地以內臟展示於他眼前的空間。
  美麗又強大。妖異又耀眼。
  汐華初流乃一時看了出神。

  「你或許……未來會有用。」那個金色的神明說。「跟我走吧。」
  血緣不會騙人,世上的一切都可能為假,唯有流血的關係才是真實的。
  初流乃順著血液流淌至那個男人的鞋邊,他踩在暗色的血灘上、躍過濕滑的腸子、避開滾動的眼球,才抵達那男人的身邊。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殺死,他也期待被殺死。
  而男人沒有殺死他。牽起他的手,離開那個他只待過一陣子卻像死了一輩子在這裡的那布勒斯。

  初流乃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獲得了安心與歸屬感。
  無論迪奧是什麼打算,無論迪奧的邪惡是否蔓延至他的腳邊、深入他的血管中,那都和他沒有關係。





14.

  就像船隻停駐港邊等待漲潮,但海洋也無法催促潮汐一樣。迪奧也有他不能控制的事。
  比方說,汐華初流乃儘管彷彿無限度地順從他,卻沒按照迪奧所想預逐漸成長為更惡質的生命。或許還要等一段時日吧。又或者,喬納森的血統在阻礙這件事。

  初流乃再長大了一些年歲,仍然沒有勇氣叫他「父親」,他攀附在迪奧的大腿上,心想的只是這個人什麼時候才會拒絕他的碰觸。
  艾莉娜有時見他們兩人在圖書間獨處,無視迪奧的存在,只為睡在迪奧大腿上的初流乃蓋上毯子。「你若是讀完手上的這本,早點將他送回房間去。」她輕聲說。
  「那妳抱他回房不就得了。」
  「這孩子醒來若沒看到你會很失望。」
  「這種事我才不負責。」迪奧說,「我也不是每晚都准許他睡在我房間。」
  艾莉娜不再打算搭理他,準備抱起初流乃時,初流乃揉著眼睛從淺眠清醒,「艾莉娜小姐……?」
  「抱歉吵醒你了。要回房睡了嗎?」艾莉娜溫柔地說。
  初流乃猶豫了會搖搖頭。
  「我知道了。」艾莉娜撫上他的額頭,「記得不能待太久。你也知道旁邊這個的習性跟蝙蝠不多。」
  「妳就不能用貓頭鷹來比喻嗎。」
  艾莉娜沒理他。反而坐在他們兩個旁邊,伊莉莎白已經就寢,她大可在這裡陪著初流乃再消磨一段時間。因為她注意到初流乃一度驚醒的迷糊意識,離再度睡去也不遠了,艾莉娜深知一般孩童的體力大概到哪裡為止。

  初流乃迷迷糊糊地攀附在迪奧身上,他想要站起來,卻反而趴在父親的胸膛上陷入短暫的昏睡,這是假如他清醒的話絕對不敢做的事情。迪奧有時會不耐,有時候會很有耐心地讓他這樣趴著,而他大多時候都很沒耐心。
  初流乃的手在父親身上不安分地挪動著,從褲檔一路摸至胸膛,迪奧原先平靜的側臉看起來快要發作了,而艾莉娜的表情看起來在憋笑。迪奧瞪了她一眼。
  「快把這生物帶走。」
  「挺好的不是嗎,小孩子的手細皮嫩肉的,和外面那些年輕女人的手差不多吧。」
  「妳……」

  初流乃的手這時停留在一處凹陷。
  他見過那些坑洞,從初次見面時就見過了,很少有這樣仔細碰觸的機會。他碰著迪奧頸際的那一圍傷疤,好像已經與這道傷痕相識百年。他的指頭對著那個凹陷處,輕微地、微不足道地,微微使勁。
  就這麼一觸,迪奧差那麼一點就奪走了汐華初流乃的性命。
  迪奧回過神後,他發現自己尖銳的指甲上依附著鮮紅的血珠,艾莉娜在千鈞一髮之際擋在初流乃與迪奧之間,迪奧的手指只擦過艾莉娜的肩膀,在她的肩膀後方留下了兩道血痕。而在那個本該被貫穿的位置,原是初流乃的纖弱的喉嚨。
  被艾莉娜抱在懷裡的初流乃眨著眼睛,這次回神像燈光一口氣貫穿了隧道似的,他猛地清醒了,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他沒看著迪奧指甲上的血、沒發現摟住他的艾莉娜,只凝望著那個他方才碰觸過的部位。


  「那個是誰?」





15.

  既不是問那道傷怎麼造成的。
  也不是問那道傷是誰造成的。
  汐華初流乃對著那個不可視的存在提問:「那是誰?」

  艾莉娜的房間內有一個相框,裡面乘載著一個死人、一個不知何日終結的折磨、一個滾燙的愛,她還有其他收藏在抽屜裡的兩三個物件,可以向他說明這個故事。
  迪奧沒有任何照片、也弄丟了懷錶,但他身上有一道永不磨去的傷疤,和一個星型胎記可以向他訴說那些故事。

  但無論是哪個,他們都難以向這個孩子描繪他的形象,他是迪奧也是喬納森的孩子,汐華初流乃同樣帶有那個血脈的印記。
  他們在這段日子中從與這孩子相伴分別得到的感受,如他們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和記憶般相差甚遠。喬納森是椅子推開的印痕,迪奧會這麼說;喬納森是枝葉繁重的樹,艾莉娜會這麼說,每當他彎下腰時,她的臉頰總能感受到一陣被枝葉輕吻的騷動。
  而每個樹木伸出去的枝椏總有一個根部,連接到相同的地方,恨他的吸血鬼也好、愛他的妻子也好,他們共通保有的只有一個東西。




  他和艾莉娜都記得那個名字,但再也沒叫它了。







  喬喬。








Fin.

  這是一個喬治二世沒有誕生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迪奧不會成為DIO
  迪奧只愛過母親。他母親盡其所能的在活著的時候給他一切的愛,而迪奧只能回想起她死去的細節,時間若再推移百年,連細節都會慢慢忘掉。迪奧對母親以外的存在都不是愛。
  喬納森是對迪奧一生中最特別的人、艾莉娜是他唯一選擇保留(討厭)的人;喬魯諾算受他喜愛,也只停留在這個階段而已。
  迪奧奪走了喬納森的一切但什麼都沒有留下。他身邊有艾莉娜和喬魯諾,卻什麼都沒感受到。

  寫小小喬魯諾和迪奧的故事感覺寫得不夠本,考慮會再多寫一個番外。
  如果還喜歡這個故事請務必告訴我(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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