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

【無駄親子/吉良忍/粉紅親子】Sin City01


*架空。大家生活在一個奇怪的城市裡。
*Sin City,萬惡城市。




01.怪物的孩子

  喬魯諾再次收到父親的消息時,得到的是父親重傷住院的情報。

  喬魯諾心不在焉的,連福葛報告組織例行事項給他聽時也沒有反應。福葛也不在意,從賭場的營收、有東家在自家地盤上販毒、至小範圍的私下械鬥都一五一十說給自家老大聽,他簡短將大方向列點之後又將文件放到喬魯諾的辦公桌上,「……這些就是全部了。你有在聽嗎?BOSS。」
  「哦?嗯。」喬魯諾這才第一次回神似的。
  「我是說你有沒有在──」「賭場的併購案除非他們將價格再壓低10%否則不同意,繼續施壓。關於在地盤邊界的械鬥,依我對米斯達的了解,他現在已經未經我的許可帶人去修理對方了,接受他的事後報告,但如果他弄出人命就扣他半個月的薪水。布加拉提先生彙報的事請納蘭迦先不要輕舉妄動,一週後由我親自去處理。至於販毒……Cocaine是嗎,當然在我的地盤上販毒是不允許的,福葛。」喬魯諾頓了一下。
  「一週內讓他們連同戶籍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遵命。」福葛簡潔地回答,並接過喬魯諾在短短幾分鐘內迅速瀏覽過內容並簽屬好名字的文件。「這一份呢?」他指著壓在書鎮下的藍色信封。

  「這信封裡面有兩份帳單,將它分別寄給Luss加密文件檔裡的第一百七十八號和第二百三十四號的人物,寄出後將備份銷毀。後方架子從上數下來第三個抽屜裡有個黑色信封,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入我們平常用的信封袋,命人送到Pier事務所的負責人手上即可;再將黑色的信封放入左邊書架上第二層的那疊文件,並在文件內夾入開價單,用快遞寄到Giordano府上。另外我上次和你提到的那個名單,我已經將資料加密後寄給你了,你看完記下之後立刻銷毀。書架上第三層的紅色鐵盒,記得在兩天內拿去給阿帕基,他看到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
  喬魯諾頭也不回地一口氣全部說完。
  他把玩著收在抽屜內的Glock 19,第三代的G19設有套筒導軌,那不是他平常的愛槍,是以前有人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心想下次是否將這把G19的板機改裝成12磅扣力的,就像紐約警局的版本一樣。他有一次無意間見過就一直很想改來試試。
  喬魯諾抬起頭,看著福葛循序將喬魯諾交辦的事項一絲不苟地正確完成,福葛在外勤工作上與夥伴的配合度其差(其他人只差跪下來求他不要把福葛跟他們配在同一隊上),而內勤則是與喬魯諾搭配得天衣無縫,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福葛這樣能讓喬魯諾毫不費心交辦事項的副手了。
  「……好了,那麼我等會就立刻將這些寄出。還有其他交代的事嗎?」
  「沒有。」
  喬魯諾發現自己回答得有些太快了。

  福葛歛起靛色的眼眸看著自家上司。平常用這種視線注視著首領是不被允許的,但是福葛有不被折斷所有手指的自信,也有很好的反擊藉口。福葛甚至可以用這件事來向喬魯諾索取年終獎金。
  「醫院的會客時間最晚是到下午五點,現在出發的話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到達。」
  「福葛,我沒說我要……」「晚上的行程我已經全部幫你取消了。」
  「……」
  「順帶一提,車子已經在樓下待命了,我建議首領最好減少你的猶豫時間。」
  福葛離開辦公室前留下最後一句。
  「今天取消的工作明天我會要你全部補回來,一路順風,BOSS。」

  等到房門闔上後,喬魯諾認真地思考:如果用「擅自更動首領行程」的名義來扣這個副手薪水,好像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了。


  比起訝異那個怪物會受重傷,喬魯諾·喬巴拿更驚訝那個人竟然會選擇入住醫院治療這種招搖的選項。
  喬魯諾一踏入醫院便意識到氛圍微妙地變質了,但他仍不動聲色,反正這也不會是需要他來處理的,讓潛伏在附近的泰倫斯·T·達比或恩多爾他們去煩惱吧。
  他走到病房門前,還未伸手敲門,門便緩緩地被拉開了,比他高上半個身子的瓦尼拉·艾斯映入眼簾──瓦尼拉·艾斯似乎完全不訝異他的來到,他居高臨下地看了喬魯諾一眼,僅是沉默地退到一邊,讓喬魯諾進去。
  父親真的躺在病床上。
  直到看到這個人的樣子,DIO刻意放出假情報的可能性──才正式從喬魯諾腦中刪除。
  喬魯諾還猶豫著該怎麼開口──

  「你來得還真慢,喬魯諾。」

  「比我預計的還要晚了兩個小時,你的情報網比本DIO預料得還遲鈍很多呢。」父親懶洋洋地說,「還是你就這麼討厭我?」
  「您怎麼還沒死。」喬魯諾最後選擇用這句話當作問候語。
  DIO一邊笑一邊咳嗽,他用眼神制止正準備打算遞過水杯的瓦尼拉,一邊闔上手中的書本。
  「你那是什麼表情?喬魯諾。你好像真的很驚訝我會躺在這裡。」
  「我是在想……」喬魯諾慢慢地回答:「就算要說這是報應,也實在來得太晚了一些了。」
  「但看起來還是比你預料中來得早。」
  喬魯諾沒理會他。「您是又被承太郎先生教訓了一頓嗎?」他不動聲色地掃視著DIO的身體和面容,他大部分的身子都覆蓋在白色被單之下,喬魯諾看不清父親的傷勢如何,DIO的臉只留有淡淡的瘀青和撕裂傷,他以肉眼只隱隱約約看出在後腦勺有個剛縫合的傷口在微微滲血。

  DIO揚眉。「你以為是承太郎那傢伙?」
  「本來在懷疑,看到之後就確定不是了。如果是承太郎先生怎麼可能留下性命。」喬魯諾冷冷地說,「就算活下來,起碼臉絕對是爛的。」
  「先不論你對承太郎那莫名的信賴感是哪來的,我倒是期待過承太郎會出現在這醫院好讓我有機會捏死他。應該說,所有仇家裡面我認為他是最不可能放過能殺掉我的機會。你覺得呢?喬魯諾。」
  「……依那個人的個性,他才不會在您住院的時候偷襲您,而是會在您出院的時候堵在醫院門口,把您再揍到住院為主。」
  DIO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他兒子的話。

  喬魯諾將目光移轉到這房間的其他不自然之處。
  「為什麼要選擇這麼顯眼的……」他看著敞開的窗戶皺眉。
  「您是很想被狙擊嗎?雖然說您要是死了對整個社會大眾有很大的助益,但我沒想過您會選這麼惹人注目的死法。」
  「一陣子不見,你比以前更會耍嘴皮子了。坐在首領位置上玩些辦家家酒的遊戲,想必讓你這隻幼雛產生了某種踩在萬人之上的美妙錯覺,這些年模仿老子的黑幫遊戲很好玩對吧?對了,說到這個,你的腦袋現在被800公尺外的338Lapua Magnum瞄準著。」DIO淡淡地說,「還有其他三處能將這個房間的活人都射成爛番茄的高點……嗯,要是那幾個地方也能釣到幾隻老鼠也不壞。起碼我的病房內不就毫不費力引來你這麼一個小兔崽子了嗎。」
  「……」
  意料之中的回答。喬魯諾嘆了口氣。

  DIO將手上那大概有四公分厚的精裝書籍隨意地扔給了站在角落待命的瓦尼拉,瓦尼拉一聲不吭地僅用手指便穩穩接住,似乎是沒感受到書本帶來的重量。「我要外出。」又迎來主子的這麼一句,讓瓦尼拉這數個小時始終僵持著的臉色第一次垮了下來:「什麼?不行!」
  「你敢對我說『不』?艾斯。」
  「不是……」瓦尼拉·艾斯立刻反駁,發現自己下意識又說了一次「不」連忙大汗淋漓地跪下來,「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容屬下斗膽建言,這種情況下我不建議您外出,您一個人太危險──」
  「我不是一個人,還有喬魯諾。」
  「這樣也只有兩個人!」
  「將我外出用的衣服拿來。」
  「……至少請讓我或其他人隨行……」
  「這是你第三句無視我的命令了,艾斯。」DIO將語尾放輕,比對喬魯諾說話時還要溫柔許多,聲音本身卻向乾枯成沙漠的花圃靠攏。「我信賴你,你卻不信任我?」
  「你敢嗎?瓦尼拉·艾斯。」
  「…………屬下明白了。」
  瓦尼拉屈服了。就是局外人的喬魯諾也看得出來瓦尼拉的極度不情願和焦慮,DIO沒再理會部下溢出的多餘關心,已經好整以暇地拉開被子,離開病床。瓦尼拉恭敬地奉上衣裝後鞠躬,自主性地退到病房外去,離開前將窗簾拉上。

  DIO背對著他,喬魯諾站在他的右後方等候,DIO沒有卸下那件給病人穿的寬鬆白衫,而是直接套上了藍格條紋的深色襯衫,他依然不清楚父親藏在衣物下方的皮肉組織損傷是如何,不過既然能站起來、雙手也能活動,起碼四肢的骨頭應該是沒斷吧。視線往下,他看見一片已經乾涸的血跡黏在褲檔上,他看得出那些血量已經是侷限性地停留在某個限度上,那不是受傷當下的血流,而是從紗布、繃帶下方的傷口滲出的少量血液,他從血跡的位置推測父親肯定至少下腹受了什麼穿透性的損傷,開了幾個洞都有可能。「……您擅自出院會讓醫生頭痛吧。」
  父親遲了一點才有反應。DIO從左側回過頭,「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您擅自出院……」喬魯諾剛要重複,馬上又停頓了,他留意到父親的不自然之處。DIO從左側回過頭回應他,但他明明是站在父親的右後方,從距離音源位置靠近的那一側轉身才是正常的。太不自然了。
  「你的右耳怎麼了?」
  DIO瞇起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右耳到底怎麼了?」
  「被轟掉一半。」DIO撥開覆住右耳的鬢髮,露出另一邊的側臉。原先完整的耳朵只剩約二分之一的大小,耳輪腳以上的位置完全消失,耳舟只剩下半段,銜接著斷面組織部位的是焦黑的稠物,類似乾涸凝固的岩漿覆著血肉表層。
  「聽說是聽力永久性損傷,內耳的部分什麼的……也不是完全聽不見。但我會將左邊的位置留給你。」
  「……什麼左邊?」
  「讓你站在我左側。」父親說。

  「這樣,我就聽得清你的聲音了。」

  就連到此刻,DIO的話語中──仍然帶著陰溼的笑意。
  父親特有的森冷笑意讓悔恨或者愛意都無用得可笑,如果任性妄為也能算得上是一種道德,那這個生物大概能得諾貝爾和平獎。一陣荒謬的實感貫穿喬魯諾的足跟,他知道這與喜悅無關、也與悲痛無緣,只是痛苦顯然都由此而生,阻絕來自人心最深處的呼求。所有與惡意無關的犯罪都是這麼傳遍大街小巷的,連塞滿垃圾的水溝都能從中得到一絲絲震盪的慰藉。
  喬魯諾此刻甚至希望如果真是承太郎就好了,若是空条承太郎此人,肯定不會選擇轟掉耳朵,而是踩爛這個人的嘴。
  「地址在哪?」喬魯諾聽到自己這麼說,感覺那個聲音不是自己的。
  「不是需要你出手的事,喬魯諾。」
  「至少給我身分證號碼。」
  「就說你不能殺掉他們了。」
  「我只是要寄個感謝函而已。」喬魯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DIO的肩膀在抖動,似乎是被自己的兒子逗笑了,喬魯諾瞪著那個人不疾不徐套上外套的身影,心裡湧現出一絲不耐,與冰冷的殺意。過去那些煙硝與鐵鏽的記憶始終揮之不去,這個男人自從幼年起帶給他的一切映像都是土與肉的臭味,當脂肪燃燒的噁心氣味越是沉重,父親的形象便越是鮮明具體。

  「想取人性命的時候不應該流露出想殺人的表情。」DIO的口氣很輕,好像在談及今天的晚餐。「就像摘取花蕊時,要以輕吻般的撫觸去掠奪之。」
  「我沒有想殺人。」他沒有撒謊。
  喬魯諾心想:我只是要他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DIO又笑了。
  喬魯諾搞不明白這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只見那個殺人魔王彷彿在品味萬般殺意之中流露的詩意,幾乎就要輕輕哼起歌。這人見識過許多人的生,也輾過許多人的死,將平凡人類受盡折磨而死去的一景視作歌劇的序曲。假設演員總是屈服於體驗許多人生的扮演衝動,那父親定是在舞台中央拉著椅子、好整以暇地在最近的位置觀賞劇中角色痛苦的觀眾。
  「對了,你母親最近好嗎?」
  「只要您不靠近她,她就過得很好。」
  「本DIO倒是覺得最近去見她一面倒也無妨,分開的時候她也說過……」
  「您要是敢靠近我母親,我就將您的右耳也轟掉,反正它看起來也沒在聽人話。」喬魯諾開始認為向這人認真回話簡直是對理智的羞辱。「請您離她遠一點,DIO先生。」
   「你只要生氣的時候就會喊我先生這個性還真是沒變過。」DIO懶散地說,「你到底是要殺人呢,還是要轟掉我剩下的這隻耳朵。」

  某種比災厄還要強韌的東西隔絕在他們父子之間。
  死亡的本質迎面而來,肉體的腐敗則顯得陳腔濫調。
  「那就先宰了他們,再取下你的耳朵。」

  ……話語到了最後都變得蒼白無力,喬魯諾一瞬間湧現的怒意也在轉瞬間消逝無跡,探詢父親的真意或心(這個人真的有心嗎?)都是無用之舉,撥開灰霧想加以探明的人在行走途中皆已耗盡能量而死去,就像即使好奇心優先於一切理智,支配死亡本就是荒謬自身。
  他接著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換上衣服的動作不是很靈活,但他沒有要幫忙的打算。要是碰了這個人,父親可能還會下意識地反手拆了他的臂膀吧。喬魯諾厭煩地想。
  「說起來,您究竟要去哪裡?也不帶上艾斯先生的地方究竟是……」
  DIO終於將身體完全轉向他。他的皮膚濕冷,面色有些慘白,總而言之都不是健康的顏色,不曉得是這個人平常缺德事幹多了,還是因為身上被開了洞。「這個嘛……其實是因為看到你進門後,我才想起一件事。」父親說,話語飄向了遙遠的平原。「大概是兩三週前還是上個月的事呢……我答應過要帶你去吃布丁,你還記得吧。我想我是得實踐諾言才行。」
  「…………父親。」喬魯諾愣了大概四、五秒才想到要接話。

  「那是我五歲的事。」

  「是嗎。這麼久了?」DIO不痛不癢地回道。「感覺還像是這個月剛發生的事。」
  「你後來就把我扔著了,一聲不吭人間蒸發了好幾年,你忘了嗎。」
  「好像有這麼回事。」
  「……」
  喬魯諾敢打賭在他們多年後重逢之前,DIO大概是真的完全忘記親生兒子的存在。事實上不只是他,DIO在外面留下了多少子嗣他也略知一二,光是喬魯諾知道的包括他自己至少有四人。
  「所以怎麼樣呢,喬魯諾。」父親說。「因為是五歲的事,所以沒有興趣了?因為是五歲的事,所以不想去了、忘記了,沒有意願了?」
  「……忘記的是您那一邊吧。」為什麼這個人可以這麼理直氣壯?
  喬魯諾現在的腦中有一半希望福葛當初不要給自己取消行程,一半又望著父親身上那些被遮住的傷口生悶氣,他覺得這個人不管被怎麼對待都是報應,在某些情況下,他會眼睜睜看父親去死而不為所動;甚至DIO要是真的靠近他的母親,喬魯諾確信自己毋庸置疑會朝他扣下板機。然而那些都與他如今的怒意無關。說起來冒著被暗殺的危險跑去吃布丁根本腦子有洞吧?而且他也得擔負那些被父親仇家捲入一起殺掉的風險,天底下哪來這麼高風險的布丁?
  喬魯諾轉而瞪著牆壁上的油漆裂縫,但白牆和裂縫都不理他,病房裡除了一個怪物、與怪物的孩子外一片死寂,寂靜無聲,門外的瓦尼拉也像完全死了似的一直沒有再進到房內。

  「真的不去?」
  「……搭我的車吧。」他說。「要是傷口惡化了我會將您送回來,並且無條件協助艾斯先生將您綁在病床上。」
  喬魯諾決定回去後要指派給福葛一個人道的任務:教會納蘭迦用圓規畫出幾何圖形並求出其面積。
  他在心裡嘆氣。今天第13次。





02.殺人魔的一日

  今天第13次,吉良吉影落下刀子。
  割開靜脈是第41次。
  拉出腸子洗淨有22次。
  碰著妻子以外的女人53次。
  在外密會37次,帶回家中則有16次。
  今日他落下的刀子有11刀是在砧板上的蔬菜,2刀則是給他的新女友,一刀先放乾她的血,一刀則是取下她身上最有價值的那一個部位。他的女人,他的愛。

  「親愛的……?」
  吉良吉影聞聲,停下切菜的動作。
  妻子從飯廳的另一側搖搖晃晃地向他走過來,吉良吉影平穩地望過去,病懨懨的忍披著單薄的毛毯,她只要再多走五步就會看到他手邊鍋子裡盛著的斷掌了,吉良吉影不慌不忙地拿起鍋蓋,蓋住那個鐵鍋。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工作呢?」妻子問。
  「妳不是在簡訊裡說妳發燒了嗎?」吉良回答,「我早退了,趁早去超市買了些東西。」
  「咦。」妻子的表情摻雜著羞赧和困窘。「我不是要你早退的意思,只是要你若下班方便去超市一趟──」「我知道。」吉良擦過手之後走過去安撫她,他扶住忍孱弱的手臂,以掌心確認妻子脖頸與臉頰的溫度,「今天的事情比較少,外出辦了個業務後沒什麼事就回來了。」
  「嗯。」忍靠著他的胸膛,用一陣聽不清的氣音回應他。
  吉良扶著她的後頸,將她抱回房間裡。忍一被他碰了後便像棉花糖化了似的氣力盡失,妻子將全身的柔軟體軀都交付與他,抱起來就像吉良吉影觸過無數次的屍體,他偶爾會分不清妻子和屍體的差別。
  吉良為忍蓋好被子,確保她的身子不會再受寒。

  「真的沒什麼事?」妻子的意思是:早退不會被部長責罵吧。
  「真的沒什麼事。」吉良吉影想著被他留在鐵鍋的情人。

  親吻妻子以外的女人53次。
  在外密會37次,帶回家中則有16次。
  然後,他對妻子說了第415次的謊。


  忍喜歡刺激,但害怕鬼魂;忍討厭無聊,但不覺得墳墓有趣。
  吉良不喜歡刺激,不害怕鬼魂;不畏無聊,同樣也不覺得墳墓有趣。

  無論怎麼想,吉良吉影的行為都算得上是外遇,而且還是性質最邪惡的那一種。
  吉良吉影倚著一塊墓碑坐下來,草地乾燥、生澀,墓地裡悄然無聲,少了亡靈們瑣碎的嘆息。事實上這裡根本不是墓,那塊墓碑也只是一個斷掉生命線的樹幹──墓是吉良吉影給它取名的,因為這裡埋著幾十位他的情人。月光照亮黑夜,映出枝葉的輪廓,晦澀的星辰光芒就像死神鐮刀反射的光,無辜的少女們零碎地埋在周圍的土裡,光平等地掠過她們的側臉。吉良想到這裡又輕笑。「零碎」這個詞可不是形容詞。
  他有時候會將愛人的多餘部位留在現場,有時候會將她們帶來這裡。
  墓地的微風很幽柔,從東邊民宅的街燈一路掃向這裡,掃過碎石、土壤和草叢上的露,如果這是一陣死神的低語,他很肯定這些少女們都和祂交上朋友了。
  他對那些冷冰冰的愛人已經失去了興趣,也不在意她們和死神談了些什麼,他不嫉妒、不在乎、甚至忘記她們的名字。他以前殺過一個美麗的少女,吉良吉影在她的背上刻上紋路與圖畫,當時他很年輕,她也只比他小幾歲,吉良吉影聽著她的慘叫一面深深地嘆息、吐氣、吸氣,非常平穩、安詳,又溫柔,像他每個夜晚的體操。少女直到斷氣前都還哭喊著那條狗的名字、喊著她那慘死的父母,但她卻沒有喊她放走的那個小男孩,大概是因為那女孩害怕他之後去殺掉那男孩。那個少女的名字他就還記得。並不是因為少女特別美麗或者別的,只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選擇的女人,不過從她之後,他就沒那麼喜歡在女人的背上雕刻了,大概是發現挖土壤跟挖肉是差不多的感覺。

  吉良將視線移往左手的泥地上,他記得這一塊下方沒有埋著他的情人,不知怎麼地,吉良吉影突然覺得這一片土很適合他的妻子。忍的手並不是他偏好的典型,他並不討厭忍的手撫上他臉龐輪廓時的觸感、也不討厭她每天早上用那雙家庭主婦的手為他打理領帶,不排斥,也僅此而已,還不到讓他動手將自己的妻子埋進去。吉良吉影也發現,他好像不是這麼在意妻子的死,若是忍被他健康、明亮的惡意所殺害,忍大概也不太會反抗吧──吉良不知為何突然有這麼一個預感。明明忍是一個害怕殭屍、鬼怪與妖魔的女人,但她或許不會害怕殺人魔。
  「……」
  忍還躺在家裡的床上因為高燒奄奄一息,他想著妻子蒼白的面影,腦子裡盤旋著另一個念頭:泡杯熱檸檬水說不定會讓她舒服一點。

  殺人魔離開墳墓。
  他乾淨、整潔又優雅,看起來卻像一副剛從墓地裡爬起來的樣子。


  吉良回到家中,發現忍剛好咳嗽著想從床緣爬下床,他脫下外套,從一旁攙扶著妻子的身子。
  「一直睡著也挺不舒服的。」妻子略帶歉意地看著他,「能扶我到客廳嗎?」
  「我等會泡杯檸檬水給妳。」吉良回答。

  吉良從飯廳走回客廳時手上已經捧著一個玻璃杯,他調整過溫度了,不會太熱,讓忍即使直接握著杯身也不會被燙到。此時新聞台正好在播報他犯的案子,忍直勾勾地盯著新聞裡的畫面,她看著受害者的名字、也看畫面裡那名年輕女性的長相。「……真可憐。她的家人會很傷心的。」忍嘆息著,疲憊的話語裡沒有太深切的悲哀,她接過吉良遞給他的玻璃杯:「那個殺人犯也是,這都是第幾人了,不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家人嗎?」
  「是啊。」吉良吉影漫不經心地回道。他整理著忍睡亂的頭髮,為她重新綁好,忍蓄的長髮就像沾黏著甜蜜甘霖的勾。吉良也幹過類似的事,他算準位置,分毫不差,將甜美的釣鉤拋進大海裡,等待著海裡的美麗小魚被蜜所吸引,而吉良吉影只需要將勾刺入那柔軟的黑色肚子裡,他從來不勾嘴的。他一邊掏著內臟,一邊將魚拉上岸。
  「妳的話,會難過嗎?」在吉良吉影阻止自己前,他的嘴巴就擅自開口了。
  「是指像那女孩的家人嗎?」
  「不是,是像那個殺人鬼的家人。」吉良說,「如果我就是那個殺人鬼,妳怎麼辦?」
  忍愣了幾秒,表情不像那些女人,也不像他殺過的那條狗。
  眼裡盈滿的既不是恐懼、不是喜悅,比較類似別種……別種更難以言喻其形態的東西。

  「我會希望……你不要把我跟那些女孩埋在一起。」

  吉良撫上忍的臉頰,妻子的燒還沒退,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忍的臉頰紅潤、眼眸裡泛著濕潤的霧氣,忍這個眼神從還沒結婚前他就見過了,沉默地匍匐過亙古的歲月、恆久不變的深意,從來不曾像崩壞的黃色墓石那樣裂開其乾燥的表面。他的妻子不了解他的全部,而他就了解全部的她嗎?
  「埋著?」他問。
  「埋著。」忍說。

  好似她回應的只是最油膩、最甜美的情話。
  嫉妒嗎?吉良吉影心想:還是害怕地底那些女孩們的冤魂呢?
  妻子迷濛的疲倦眼神到了極限,忍不住闔上,又睜開,高燒又侵蝕了她的生命力,人只有在觀賞奇景時才能說出最美妙的比喻,而如今忍譜出的比喻卻沉寂在她的肢體裡,她覆蓋住吉良吉影撫摸著她的手。
  「如果你將我和她們埋在一起,那會很無聊的。」
  「……」
  吉良吉影可以肯定自己沒有顫動,但他的食指卻動了一下,他的老搭檔,他的殺意,總是藉著他的指尖邁向它的潛行道路,如今它也凝聚在吉良吉影觸感最明確的部位,他的食指,他割開女人動脈施力的那個點。
  他絞殺女人頸子會使用到的部位。

  很無聊。忍是這麼說的。
  社會大眾大概會將吉良吉影視為異端、異常或者妖物,但吉良卻感覺他的妻子在某個程度上擁有比他更異常的成分。
  「我希望你至少將我埋在牆裡。」忍迷迷糊糊地說,「廚房的牆、客廳的地板裡,哪裡都好,至少是在能看到你的地方……如果你不會拋棄這房子的話……」
  「我是開玩笑的,妳知道吧。」
  忍這次卻望進他雙眼的一灘靜水裡,沒有答話。
  「我知道。」她最後這麼說。

  吉良吉影將少女的詩歌消失在他的深淵,也讓忍的唇與他的深淵連繫,他的存在是這女人描繪出的,無垠天空裡的晚霞;而他則將她望作是霞光底下藏著的屍骸。歡愉是有限度的,痛苦也有其極限,痛苦總會消失,那就是它的本質,否則人只有死路一條了。而吉良吉影在支離破碎的人體中感受到的恍惚也是,那陣包覆感反映出最隱蔽、最難以啟齒的,不堪入目的喜悅。
  忍就像其他女人一樣將生命貼近他,過不了多久,忍的生命就會融化成晶瑩的淚珠,劃過皮囊後便乾渴一道單純的印痕;假設他的妻子只是一塊礦物,吉良吉影就能把她剖成九十九顆,將她的首、頸、四肢、五臟六腑串成項鍊,掛在脖頸上。吉良吉影確信他肯定有這個權力。
  忍的手包覆在他的頸際,飄散的頭髮、濕潤的眼眸、消散的言語,忍的內在就像屍體的腸道一樣坦露無遺,像內臟一樣柔軟又溫柔,那些都是女性無須遮掩的好東西。
  他吻著忍,吻著他的妻子,吻著那個說可以將她裝飾在牆壁上的女人。
  像死人一樣。就像吻著死人一樣吻了很久。

  好溫暖。好想殺掉。
  殺人魔感受著妻子手掌的溫度閉上眼。

  好溫暖。




03.少女與穢物

  好溫暖。特里休心想。

  她捧著從浴池撈起的一塊看不出原本形狀、她也不知其名的內臟,黏呼呼的觸感就像世間一切罪惡氾濫到了海岸上,人體最深處的不堪穢物都翻到光天化日之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好噁心。」她喃喃地說。她稍一使勁,溫熱的內臟就像果物一樣微微滲出流質物,淌回那盛滿屍塊與血肉的浴缸內。
  「妳在幹嘛?特里休。」
  她回過頭,手一鬆,濕滑的肉塊摔回浴缸裡,發出「啪塌」的聲音。
  「我才想問這些是什麼?」
  特里休用看待臭水溝裡的髒水般的目光望著她的父親,「剛想來泡個澡,結果整個浴缸全是屍塊……而且為什麼都還是熱的?」
  「妳可以回自己房間的浴室洗。」她的父親說,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那一頭艷麗的髮色在陽光下顯得搖曳生姿,每一根頭髮都盈滿了生命力。父親帶給她的色彩是果實裂開其外殼的鮮明面幕,像罪惡不會死於顯露、掠奪也不會倒乾它的嘔吐物。

  她與父親生活是最近才開始的事。
  她最開始見到這樣的父親感到很害怕,也覺得噁心,她每日隱匿著自己的畏意、在被褥裡懷著不安入睡,但這一年相處下來,特里休發現自己所有屬於恐懼的情緒就在某一日突然停止了,變成一個碎裂的畫框、一個麻木的怪物。她甚至為此學會控制自己的潔癖。
  這太可笑了。面對這個男人,面對這樣一個男人,沒有什麼好怕的。

  「到底為什麼要收集那麼多內臟?」
  她又問了一次。
  「……妳不覺得這樣很可怕嗎?」
  「啥?」
  「果然不這麼覺得。一灘內臟不會讓人覺得可怕,只會覺得臭或是髒吧。」迪亞波羅看著那個浴缸沉思,「我也是這麼想,於是把它們蒐集起來,研究該怎麼把這些排成一個比較能給人恐懼的圖案。或者說藝術品。」
  「……」
  「對了,這些原本是我部下。」他補充。
  不對,特里休根本不是好奇這個。
  「所以你是……想要用這些去嚇唬誰,但是不知道該怎麼樣讓他們害怕,所以乾脆帶回家研究該怎麼把它們拼成藝術品?」
  迪亞波羅沒有回答,特里休知道她猜中了。
  不行。太蠢了。無論是做為一個人類還是做為一個黑幫老大。她心想:母親當初到底怎麼愛上這個人的?而且他連衣服品味都很怪。她真想把這些臟器都丟到他臉上。

  「妳也可以去樓下的浴缸洗。女僕們會樂意幫妳。」
  「不要,他們一見到我的臉就喊『大小姐』、『大小姐』的,煩死了。」
  「妳平常使喚他們的時候倒是沒嫌煩。」
  「你花錢雇用他們,不就是要來給我使喚的?」特里休斜眼看了她父親一眼,又望向浴缸,「你花的錢不能讓他們來拼藝術品嗎。」
  「我花錢雇用他們,原本就不是要讓他們來拼圖的。」
  「我倒是很擅長拼圖。」特里休從有血有肉的浴池中撿起一個看起來很像腎臟、此刻卻軟趴趴躺在她掌心的塊狀物。她這些日子強迫自己適應這個鬼城一般過於豪華又惡劣的環境,潔癖已經很久沒有從她體內發聲了。
  「這也可以讓我練習。」
  「練習什麼?」
  「練習你哪天也碎成這個樣子的時候,至少我還知道怎麼把你拼回來。」

  迪亞波羅對這句話沒什麼反應。
  就算他對此有什麼想法,特里休知道她父親也不會表現出來。


  「我知道妳很討厭我,女兒。」
  迪亞波羅濕冷的聲音滑至她纖細的後頸,特里休甚至沒發現到他無聲無息地繞到了自己背後。「那麼妳為什麼不回到妳母親身邊呢……?妳一直是有選擇權的。雖然無論是選擇、洋裝還是財物,都是我給妳的。但妳確實有選擇的權力。」
  「我怎麼可能回去?」特里休的表情像因地震猛搖、在睡夢中被驚擾的人。
  「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要待在你看得見的地方……我得讓你時時刻刻都看到我才行。若是我回去陪伴在母親身邊,你這個人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開始擔心我洩漏了什麼、擔心我到了你無法掌控的地方、擔心再也見不到我,而你會在那之前殺掉我,殺掉我母親,殺光我所有認識的人。你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
  「……」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迪亞波羅繞了半圈,走到他女兒的面前,他抬起女兒的下顎,仔細地撫摸著這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他凝視著那些他帶給女兒的東西,尋取而來的、掠奪而來的、拾覓來的,包圍在紅色的漿果、南國的荔枝、野薔薇果、枯黃的野菜和松香的果子之中,女兒身上有種別於餅乾的甜味。
  那絕對不是什麼瞬逝的果香,絕對不是什麼甜蜜的美好東西。
  迪亞波羅看著停留在女兒臉上的表情。
  「是了。恐懼。」他輕輕地說,「就像這個樣子。」
  「……」
  懷抱這片煙霧吧,無用地浮游在空氣之中也罷。迪亞波羅說。
  「只要妳一日負荷這份永不消散的恐懼,我就永遠不會殺掉妳。女兒。」

  迪亞波羅說完後就忘了池子裡的那灘藝術品似的,頭也不回地離開臥室。

  「……我要待在你身邊,待在你看得見的地方。」
  過了很久,他的女兒才在身後這樣回應他。
  「練習拼圖,練習哪天把你拼起來。」
  那個聲音從消磨的城市之中,遼遠的寤寐夢魂中,遠遠地喘息著蔓延它的外緣;一切走開了,一切又回來了,萬物死去了,萬物又開花,存在周而復始、存在死而復燃,圓環中他們都得啃著自己肛門的腸子吞到頂端,永遠輪迴著這個無可計量的晝盡夜臨。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空虛。大概就像被掏乾臟器的人皮一樣空。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的,爸爸。」





Fin.

  Sin City(萬惡城市),文章名是我很喜歡的電影,個人最喜歡第二集。
  一個奇怪的腦洞……
  寫完後才發現三篇都是荒木莊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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