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4日 星期六

【吉良忍】不屬於殺人魔的屍體

00.

  談談關於分離的事吧。
  人類對離開一事之所以能切身感受到如此深刻,是因為領略過共存的體感,因為共同享有過同樣的時間,那樣隨手、不值得一提的一小片刻時光,就像婦人拂手將塵帶往懷裡的穀中、灌注入血肉的心。潘笛之所以能譜出臨死的美顏,是因為它經歷過太陽沉落時,富裕者從將取之不盡的財富終將黃金撒在它身上,它知曉雨露、風沙、河水在耳邊淚流不止的灌溉,它亦體驗過土壤甜美孕育的喜悅。
  ──殘缺、寓言、可憎的偶然、無法參與共同創造的未來,當無法確認走向遠方的那人會不會折返,困惑與思念便會益發疼痛,啞謎將雲彩和晝夜畫上等號,你看著走向遠方的人,不明所以然地椎心刺骨,只因為不確定那人會不會回返到自己身邊。
  分離將你和對方拉向了彼此。




01.

  川尻忍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毫無價值。

  他一直以為川尻忍這樣沒有任何煩憂之事的女人在死神親手闔上她的嘴巴之前,都會日以繼夜竭力呼吸。因為那是他也沒能奪取的女人,他以為也不會有其他別的什麼掠走她,就如吉良吉影認定自己適合活得像植物盆栽那樣,他認為川尻忍應是能無憂無慮活到厭倦為止的類型,就像永遠不會被海浪摧毀的沙灘,那個彷彿只會被糖、蜂蜜或殺手皇后溶解的女人。
  殺掉她的是個名不見經傳、平凡無奇的男人。
  若吉良吉影會被歸類成人魔,那麼這男人就是只是個變態殺人者,大概是這樣的區別。

  「為什麼殺掉她?」殺人魔這麼問。
  「大概是因為愛吧。」殺人者回答。

  「愛啊,你能明白的吧?愛是驅使人做出任何事情的理由。」
  吉良吉影是很明白。於是他勉強同意。
  「她啊,以前見到的時候總是一臉死氣沉沉的樣子,好像對什麼都了無生趣,對丈夫、孩子、家庭都沒有興趣,厭倦冬季也對春天提不起興致的女人,但是,最近的她看起來好像戀愛了。」
  戀愛?
  「對,戀愛。我以前也沒發現我有這個傾向,不過要讓我選擇的話,女人更好;而女性當中,戀愛中的女人最棒。她呀,好像不是戀愛後才結婚,而是結婚後才戀愛的女人……雖然是最近才開始談起戀愛的樣子,很奇怪吧?結婚過後一段時間才戀愛,也不像是外遇,但是她那樣也很可愛。」
  ……
  「本來想吃掉她的。」
  吃掉。
  「嗯啊,所以才挖開了她的肚子嘛,你看,法醫也有說吧。不過到最後我還是猶豫了,唉,本來是打算吃掉她的一部份才殺掉的,結果也沒吃成,最後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沒帶走,追根究柢我的作為只是永遠中斷了她的呼吸而已。」
  ……那你殺個屁啊。吉良吉影靜靜地看著他。這人幹的勾當就像把精液射到泥土中一樣不乾不脆。
  什麼都不拿走的話,那你殺個屁啊。

  你不要的話就還給我。
  那是我的東西,給我還回來。




02.

  川尻忍的葬禮上,川尻早人一聲屁話都不吭。
  這小鬼本來就不喜歡與他搭話,忍死去後,吉良吉影除了呼吸聲就再也沒聽過早人的聲音了。
  「就像睡著了一樣。」葬禮上有人這麼說道。
  吉良吉影不知道川尻早人怎麼想的,但他對這種話有點煩躁。
  ……像睡著了一樣?
  那倒是叫她起來啊。他想:既然你們說只是睡著的話,就讓她醒過來。
  然而發牢騷也沒有意義,既不能叫妻子起床、更不能幫助他烹煮早餐,他本已經習慣了那女人為自己準備早飯,現在又要回到以前三餐親自下廚的日子了。在用膳的時間上他絕不退讓,就連忍死去的那天,吉良吉影也規矩地在同樣的時間吃完晚餐,喝一杯溫牛奶,做二十分鐘的柔軟操,在絕不累積任何壓力下的狀況入睡。至於川尻早人,則根本不碰他煮的東西。

  吉良吉影不需要強烈的喜悅,亦不需要深刻的絕望,他渴求的只有每日的黎明都能適時的造訪他,因至福與寧靜總是在黎明時分誕生,刑場處決犯人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時間,可說是受到祝福的時辰。忍在很久以前似乎活得像行屍走肉,諷刺的是她死後的面容則不可思議地栩栩如生、搖曳生姿,每個死掉的肉體都想要神的恩寵,而且遠比以往想要得更多。
  他的遠涉是一道逆流,將某個不存在的幻影沖向大海,他還不如涉足泥沼、踩過低漥,因他走了遠路也未達隱士思想的地獄,吉良吉影根本不求這些,他避免乾柴與烈火碰觸到一起只是他一直怕自己失手殺了這個女人。而這份忍耐毫無價值,掩飾也不起作用,因為就算殺人魔隱忍著自己那慣於殺人的雙手,川尻忍也在他觸及不了的地方被活活烹煮、切了剁了做成小菜,最後被隨意丟棄在路邊。
  隱忍是沒有意義的。壓抑也不是美德。他壓根不該忍耐。

  「最後還有要對妻子說的話嗎?」住持問。
  吉良吉影看著川尻浩作的妻子,想不出任何一句話要對她說的。
  像新郎為新娘蓋上婚紗,殺人魔讓白布蓋上了忍的面影。
  「……」
  該說什麼才好呢?
  吉良吉影始終是吉良吉影,他無意欲,無所求,也不思念任何人。

  早人根本不吃我做的飯。
  連續殺人魔最終只擠出這麼一句。




03.

  在橄欖山上有個一邊歌唱又嘲笑一切的表情,悲嘆聲在山野上交叉綜橫地跑來跑去,午夜裡有一個魍魎映照在殺人魔的周圍,他手持一串鑰匙,然後選了一切鑰匙中最會生鏽的那把;他插進鑰匙,打開了一切門扉中最嘎吱作響的門。
  推開門後,忍就死在那裡。

  「……忍?」他在出聲前就知道不會得到回應。
  脂肪飛散在空中的黏稠感。血的氣味。死的氣味。排泄物的意識爬到了玄關的角落。
  推門的嘎吱生就像狂怒的魔王交響曲陰險地爬遍走廊,鴉訊哀鳴,鼓聲轟鳴,隨著呼呼、颯颯的叫聲,棺柩裂開了,吐出千聲高笑。
  殺人魔在那一片笑意中,面無表情地靜靜等待著。
  他等著笑聲停歇。
  四次敲門聲,三聲大笑,兩聲尖叫,一聲呼喚。
  當聲響停止,萬籟俱寂,四周終於恢復了寂靜時發現靜下來反而更難忍受,他獨自處在這片失去時間的靜寂中,脫下鞋子並整齊地排好,走上木板,緩緩靠近忍。
  妻子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被「放」在靠近廚房門口的位置,他以經驗判斷,忍是開了不該開的門後在玄關遇襲,最後逃向廚房未果,於是在這裡被宰殺了。忍的臉上有乾涸的淚痕與鼻涕的痕跡,嘴角有唾液與被自己咬破的血跡,除此以外她的臉上沒有傷口,而臉部以外,她的身體到處都有因抵抗留下瘀青及傷痕,犯人顯然是個大外行,那人的目的明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下手是第一次。他蹲下身子,用手背輕輕撫摸著忍瞠著雙眼滲出淚珠的眼角,眼淚已經乾了,他的指節只能摩擦著那個水痕。吉良吉影猶豫著要不要抱起他的妻子,後來作罷。他在意的還有另外一點。
  廚房裡只有上半身。吉良吉影覺得很不暢快。

  他就像漢賽爾與葛麗特一樣,跟隨著血跡和一路掉落的肉屑。
  吉良吉影在廁所找到了身體的下半段。

  他抱起下半身回到廚房,將兩段身子拼湊到一起,他完全放棄去想怎麼跟鑑識科和警察解釋這個舉動,吉良撿起沿路的肉片與掉出來的內臟,依照經驗仔細觀察,將那些肉片按照原本的位置放了回去,勉強將妻子拼回了原樣。淺色的上衣內乳房並無拘束,妻子的胸罩排扣掉了,他於是隔著衣物幫她扣回原處(他記得是從後方數來第二格),接著將她凌亂的頭髮重新綁好。
  呼。他輕呼一口氣。這樣看起來舒服多了。
  忍在死前是遭到了什麼樣的對待呢?吉良吉影甚至不需要「想像」,不需要讓思緒奔馳去描繪一幅未曾見過的圖畫,他完全可以用「回想」的。吉良吉影是怎麼殺女人的,忍就是怎麼樣被殺的。川尻忍腹部最開始的傷口是在斷氣前就被剖開的,而切成兩半的工程則是在死後,她的死因並非大量失血性休克,而是單純的絞殺,妻子的頸子上留下了男人明顯的手印,黑紫色的瘀血傷痕殘留在忍纖細的脖子上,吉良吉影突然有種衝動想親吻它,很快又作罷。
  他再也沒有機會掐住妻子的脖頸了。
  不能對她展示他的本性,不能割下那個他喜愛的部位,不能對她傾訴,低喃那些不堪入目的喜悅之情。
  有人為了活而生,有人為了愛而生,一般人會樂於這麼說,好像人有選擇權似的,這些人口中談論的愛情被烙下了某種長期的錯覺,不存在著什麼永恆之愛、也沒有戀情是無需掙扎的,這世上只有被阻饒的戀情才是真實的,對吉良吉影這樣的人而言,唯有在死亡這個臨界點到來之時,一切的愛才正要開始。
  「……」
  單一的面容、單一的顯現,除此之外忍的一切都被吞噬殆盡,直至最後一絲輕煙的消散。忍和其他吉良吉影擁有過的女人不一樣,吉良握著忍的手掌,讓那隻手輕輕撫處著自己的的左頰,感覺到她背離了世界與自己,感官稍縱即逝,或旋即封閉起來,這個妻子從來不屬於他,一生、永遠、一輩子,都不能成為他的東西。吉良吉影在這隻冰冷的手掌上感覺不到任何足以令他著迷的因素,昔日那些令他想要親手殺掉忍的理由,已經一個都不剩。
  輕輕扶起忍的時候,剛放回原處的肉片又掉了出來。
  對此吉良吉影只是想到另一件更要緊的事:這下空条承太郎遲早會查到這裡。該怎麼辦呢。

  在某個坐落在住宅區的獨棟洋房裡,有個殺人魔獨處在走廊上,他低著頭凝視著不屬於他的屍體,殺人魔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那肯定不是什麼殘留的嗜虐或者稍縱即逝的愛情幻影。透過窄門中的縫隙腐敗的氣味在發燙,殺人魔的表情彷彿看見了荷蘭平靜的鬱金香原野──那寧靜優雅、壯麗優美、又無靈魂寄宿的土壤上,他目睹了令人感傷的事物,洋溢著光輝的女人們都是合乎形象的慾意化身,還有比女人死去更可怖的場景嗎?
  還有比殺人魔擁抱著不屬於自己的屍體更悲哀的畫面嗎。
  他對這個屍體既無炙熱的慾望、也無火吻的野性,他放棄取走忍的手掌。那根本不是忍,也不是他的妻子。




04.

  葬禮結束之後,吉良吉影如常去上了半天班。
  他還想要在自己的自由面前待久一點,他感到無力、疲倦奔波,他放棄在內心重塑自己,也懶得去重塑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一向喜歡列車馳騁在漫漫長晝下的平穩寂靜,車廂如明暢的風一般緩慢地在平凡無奇的小車站前剎車,車站內的光芒如暗夜裡眨個不停的街燈,帶著一成不變破舊的美感,列車轉眼間便被小鎮的微弱薄霧所壟罩。直到再度發車,任由自己踏上追逐與擒拿的旅程。
  殺人魔尋思著足以描述現狀的那個單字,他需要一個被定義的詞彙,好讓他整理他的不安,以川尻浩作如今漏洞百出、虛弱搖盪的假象,在失去了忍後已經不足夠拼湊起他一心期盼的日常。他需要一個公式,一個句子,一個手段,讓他能夠一邊殺了杉本鈴美這樣的女人一邊泰然活下去。他同時也發現,那嚮往的畫面卻黯淡到遮掩住構成他至今為止人生中經歷的所有色澤,他的未來被編織成悲憫或不幸的幻想,一如所有畫廊中的藝術作品,吉良吉影闔上雙眼。他對幸福的渴望在車廂內絕望地蔓延,他就快要什麼都沒有了。距離空条承太郎和東方仗助調查到這裡,還剩下多少時間?
  他需要時間。
  他還得找機會除掉早人。沒有了忍,這小鬼也沒有存活的理由了。
  ……但他又能夠乘著杜王町的列車,逃到什麼地方去呢。視線盡頭那端已經沒有家的模樣了,眼望四周盡是些荒郊曠野,每隔幾公尺都有黑色的羽翼在天空無束縛地翱翔,那些黑色大鳥朝吉良吉影展示著牠們的自由,偶爾其中兩隻會飛離群體,以俯衝的姿勢貼向地平線,漫長的線條中,彷彿與大地合而為一,再以同樣的方式遠離。永無止盡似的蔓延著。從荒涼的地表到沉重的天空,吉良吉影第一次在杜王町身上看到了一個毫無靈魂、又無情的世界。
  他用掌底擦掉車窗上的冷霧,不認為那個方向會有什麼等候著牠們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會再等待他回家了。

  殺人魔的妻子在家中等待著丈夫回歸的那個下午,殺人魔並沒有回到她身邊。
  等到了一個錯誤的男人後,妻子應該切身感受到了本該只出現在電視的社會案件中、那種可怕真實的痛楚。
  吉良吉影這名自認身心健全的男人,以愛之名挑戰著一個不存在的上帝十五個年頭,他向那個神明證明了肉體的歡快不會以禁慾告終,最後卻輸給了一個對他人老婆充滿著性幻想而且連長繭的手都無法滿足自己的變態。肖想別人的妻子完全是重罪,儘管吉良吉影嚴格來說也是犯了這罪的人,但他才不管那些。

  他要殺了那傢伙。

  開什麼玩笑,業務重疊也不是這種玩法。
  殺人魔納悶自身內部違背他所願的怒意,說不清是出自於對「川尻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湧現的情感,或是出自目標被搶走的憤慨。
  他或許根本不在意忍被人傷害、受盡折磨而死去,但他確實介意忍死於他人之手,介意到想讓那傢伙的四肢以對齊的方式並排在眼前。
  ──那變態在被警方抓住之前就被他逮到。
  殺人者一見到他便如識舊人,對他問候道:前陣子真是承蒙您妻子照顧了。
  「……」吉良吉影思忖著該怎麼回答,最後回了他一句「不客氣。」

  殺人者接著展開雙臂,在調色盤與海綿的天空前不知死活地朝他展示著自己,他開始訴說著那些吉良不知道的「川尻忍」。
  他侃侃而談、淋漓盡致,說她是如何哭泣、是如何悲鳴、如何在爬行的時候被他抓著頭髮拉回來的,他談及忍的腹腔被活生生切開時她是什麼反應,也提到她在疼痛與羞辱之下露出了什麼表情,那一切本該是屬於吉良吉影與川尻浩作的東西。
  「是嗎。」殺人魔對此只淡淡回了短短一句。
  吉良心想若是他才不會用這麼下流的手法,這傢伙的手段生澀到不可思議,作為殺人犯應該羞恥到去自殺謝罪的程度。但這世上並沒有什麼殺人執照可以考,就像司法與正義建立了監獄,監獄卻從來不在意關誰進去一樣。
  一切都厭倦到令人絕望,低劣到令人反胃,吉良吉影意識到黯淡的天際中那些黑色大鳥已經成了模糊的小黑點,他的視野再也不能捕捉到牠們了,車窗再度起霧,從手指在車窗上留下的痕跡望過去,家消失了,忍消失了,鳥消失了,遼闊到包容萬物的那片平原亦消逝得無影無蹤。
  沒有什麼必定擁有後就再也不會失去的東西。
  這世界也盡是些不曾佔有便被人奪走的爛事。

  「      」

  在殺手皇后按下拇指之前,殺人魔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殺人者不明所以地歪著頭。
  你說她死前有沒有說什麼?……啊,有喔,我還記得。




05.

  她死前一直叫著,親愛的、親愛的。







Fin.

  腦補了一下忍先一步死去的IF線(忍耐了那麼久結果被人搶走)的吉良會是什麼反應。
  最後吉良應是殺了早人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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