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4日 星期六

【無駄親子/歐拉親子】Sin City02

*Sin City,萬惡城市。
*隱CP只有空条夫婦。




04.怪物的孩子2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的,爸爸。」
  「所以無論何時,你都可以回來這裡。」

  ……雖然年幼的自己是這麼說的,結果那個人到最後也沒有回來。
  若不是長大後無意間重逢,那傢伙很可能過了十幾年都沒能想起自己的存在。

  他當年就坐在那條骯髒街口的階梯上,那個汐華初流乃偶爾能夠在這裡碰見那個人的地方,他坐在這兒等待。
  周遭散著一些被人遺忘的破碎畫板,就像汐華初流乃一樣被人忘了扔在這裡。
  星辰的下降和墜落的時辰難以捉摸,他等待著,首先必須要有預兆出現,足以表明那便是他的時辰,小小的火燭在燈柱頂端閃爍而逝的微渺一閃,它遙顫著就像生命承受死亡最後一擊時,從疼痛剝離而出的最後哽咽。汐華初流乃的預兆就是那個小小的火光,伴隨著鴿子環繞著桅桿啼叫──與歡笑──笑聲本身是中性的,既不好,也不壞,那不是初流乃所等待的回聲,但他覺得這樣就好。
  那個人說,要帶他去吃布丁。
  他不認為那個人會守信用;他覺得那傢伙就是個騙子,而他的預感幾乎都會成真。
  汐華初流乃縮成一團,在階梯頂部望著底層的雨後泥濘這樣想著:生下他的「那個生物」既不害臊、也不隱瞞,甚至沒有知恥這個觀念,人在交叉路口總難免要向旁人問路,但五歲的初流乃卻懵懵懂懂地覺得,若是遭逢岔路身邊只有「那個生物」可以問,他還寧可去問道路本身。……總之他的父親,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學過爬行、走路、跑跳、攀爬,也和街頭藝人胡鬧地學過一些奇怪的舞蹈,他學會不對母親露出哀求的眼神、不在義父容易暴怒時接近他;而汐華初流乃也從五歲開始,便在階梯上學習等待。
  而且學得很徹底。


  喬魯諾長大後無意間結識了父親的死對頭·空条承太郎──的女兒,空条徐倫。
  她是個相當「有魅力」的女性,喬魯諾沒有更合適的單字可以形容她。和這樣的異性相處是相當難得的體驗,畢竟他周遭少有像空条徐倫這樣受自由這字眼所侷限的女人,說來矛盾,但他從初次與空条徐倫相見時,沒有道理地便這麼覺得:她或許很是適合囚服的裝扮。
  喬魯諾的父親可說是隨心所欲的化身,而空条父女……據他所知不知怎麼地,兩人都有青少年便被關進監獄的經驗,身上卻帶有草原般無拘無束的氣息。

  曾有個國王問:「是誰鑄成這堅不可摧的鎖鏈?」
  囚徒回答:「是我自身。我小心翼翼地鑄造這條鐵鍊,我保有不受阻饒的自由,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藉由這條鍊子拘捕這世界作戰俘,因而我用日夜與烈火製成這不可斷的連環,我造就之,也接合之,最後發現我已被這堅不可摧的鍊子鎖住。」
  當他以這個比喻向空条徐倫提起時,她差點將咖啡噴到他臉上,沉吟過後只說了一句「唔~你想得還真多啊,喬魯諾。」而那句話語暗流裡的訕笑之意不可思議地沒讓他產生反感,喬魯諾對此只是聳聳肩。──總之,她便是如此自由奔放的女性。
  他很少跟她見面,稱不上是熟識,彼此只有過兩三次較為深入性的談話。在那之中有那麼一次,不知是誰起頭的,喬魯諾和她聊起彼此的父親。他討厭他父親,徐倫也討厭她爸爸,那是他們這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之間唯一的共同點。雖然原因不同,現象卻是相同的。
  「我父親基本上就是個爛人。」喬魯諾一邊回想著一邊說:「雖然只用這個字眼太便宜他了。」
  「真巧,我爸大致上也是個爛人。」徐倫回答。「雖然單用這個字眼有點對不起他。」
  「……總之都是爛人呢。」
  「嗯,超爛的。」
  雙方達成一個奇怪的共識後,這個奇妙的話題也僅只於此。

  回到現在。

  「──喬魯諾,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旁邊的禍害怡然自得地開口:「到底右耳聾了的是我還是你啊,等等回醫院你也去做個檢查吧。」
  「……我看您的腦也傷得不輕。我記得腦科的話明天看診時間是十點。」喬魯諾腦裡徘徊了不只十次想直接丟下父親走人的念頭。
  如不久前DIO所言的,DIO讓喬魯諾走在自己左側,喬魯諾顯然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不清楚父親的右耳損失了多少聽力,但就算是只下降了20%的聽覺也會嚴重影響人類的反應速度,何況是前不久才被轟掉一半耳朵的人。
  兩人並肩走在街道的時候,喬魯諾的注意力幾乎都放置在父親右側的動靜上。

  「我聽說你最近在掃蕩在出現你地盤的毒品。」
  「……我前三個小時才下的命令您為什麼會知道。」
  「不,我只是在套你話而已,原來是真的啊。」
  「……」
  喬魯諾開始不想跟這個人講任何話了。
  「那又怎麼了,難道毒品的事和您有關係嗎。」
  「怎麼可能和我有關,你最好也祈禱別跟我有關。」他的父親說。「如果和我有干係,第一你的人馬也動不了我,然後你會氣到掏出你腰間那把下流的槍朝我的腦袋開槍。」
  「第二呢?」
  「你會打電話給那個討人厭的承太郎。」
  「您猜錯了。」喬魯諾注意到這個人開始貼近自己講話,他皺起眉,厭惡似地用左手抵住他臂膀,想隔開一段距離。「我不至於處理自家的廚餘還要勞煩他人,要清垃圾,我是會自己動手的類型。」
  DIO冷笑了一聲。
  「隨你怎麼說吧。……你對毒品的厭惡有時還真教我驚訝,為父很驚訝喔。怎麼說,在這個臭氣四溢的城市裡你的組織可以說是……那個字眼是什麼來著……『清廉』?還是該說『高尚』呢。」
  「……」
  「很乾淨呢。喬魯諾。」
  被比誰都還要髒的這個人這麼說,喬魯諾只覺得有種蒙受羞辱的感覺。這份感受還沒維持兩秒,他又聽見某個乾巴巴的聲音附在他耳上:「但你可別搞錯了。」

  ……別搞錯什麼?

  「人類反對戰敗,不等於反對戰爭;反對與街民齊富不等於反對貧窮;反對受人奴役不等於反對奴隸制度。你應該聽過這句話吧。記得薩拉米灣海戰嗎?普拉提亞之役?高歌自由、反抗受薛西斯一世奴役,但雅典才是奴隸制度最盛行的城邦,古希臘人從來沒有質疑過奴隸的存在,因為他們是維持社會安定一個不可或缺的螺絲,在梭倫訂定民主制度的同時,奴隸制度也普及了起來。」
  「您到底想說什麼。」
  「沒特別想表達什麼。」父親很快又斂住笑意。「忘了吧。」
  「……」
  事實上喬魯諾很清楚父親的言下之意。他的組織在他接手之前經由毒品的管道獲利了多少,他也是知情的,就連組織禁毒的現在──要說組織從未在管制毒品流向上獲利,那都是騙人的。
  而他也知道,DIO如今只是在尋他開心,要一個一個回應這個男人每句話語底那些類似烤痕而乾澀的惡意簡直沒完沒了,喬魯諾很久以前便學會如何適度地忽略這個男人的話。而理所當然,DIO也比誰都擅於無視他的兒子。
  「別老是用這種表情看著你父親,喬魯諾,你平常也用這種視線看人嗎。」
  「那得看是什麼對象了。用看猴子的眼神看猴子,我認為並沒有哪裡有錯。」他敷衍地回道。「還有,我覺得外出的時間過長了。」
  「才兩個小時。」
  「已經是足夠讓艾斯先生他們抓狂的時間了。您再不回去的話……」
  DIO根本沒在聽。「你看,是冰淇淋餐車。」
  「去買吧,喬魯諾。」
  「您是出來郊遊的嗎。」
  「我看你一臉很想吃的樣子。」父親滿不在乎地說,「身在組織的頂端平常不能在部下面前吃甜食很壓抑對吧,我畢竟是體貼的父親。然後我也要。」
  「就算要買也沒有您的份。肚子開了洞的人說要吃冰淇淋……請不要開這種玩笑,酒也不准喝。」
  「禁止飲食應該算家族虐待的一種吧。──嗯,在奇怪的地方你開始和老子很相像了,人生經歷雖然會影響人,然而身體流的血液才是讓人能完整地活為人的要件,所謂親子,畢竟都是由同樣的東西組成的。」
  「組成您的應該是大便吧。」喬魯諾平板的語氣跟臘差不多。「再說您不是不喜歡甜食嗎,剛才也還想點什麼布丁的。總之不行的東西就是不行。」
  「你講話真像醫生和泰倫斯。」DIO說。「我只是好奇你平常都喜歡什麼。」
  「……」
  喬魯諾一聲不吭地瞪著他。
  他的父親向來都比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還要懂得如何讓他人按照自己希望而行動。

  「……您在這裡等著。」
  冰淇淋餐車所在的街口適合狙擊,喬魯諾只瞄了一眼便決定讓父親留在轉角處,對於兒子的指令,DIO只是輕蔑似地哼了一聲,好像看透了兒子在考慮著什麼他不以為然的事。


  喬魯諾消失在視線中還不過三十秒。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的確無可救藥地慢了半拍。
  僅止半拍。
  DIO發現自己的雙腳騰空了,從他反應遲鈍的那一側──鐵塊沿著陽膛線內側的螺旋凹槽擊發,火藥爆炸,炸裂的聲音蓋過他的呼吸聲,就如引擎大肆怒吼,冒出陣陣青煙──他就這樣雙腳騰空,飛了出去。

  在下一秒到來之前,他便會意到他以為是火藥擊發的聲音,只是源自大腦被狠踹了一下造成的爆發性嗡鳴。DIO往左方的人行道翻滾,一路撞到消防栓才停下,頭部被揍讓他的視野一片霧白,到處都有灰色的條碼在擾亂他的視線。他還沒停整呼吸,下一道攻擊不偏不倚輾在他腹部的傷口上,DIO為了維持平衡伸出右手,在頭顱砸到水泥地前勉強穩住身子。
  裂開的傷口開始滲血。
  他身體的破洞像在嘔吐似的不斷出血,下腹和褲檔濕到他覺得像失禁,黏答答的很不舒服,DIO心想剛才艾斯應該遞給他黑色的衣服才是,深藍色的襯衫黏上蘇芳色的染料,看起來就像剛從漆彈場出來一樣。DIO稍微挪動身子,地上那灘血跡變大了,他摔倒時牙齒咬破了嘴唇,撕開的傷口只分泌出一些血跡。
  痛覺遲了好幾秒才跟上。他不記得自己幼年第一次從高處摔下來的時候有沒有嘔吐,總之現在的狀況很類似以前那些被傾倒成燃燒大地的記憶畫面,他扶著地面,喉嚨卡住了某塊生澀的肉,苦澀的膽汁、溫熱的嘔吐物灼著食道,在這種時刻,DIO身上的傷口越是噁心得燒灼著,他的腦袋便越是冷靜清醒,他很清楚方才的攻擊與其說是針對他的傷口,不如說單純是瞄準內臟。DIO的腦子在旋轉,當他試圖抬起頭,周圍的世界又開始往另一個方向旋轉。
  一雙黑色的皮鞋隔了一段距離,停在他跟前。

  那雙鞋子說:「喂。」

  DIO在抬頭面對他前就聽出那道音節的不耐,那個聲音的腔調有令人厭惡的語調,就像在吞嚥時把沙子和紅茶一起吞了一樣惹人討厭。
  他不需要用眼睛確認便知道對方是誰。
  他的身體已經牢牢記住那些痛覺。

  空条承太郎用一種他相當難以形容的眼神冷冷地瞪著他。
  DIO將上半身的身體靠在牆壁上,懶洋洋地回望這個他本以為會在醫院見到的人。
  「你把我……」他慢慢地開口:「你把我的衣服弄髒了,承太郎。」
  「你放心,接下來你的臉也會變得一樣髒。」空条承太郎回答。
  喬魯諾的顧慮是正確的,他的右側反應變得很遲緩,儘管只是慢上0.5秒~1秒的差別,卻已經足夠空条承太郎這種級別的人在一瞬奪走他的行動能力。失去一半的耳朵和聽覺原來是這種感覺,DIO事不關己地心想。
  空条承太郎的視線向下移動。「原來如此,看來你住院的那個傳聞是真的,我還以為又是哪個惡劣的玩笑。但我當然知道你這爛泥放出風聲是在打什麼主意,還故意帶著自己兒子上街到處亂跑。你真的覺得這很好笑嗎。可惜這附近沒汽油,不然我一定再拿汽油潑你一次。」
  「……」
  「站起來,DIO。」他的仇敵說。
  「踹死一個躺在地上的人不會讓我有滿足感,你給我站起來,讓我揍到你趴下為止,然後再爬起來,一直重複到你被送進醫院再也出不來。」

  不像DIO殺過的那些吱吱喳喳的臭老鼠們,也不像他埋葬的那些潮濕的腎臟,承太郎的話語裡一點也感覺不到盛怒或者激動的顫動,他在這男人更年輕的時代就認識他了,那時還年輕的承太郎還不懂得如何將洶湧的情緒藏在唇齒以外的部位。DIO如今從承太郎的口舌中只感覺到平靜,而承太郎緊握得不留一點縫隙的拳頭會捎著那份平靜一起,將他的頭壓進土裡。
  他以前曾被承太郎打破過腦骨,DIO知道承太郎會很樂意將那天的情境再重現一次。
  承太郎緩緩地拉開步伐,朝他的方向移動。他的步伐堅定,毫不遲疑。
  空条承太郎只需要再一個瞬間就能完整地殺掉他,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承太郎──這個可以說是天敵的狗屎──帶著明確的殺意朝自己走來,死亡的具像化明確到DIO心知自己再不站起來行動,一定會被這該死的喬斯達狗糞活活打死。
  乾枯的臉頰逐漸凹陷,皮囊萎縮,羔羊或者野獅能理解自己正慢慢地被挖開。含鹽的熱流與血脈在消亡,暗色的傷口流不出血液,衣服和皮膚都是乾燥的,血管中找不到任何東西。他沒看到,也沒聽到,移開骨骼、穿透血肉,被吞噬的紅松隨著腳步聲便知道自己正在緩慢死去。
  「────」
  空条承太郎的鞋底用眼球難以捕捉的速度踩在他下腹的窟窿上,踩踏的力道像輪胎輾上柏油路那樣自然,和前一刻單純是瞄準內臟的攻擊不同,這次對方是心知肚明並往傷口上踩。
  DIO悶哼一聲。他看著底下擴大的血漥,打從心底不耐煩,也有些想笑。

  空条承太郎自始至終,都是真心誠意地想殺了他。
  無論何時何地。
  無論到了哪裡。


  「把你的──」
  某道聲音突兀地闖入那個空間:


  「把你的腳──給我移開。


  空条承太郎微微轉動脖子,帽緣壓低的視線從DIO移至右側的來者身上,只見喬魯諾·喬巴拿已將槍口對準他。從喬魯諾的表情難以看出他是什麼想法,承太郎接著又聽到他開口:
  「移開──請你移開,你沒聽到嗎,空条承太郎先生。」
  承太郎文風不動,彷彿沒有聽見地沉默著,毫無反應,任由喬魯諾的槍管指著自己。

  喬魯諾的腳邊散著兩個冰淇淋甜筒,在走回轉角的那刻他一見到眼前的景象便當機立斷扔掉手上的東西,並掏出腰際的半自動手槍,迅速壓下擊錘。父親倒在血泊當中,上半身靠著牆緣,左前方的消防栓頂部的圓頂則黏著父親的血跡,即使是這樣的大量出血,喬魯諾·喬巴拿也從來不曾真的相信這個怪物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要他,或者其他至少見過DIO一面的人,都知道為何難以想像這個妖物死去的畫面。既不相信他會像人類一樣死去、也不相信有誰能夠殺了他。
  然而若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有能耐殺掉父親的人,那個人一定是空条承太郎。
  喬魯諾·喬巴拿在初次與這名海洋學者相遇的那一刻便如此確信,直到現在都毫不懷疑。
  所以──他如今才會拿槍口對向他。
  「承太郎先生。」
  「……」
  承太郎只是默然地回望他。
  明明手裡拿著槍的是他,手無寸鐵的是承太郎,喬魯諾·喬巴拿卻有種拿著樹枝與大砲迎面對峙的錯覺。曾經單槍匹馬便讓整個城市陷入黑暗與恐懼的殺人魔王就在他的鞋底下,而他是那個殺人魔王的直系血脈,空条承太郎賦予大氣的壓迫感則是另一種不同本質的東西,他一邊細神凝聽周遭的晦暗,一邊與他對峙。
  過了很久,承太郎才開口:「我曾經一度幾乎殺掉你父親。」
  「我記得。」他回答。
  事實上承太郎也差點死在父親手上,一個全身骨折、一個內臟破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喬魯諾沒親眼見過,也時有耳聞那天的傳聞。
  「現在只是將那天未完的事情再延續而已。滾。這句話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我也再重複最後一次。」喬魯諾靜靜地說。「把你的腳從那個人身上移開。」
  承太郎只是看著他。
  暴露在冷冽寡言的殺意之中,接下來就只是選擇的問題而已,選哪一邊被殺掉,或被哪一邊殺掉,那與道德相去甚遠,說白了不過是喜好的問題。以一個依循正確道標的人來說,所有的價值基準只會止於他是否能輕便的駕駛馬車、毫無阻礙奔馳在正確的道路上。權衡之後喬魯諾最後選擇了這句台詞:

  「您的女兒……真是一位有魅力的女性。」

  對面的人對這句話馬上產生反應。
  「徐倫小姐她……今天剛結束了下午的課,正要從大學回來,她上了兩堂課,但翹了一節,在校園周遭和朋友溜搭的時間總是不固定,但我想她會在三十分鐘內回到家。她的家在六個街口外,門牌是37號,大門是天地鎖,她家的警報系統在進入前門後30秒內未輸入密碼警報器時會通知警局,警察抵達現場的時間需要五分鐘。徐倫小姐回到家後會先沐浴,然後在客廳看上一兩個小時的電視節目,納魯西索·安納蘇預計晚間九點才會來接她去PUB。」
  「……你……」
  「我說這些話不代表什麼。我也不是對你想殺了地上那個垃圾有意見,被這個缺德的傢伙生下之後我就有自覺了,但不是今天。起碼我不會同意。」
  「你上次對我說這傢伙無論何時都該死。」
  「對,這點你認同,我也認同。但我現在說的是我個人的問題。我不同意,承太郎先生,我不同意的東西,就不會讓它在今天發生。」
  喬魯諾遲遲沒有扣下板機。
  他知道只要第一發子彈被這個人閃過,一切都結束了。
  他的父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見過最危險的生物,而空条承太郎是這世上唯一能殺掉這怪物的獵人。無論他的部下和親信是否會在事後奪走空条徐倫的性命、中斷空条夫人的呼吸,喬魯諾也會在下一刻被打斷所有肋骨。
  「之後……」喬魯諾慢慢地說:「之後我會通知你他出院的時間。」

  「到時候你不管用什麼手段殺掉他,我都毫無怨言。」

  大概等了一輩子那麼長,空条承太郎才抽回了腳。從頭到尾,空条承太郎此人都像是沒有意識到槍械的存在似的。
  隔了兩秒,喬魯諾·喬巴拿跟著放下槍枝。
  自始至終都靠在牆邊聽著他們兩人對話的DIO則看起來事不關己,一臉窮極無聊的表情。


  承太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轉身離開,看著空条承太郎的背影,喬魯諾被抽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個矮階。
  汐華初流乃在巷子的骯髒樓梯頂端等待那個男人的時光。
  他記得以前舊家附近徘徊著的男人們,那些遊手好閒的無賴喜歡好搞定的女人和毒品,更好一點的街區裡的中產階級則迷戀金錢和好工作,他們都喜歡這世界上一切膚淺的東西和女人的屁股,而女人則受謊言和帶著眼紋的微笑吸引。能吸引父親的是脊骨和深色的腎臟、焚毀的屋瓦與焦炭的碎布;而深受父親吸引的東西則是初流乃幼年也曾見過其影的魔物,甚至聖人。那些妖魔們服侍著父親,服從著滿目的光亮的水流、盈滿人類仇恨日晷的惡意,他們在父親的腳底下俯仰生息,父親呼出的高貴氣息融化成紫色的輕煙,升向辰星。
  喬魯諾自從統治這座城市的一角後便見過火爐裡埋著的人類、聽過被埋入棺材的呻吟,喬魯諾閉上眼睛,細神聽著徘徊在屋宇的陣陣嗚咽,聽過之後便會習慣,見過之後也視之常態,溫馴的獸類嘴裡那些含著血絲的唾液,散出榨酒清香,久了也覺得黏著肉沫的牙齒可愛。
  他的腦裡出現了輕微的嗡鳴,他要不是作夢得太用力,不然就是死掉了,比一片羊毛輕柔的細語輕觸他的眼瞼,喬魯諾眼前一片漆黑,他與這幅景象相識了十年,久了也就放任血流中的低鳴在體內歌唱,實際上喬魯諾很清楚那陣異鄉的口音是來自何方。
  汐華初流乃一直在等待著那個聲音。
  喬魯諾·喬巴拿則已經無法忍受。
  因為無論是喬魯諾或是初流乃,都沒有等到那個男人回來。

  空条承太郎的背影終於消失在對面的轉角。承太郎從視野中退去,身邊的男人朝他搭話。
  「喬魯諾,你把冰淇淋丟──」
  砰!砰!
  喬魯諾頭也不轉,舉起手槍朝父親的腦門就是兩槍,擊發的子彈精準的瞄準眉心。
  DIO以最小幅度的動作閃過那兩發子彈,他的視線末端甚至沒跟隨他耳邊的兩個冒煙彈孔。DIO一點也不在意兒子方才開槍射他,將沒說完的話接下去:「……丟在地上都融掉了呢。」
  「我有看見。」喬魯諾用一種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回應。「因為是我扔在地上的。」
  「你在生什麼氣?被揍的人是我。」
  「因為你是故意的。」喬魯諾將半自動手槍收進外套內側。
  「承太郎從我右邊出現的時候我沒聽見──」
  「第一下或許是吧。後來你看見我走過來。」喬魯諾說。「然後你就不閃了。你真的不打算閃開的話為什麼剛才不乾脆讓我開槍打死你算了?」
  DIO沒理會他,他右眼些微充血,方才被承太郎揍的側臉也腫了起來,結痂的右耳斷面又開始滴滴答答的流出染料,因為剛在地上打滾過所以全身都是瘀青,但不可思議地都沒感覺到疼痛。DIO輕快地翻身躍起。
  喬魯諾彷彿能聽到空氣從他的傷口中嘶嘶溢出,他以為這個怪物撐不住了,因為血仍然在咕嚕咕嚕吵個不停地流出來,但DIO沒倒下,他的父親開始拍掉身上沾上的灰塵和紅土,卻拍不掉冒泡的血,血跡一直黏在他身上。父親腳邊的血多到像分屍殺人的案發現場一樣,而不知情的人看了還會以為站在父親旁邊的喬魯諾才是殺人兇手。

  「唉。喬魯諾。」殺人兇手說。
  「我要走回醫院了,你還在生氣的話從我背後往後腦勺補上一發就是了,我不會閃的,就當作給你的聖誕禮物吧。」
  喬魯諾看著他的耶誕禮物,看著破破爛爛的包裝、皮膚的縫線、肺腑四散的香味,他覺得想吐,無論是看著父親還是看著耶誕禮物都只讓他想吐。

  他就這樣看著聖誕禮物在街道上流著長長的血跡越走越遠。

  這個城市需要的是死人。他突然想起這件事。他剛才開了兩槍,在這個街區就算發生槍響他想也不會有人報警,但喬魯諾並不打算在現場等著證實這件事。
  所謂Radical evil理論中只有一個錯誤:康德不太能說清「不可理解」是一個類別,「矛盾」也是一個種類。而齊克果則說:「這才是重點所在。」當人類論及不能理解某事便是不夠科學,這是錯誤的;人類應該說的是:當人類的科學拒絕承認無法理解某些事,或當科學拒絕說清楚某些事是他們不能理解的,這一切都會招致混亂。了解某些事無法理解,了解某些事可以理解,正是人類的理解力應發揮作用的時候。人類的理解能力通常都忙著去理解岩穴、分析峭壁間花朵沒有綻放,努力去理解更多事物,但假設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也費心理解所謂自我的藤蔓所無法蔓延之處,就可以說清這個「矛盾」本身。這個矛盾並非一種讓步,而是本體論的定義,是一個可被量化的類別。只有理解這件事,Radical evil才會是完美的理論。這矛盾肆行的城市開始起風,從街區掃向墓地的風凍得他耳根發顫,摻雜著屍臭的冷風不是從屠宰場中吹來的,而是這個地方就是屠宰場本身,這城市睡覺時一絲不掛,到了冬日才裹上外衣,有一股渺茫的氣息從它的裂縫中傳出,併散的菸味擦傷了世界的邊緣……然後他才意識到,聖誕夜將要來臨了。




05.不請自來的訪客

  聖誕夜將要來臨了。
  空条徐倫對這個節日從來沒什麼好期待的,因為她父親從來沒在這個日子回家過,而當她到了足以不會再在乎聖誕節的年紀後,父親就離開了她們母女,她覺得很恰巧、很剛好,也很狗屎混蛋。今年安納蘇(擅自)承諾會帶給她一個難忘的聖誕假期,但她只想把這些寶貴的時間都分給母親。
  她如今會想起「聖誕」這個詞,純粹是因為她在返家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很像聖誕老人的「人」,聖誕老人穿著紅色的衣服、紅色的褲子、紅色帽子與紅色長靴,總之就是一身愚蠢的紅色。空条徐倫眼前的「人」也是,腦袋上方全都是紅的,差別只在於聖誕老人是戴著紅色毛帽,而她眼前的傢伙則是掀開的頭皮。眼前這個倒楣鬼露出了下方一排黃垢牙齒,嘴唇向後翻,牙齒咬斷了舌尖,血噴在他的鼻孔和下顎上,整灘血向下流至衣襟,她的視線往那雙瞠大的眼球前方延伸,看見舌尖噴出去的軌跡,那一小塊血淋淋的肉很明顯是彈到牆壁然後才掉下來的,徐倫慢慢地移動自己的運動鞋,看著那個被她的鞋底壓出汁的果肉,她在心底咒罵。她踩到那個蝌蚪大小的舌頭了。
  她嗅到烤肉味,也聞到屎味。
  空条徐倫在心底大翻白眼,將報警的任務交給下一個路過的市民,走上另一條回家的途徑。

  繞了遠路,到家已是傍晚時分。與方才的聖誕老人不同,她住的住宅區附近的孩子還在街上嬉戲,溜著滑板車和騎腳踏車競賽,她小心翼翼地閃過那些孩童,聽著那些不屬於她的喧鬧聲,她的童年從來沒有機會讓她發出過這種笑聲。她轉開門鎖,打開大門,在還沒打開家門的縫隙她就知道有訪客了。
  她的家還是跟以往一樣,越來越像一座墳場,而她是這個墓地的守墓人。
  今天,刻在墓碑上其中一個名字不請自來地現身了。

  「你怎麼還沒死。」空条徐倫對她的父親說。

  「……」空条承太郎從沙發上以極其細微的動作抬起頭,迎面來了女兒的這句招呼語,承太郎也只是用一個短暫的注視作為回答。
  「我們家的警報器是壞了嗎?」徐倫粗魯地將鑰匙扔在門前的鞋櫃上,「擅自闖入獨居女性的家,警察早該出現了。你是不是又把我家的門鎖和警報器打壞了。」
  「不是。」空条承太郎冷靜地回答。「我有備份鑰匙。」
  「你怎麼有鑰匙的?」
  「妳母親給我的。」
  「那警報器的密碼呢?這個連我媽都不知道。」
  「……那個的話,我只試了二十秒。」承太郎說。「密碼是我的生日。」
  空条徐倫扭曲的面容刷的一聲臉紅了,她很顯然不知道如何對這個窘境做出適切的反應,她最後抗議性質的反射動作是將肩上的背包往父親的臉上砸。空条承太郎用單手接住,坐姿一點也沒有亂掉。

  「你到底來這裡幹嘛?」
  「什麼也沒有。」空条承太郎將女兒的背包放在右側的椅墊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他將女兒全身上下都快速地掃視一遍。「我來這裡目的已經達到了,我要走了。」
  「你……」徐倫一時氣結,臉上的表情像想衝上去咬他一口。
  「還有,跟男人出去不要超過十二點才回來。」
  「去你的,你跟蹤我?」
  「不是我。」承太郎的這個回答很糟糕。但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將喬魯諾的名字供出來,事態只會越來越複雜。
  「難怪媽媽最近說自己一直被奇怪的人影騷擾……」
  「那個已經解決了。」
  「你果然有跟蹤我媽嘛!」
  「不,那個騷擾犯我已經讓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從醫院裡正常的走出來了。妳放心吧。」
  「一個跟蹤的人解決另一個跟蹤的人是要我安心什麼啊!」徐倫只能用罵的方式跟他對話。「你給我正常地去見她,不然就是永遠不要再見她,也不准派人跟蹤她。」
  空条承太郎只在腦裡思索了兩秒。「三個要求都辦不到。」
  徐倫開始希望自己是從岩石裡蹦出來的,她不希望老是想起自己跟這個男人有血緣關係。

  在她克制住自己對這個男人罵出下一句難聽的話前,徐倫先被另一個東西分了神:「你的肚子是插著什麼東西?」由於剛剛見到那個蛞蝓形狀的舌尖讓她印象太深刻,她一時沒發現自己的父親也染上那個愚蠢的聖誕顏色。
  「刀片。」承太郎面無表情地回答,好似他只是在談及一個無害的絨毛泰迪熊。「我打算離開後再把它拔出來。」
  「你在說什麼鬼啊?」
  「在這裡拔掉的話妳的地毯會弄髒,上次妳不是發了很大一頓脾氣……」
  空条徐倫把她父親推回沙發上,氣呼呼地走向臥房尋找醫藥箱。

  那個刀刃精準地從肋骨第五肋骨和第六肋骨的中間穿刺進去,空条徐倫對人體結構並不熟悉,不清楚這是瞄準哪個內臟的攻擊,但她在緩緩地用鑷子拔出刀片時,直覺地意識到將這個鐵片插入父親血肉的傢伙大概相當專司於殺人。
  「刺你這刀的人是跟你有仇嗎?」
  「我當時正打算踩斷他的喉嚨。」
  「懂了。」徐倫說。「就是有仇的意思。」
  承太郎看著他女兒的動作,徐倫讓他倚著靠枕靠在沙發上,用剪刀滑過他的襯衫,露出下面的傷口。「……早在好幾年前我就該殺掉那個金髮混蛋了。」
  徐倫立刻抬起頭。「什麼嘛,原來是喬魯諾的爸爸嗎?」
  「妳知道他?」
  「還沒親眼見過,但是之前喬魯諾有跟我提到……」
  「不是DIO,我是指喬魯諾·喬巴拿。」
  「呃。」空条徐倫發現自己說漏嘴了,承太郎身上的血洞從鐵片離開後敞開外緣了,像一片預備開闊的紅色田野,徐倫拿起紗布蓋住那個洞。「這個嘛,以前可能有見過那麼一面吧……」
  「徐倫。」
  「你少在這種時候才擺出父親的架子。」
  「……」
  「不過……原來如此,你剛才指的是喬魯諾嗎。」
  「什麼?」
  「什麼?」徐倫瞪著被紅花綻放的紗布發呆,沒反應過來。「啊,這個。……對啦,我跟喬魯諾見過面,也有固定的聯絡。」

  不是「固定在聯絡」,而是「固定的聯絡」。
  空条承太郎立刻留意到女兒用詞上細微的差異處。
  「你剛才跟喬魯諾的爸爸見過面,看起來也剛跟喬魯諾見過面了呢……關於我的行程也是喬魯諾跟你提的吧。」
  「……妳的意思是。」
  「嗯。」徐倫坦承:「我允許喬魯諾每天探聽我的行程,無論是探聽或者跟蹤,我都允許了。算是我之前跟他做過的一個小交易……具體是如何你就別問了。」
  聽到這裡後,承太郎便沒再提問一字。但徐倫還是接著說下去。
  「我想喬魯諾是在預防有一天你會在他眼前殺掉他父親。」她說,「那個時候,我的情報就能拿來牽制你。」
  「……」
  「喬魯諾是不會對我出手的。你可不要去找他報復。」
  雖然也有反過來激怒空条承太郎的可能性。徐倫心想。但無論是喬魯諾或是她父親都遠比她來得狡黠和聰明,她以前在某個地方得到了喬魯諾的人情,便不再對這件事過問下去。事實上藉由喬魯諾·喬巴拿在這座城市的權能也確實讓她取得了很多方便。

  空条承太郎把頭靠在椅背上。雖然閉上了眼睛,卻覺得有半邊的世界都在搖晃,女兒的手指、女兒的觸感,血流和女兒都溫熱不已,比他的體溫要高得多。
  他被女兒和仇敵的兒子聯手起來耍了。要承認這件事並不困難。
  DIO趁著他將視線轉移到喬魯諾身上時,從死角送給他的那一刀精準地刺入了內臟,從那之後他呼吸的好幾口空氣都感覺爛掉了,有股臭酸的味道,女兒將刀片拔出來後他才開始咳血,鐵鏽味如潮水般湧入鼻腔,然後從嘴裡吐出。
  他知道女兒在埋首縫線,她若沒縫起來那個洞便會一直流血,血沒流乾也會感染,沒有麻醉藥所以承太郎還是能感覺到針和縫線,但他卻不能好好地認知到女兒。
  「──爸?」女兒在呼喚他。他有一半聽見了,有一半又沒聽見。接著女兒消失了。世界隨之嚴重褪色。他的妻子在消失的半邊,承太郎回想著妻子蒼白的皮膚與模糊的輪廓,就在他好不容易藉著女兒想起妻子的五官時,他的意識也逐漸淡去,她跟著消失在光線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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