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4日 星期六

【吉良忍/無駄親子/粉紅親子】Sin City04

*Sin   City,萬惡城市。




10.殺人魔的一日3

  這行為一點意義也沒有,殺人魔仍是附上在此之上的價值。

  夜晚的濕濡空氣和玻璃杯的冰涼感交互作用著,吉良吉影輕呼一口氣,搖晃著玻璃杯內的液體,橙色的液體映出吉良吉影的眼。他將已經離開冰箱拿出一段時間、變成常溫的果汁一飲而盡。吉良吉影閉上眼,試圖在椅背上放鬆著。
  寢室內傳出淋浴間蓮蓬頭的聲音、女人與沐浴乳的氣味,他嗅著化學香氣,感到奇怪,他記得忍偶爾在購物時會為沐浴劑的香氣選擇上困擾,結果最後仍是買了以前用過的牌子。無論是哪種,吉良吉影都沒有特別的意見,但若是他自己選擇,他只會買下無味的那一罐。他不確定她會洗多久,女人總是捉摸不定的,與每日行程都規劃好的吉良吉影不同,忍也和一般女人一樣,他的妻子大部分時候在遵守時間上有概念,卻總是無法控制好沐浴的時間。
  她開始哼起歌。
  吉良吉影聽著浴室內哼歌的旋律,心想大概還要等待一段時間,他拿起桌上還未收拾的食物碟子與玻璃杯,緩緩地走向廚房,打開水流規矩地洗著碗盤,並將它們放入烘碗機中,設置時間。十五分鐘剛剛好。這是個良好的習慣,他希望忍也能有同樣的習慣,別總是將碗盤放在桌上一段時間才來清理。他用毛巾擦拭著手掌,接著聽見了關起水龍頭的聲音。

  時間剛剛好。
  吉良吉影走回臥室,他如往常一樣關上了房門,坐在床緣,他今天上班了一整天,勞累尚未擊垮他,但可以的話他還是希望能好好休息,忍洗完澡後有時會爬上床攀附在他身邊,妻子在這種時候鮮少主動表示些什麼,儘管她的意圖非常明顯了。吉良吉影偶爾會回應她,偶爾會安靜地躺在床的半側一聲不吭,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這時候忍會不滿地躺在另一側生著悶氣。
  三分鐘後,她擦好乳液,轉開浴室的門把,身上一絲不掛,垂著頭,手上的毛巾正擦拭著髮尾,她哼著歌聲、帶點乾澀的情慾與低吟,就像微弱的啼聲伴隨著星光消逝而漸漸死去,她踏上毛毯的無聲步伐終將成為徒勞無功的音軌。
  忍通常洗完澡心情都很好。
  吉良吉影今天心情也很好,他想如果忍今日踏出浴室,帶著濕潤的髮梢與眼眸,跨坐在他的大腿上,用柔軟的聲音向他央求些什麼,他大概都會答應。
  女人反覆哼著副歌的後半段,甩了甩頭髮,飛濺出的水滴染深了毛毯。她終於抬起頭望向吉良吉影。

  「你他媽是誰?」

  而她不是忍,所以吉良吉影也不用答應些什麼。


  美那子是個身高適中、清瘦玲瓏有緻的女性,她今年十六或者十七歲,她翹家、翹課、翹掉了她人生中無趣的部分,和男朋友住在遠離父母掌控的小套房,她有一頭及肩又燙過髮尾的黑髮,頭髮因為沾濕了所以變得比較像是波浪捲的黑色長髮,美那子也有一對美麗的黑色眼眸,是個古典型五官的美人。她的臉部和眼皮在抽動,有類似聽聞了「養的貓今早偷溜出門被車撞死了」一樣的表情,但吉良吉影知道美那子並沒有養貓,所以那個表情顯然是針對別件壞事。

  「初次見面,我叫吉良吉影。」吉良吉影禮貌地致意。

  他站起身來,走了兩步,以便讓她更清楚地認識他。他決定先不拿出刀或麻繩,而是用別種方式自我介紹表明他的身分:「我想妳聽過我和我女朋友們的一些事,她們都上過報紙和電視。」
  美那子抽咽似的急速換氣表明她見過那些少女、或者至少聽過他的報導,吉良吉影討厭出名,然而好處是自我介紹總是相當方便,便於讓女性迅速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可以請問妳的芳名嗎?」他知道她的名字,出自禮貌仍是問了一次。
  美那子動作失調,她抓不住浴巾,身上的最後一塊布也從她身上脫落,美那子的曲線比一般的少女更玲瓏有緻,他開始把她跟忍的身材做比較,比忍瘦一些、身高跟忍差不多、忍比她更豐滿些,皮膚則是年輕的美那子更有光澤,美那子的手掌不需要擦乳液保養也如絲綢般滑嫩白皙。吉良吉影看著少女姣好的身形輪廓,下方的自我主張沒有反應,倒是美那子盈滿眼眶的淚水與不知道該朝何處伸的雙手則讓他一柱擎天。
  「我可以請問妳的名字嗎?」吉良吉影重複。
  「我的男、男朋友──」美那子開始結巴:「他就快要回來了,你最好快點,快點離開。」
  女人總是在這種時候破壞氣氛。吉良心想。在跟男人相處的時候提到其他男人不是什麼好主意,既不浪漫、也沒有情調,看起來也不會讓她顯得忠誠。
  吉良吉影思考了一秒該怎麼回答。
  「我在進門的時候剛好遇到了他,跟他打過招呼了,後來他就在桌上了。」
  「什麼、什麼桌上?」
  「我將他放在桌上。」吉良耐心地說。他還喝了她男友放在桌上的果汁。「不過只有一部份,剩下的部分在地毯上。很抱歉讓妳家的地毯因此弄得有些難清潔,還好你們家不是用很貴的地毯,這應該是化纖材質吧?租屋處的公寓想來也不會提供太講究的家具,這就是租屋的壞處。」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美那子快崩潰了。「我要打電話報警了,拜託,你想在這個家拿什麼都行,讓我離開這裡!」
  吉良吉影靜靜地微笑著。

  「妳以為為什麼我會站在離門口比較近的地方?」

  美那子視線在門口與吉良吉影之間穿梭,潮濕的水珠沿著髮梢順淌而下,在這種季節裡剛洗完澡卻不馬上擦乾很容易著涼,或許正因為如此,美那子才開始顫抖著,她彎起身體抖個不停,像是在忍耐著什麼,可能是尿意或者她胃裡的晚餐。「你這變態!不要過來!」她絕望地大叫,開始四處張望,手足無措地向後退,好像她還有別的地方能跑。
  「拜託你,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她在躲入浴室和反抗的選項之間猶豫了幾秒,那幾秒長到能夠斷絕她的一生,無論她最後選的是哪條路,都已經太遲了。美那子的哭嚎與抵抗還不足以讓吉良吉影中斷他的動作,吉良終於抽出了他那把工具刀,他回憶了一下當年是怎麼對待杉本鈴美的,現在就怎麼對待她。
  美那子慘叫不已,哭得死去活來、悲泗淋漓,不像大和撫子或典型的基督女孩,她的叫聲毫無害臊之意且富有生命力。
  「沒事的。」
  吉良吉影安撫她,保持風度地說:「我知道一開始換男友感覺都會很糟,但是妳會習慣的。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美那子臉朝地面被他壓制在地上,他在她的背後一手反手握住刀柄,一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顎。「對了,我好像還沒有告訴妳,妳真美。」
  他熱切的視線凝聚在美那子因為恐懼僵硬緊抓著地毯的手指上,刀刃緩緩割開薄薄一層皮下方的氣管,他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從那個洞口當中開始洩氣。

  「……妳真的太美了。」

  吉良吉影的愛總是伴隨著死亡,每每都是場悲劇性的戀愛,只不過死的不是他。
  「如果妳覺得我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可以再告訴我。」他補充。
  而美那子什麼也沒說,既不抱怨、也不再抽抽搭搭地哭泣了,顯然一點意見也沒有。
  「妳沉默的樣子可愛多了。」吉良又說。


  吉良吉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與美那子度過了非常美好的一個小時,幽會結束後他才想起自己的妻子,他一面感受著美那子在他胸懷裡的餘溫,一面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向妻子報備一聲。
  他按下通話鍵。
  刀刃穿出。
  「………?」
  吉良吉影遲疑了。
  他一點也不喜歡現在他體內的聲音,金屬和骨骼的表面相互摩擦,脂肪的黏性減緩了些不適感,好像盆栽植物與雜草在彼此征戰,最後死在它們都一點也不想死的地方。他有時候喜歡這樣,比方說用刃物煮沸了某人的身體,接著讓他的情人從那個不屬於她的地方剝離出來,像吉良吉影這樣擅長切割的殺人魔比誰都還要清楚刀刃穿過橫膈膜與動脈的手感差異,不過他更習慣刀刃滑過的是其他人的肌膚,而不是自己的。

  他的體內插著刀。
  那不是一把流竄市面、重於藝術性或實用性的博伊刀。

  吉良在這種要命的情況下卻開始觀察起捅入他體內的東西:現在喜歡逞兇鬥狠的年輕人或許喜歡帶著博伊刀或其他戰術刀在街頭橫行,但這把卻不是這樣,他想如果有人可以大搖大擺地拿著一把卡巴1217刀在街上到處亂竄,這城市也差不多沒救了。而如果插入他體內的是那種刀面大的博伊刀,他基本上也沒救了。在他體內的刃部更加短小,刀身截面應是呈現菱形的格鬥刀,刀具輕便易於攜帶,能夠讓阻力更小、插得更深,而且更容易克服刀具慣性。
  簡言之,格鬥刀的用途即是有效率的刺入人類的肉體。和吉良吉影方才與愛人會面時所使用的刀不一樣,為了能更好的切開骨骼和肉層,吉良攜帶的是BUCK的折疊獵刀,不開假刃,刀尖弧度大、角度也大,方便剝皮或者讓兩塊骨頭分開,更能讓刀插入骨頭縫隙裡。如果他蠢到拿一把格鬥刀去處理女人,早在撬骨頭的時候就把刀尖弄斷了。他在肢解杉本鈴美的時候的確犯了同樣的錯誤。
  刀身長度5英吋……不,應該是5.5英吋。
  而他在生死關頭會那麼在意這把刀,是因為一般普通的小流氓不會帶著兩千多美金的瘋狗刀在路上走的。所以說──這傢伙是──
  吉良緩慢地轉動視線。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捅他的那人說。

  殺人魔心想:
  第一,一天之內連續被這麼問兩次還是挺新奇的。
  第二,這傢伙居然是小孩子?

  嘟。他還來不及掛掉的電話在最糟糕的時機接起了。
  『喂?』電話另一頭的妻子說:『親愛的,怎麼了嗎?』


  多比歐現在很困惑。
  他不困惑他的刀,也不困惑刀捅著誰。
  他不在意殺死誰,也不在意會殺掉誰。
  他又想起來一件事,他好像正在和老闆講電話。

  『多比歐,我的多比歐啊。』
  「老闆?」
  『多比歐,你在做什麼。』
  「我……我想我正在排除會對大小姐下手的人。」
  『誰會對特里休下手?』
  「這個男人。但是我不確定?……他很像老闆跟我形容過的那個男人,現在燈光昏暗看不太清楚,但是我感覺他就是。」
  『為什麼下手,多比歐。』
  「大小姐在前面那條街的珠寶店購物,有其他護衛跟著,但我認為他再多走幾步就會撞見大小姐了。而老闆您不在附近,我下意識覺得我應該出手……」
  『是嗎。那你成功了嗎?我的多比歐。』
  「沒有,他反過來抓住了刀柄。我明明將刀插進去了,但是……沒刺中要害,在隱藏氣息的情況下被閃開了。」多比歐喃喃地說。「我──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他在通電話,而且他好像……」

  「他好像正在猶豫要不要回過頭。」

  『……』
  「老闆?」
  『我可愛的多比歐,拔出刀然後離開那裡吧。』
  「可是大小姐──」
  『你爭取了足夠的時間了。特里休逛一間店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
  「我認為我能除掉他,老闆。」
  『不,你會被殺。趁現在視線不佳,記住別看到他的臉,也別讓他看見你的臉。』
  「老闆?」
  『你拉近了距離,多比歐,要被殺掉的也是你,你將距離拉到他想要的位置。你大可以將插進去的刀轉動一圈,破壞他的血管、攪爛他的內臟,然後被他扭斷喉嚨。』
  「……」
  『離開那裡,多比歐,我不能在這裡失去你,遠離那個男人、也別往特里休的方向走,你的判斷是正確的,不能讓他再見到特里休的臉。但你沒刺中要害是因為他知道該讓你刺中哪個地方而不至於死去,你能刺入他的身體是因為他決定讓你靠近他。』
  「我知道了,老闆。……還有什麼我需要做的嗎?」
  『那就一句話。』

  『對他說「下次再用那種眼神看我女兒我就殺了你」。』


  「下次再用那種眼神看我女兒我就殺了你。」少年附耳說道。

  背後的刀刃在吉良吉影遲疑的時刻被收回了。
  「……什麼?」
  吉良吉影回過頭,人早就消失了。
  殺人魔很確信那是一個少年的聲音,他與這個少年素未謀面,也不是他任何情人的關聯者。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少年那麼年輕,不可能會有什麼女兒,而且他沒能看到那少年的臉──等等,他到底殺過誰的女兒,還是他沒能殺掉誰的女兒?這感覺真的很糟,少年好像不是真的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少年,沒有什麼比兩人相遇卻不知道對方是誰更討人厭的情況了。比義大利管麵被廚師煮爛以至於叉不起來這事更討厭一些。
  最重要的是,殺人魔還來沒來得及殺掉他。就在吉良吉影愚蠢地猶豫的時候。
  『親愛的?』
  忍還在電話的另一頭。
  空氣中到處充滿著交談聲、水溝味、惡人、人魔,與悅耳的蟲鳴,方才一瞬空白的空間被填補了,零星的行人斷斷續續地走入吉良吉影所在的這條街,緩慢有序地填滿街道,那個少年抓準時機混入他們之中消失在眼角,吉良吉影已經猜出那把Mad Dog的型號,卻還是沒能知道那少年究竟是誰。也不明白他的最後一句警告代表什麼意思。
  吉良吉影喜歡他的城市,喜歡混著濕臭依舊芬芳的清香,無論哪處的日輪蝕盡、白晝消逝,這裡的大街小巷無輪如何疲於餘燼依舊能化作供他砍切的清煙。他愛這城市的空氣如他喜愛切下女人的手,他喜愛切下女人的手也如他喜好打造大理石地的屍衣。

  『親愛的?──』「我在。」

  然後吉良吉影才後知後覺感覺到痛。血流得很明顯,血和白西裝一點也不匹配。他不想被行人看到,側身閃入街裡的巷口,扶著牆緣,輕輕喘氣著。
  『你還好嗎?』妻子困惑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剛才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沒事,呃,我就快到家了。」他安撫了幾句後便掛了電話。
  側腹的傷口比想像中還痛。他該怎麼跟忍解釋他的西裝才好?街頭械鬥?被搶劫?還是該跟她說他剛剛外遇了?他不能去醫院,回家後藏起情人是一回事,要是傷口和血跡被忍發現,他又該怎麼說呢。美那子家中的屍體應該快被發現了。他開始計算時間。
  那個少年口中的「女兒」究竟又是誰呢。

  今天真是夠倒楣的。吉良心想。
  夜路走多了,就連鬼也會遇到鬼。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西裝,於是在忍開家門迎接他的那一刻,他給了妻子一個擁抱。想當然耳並沒有辦法這樣就蒙混過去,忍只害臊了一下子就馬上發現他西裝上的血了。
  妻子慌亂不已,像她一年前不小心在倉庫中意外殺了俄羅斯藍貓那樣不知所措。
  吉良吉影說他被搶劫,財物沒事,只被淺淺的劃了一刀那人很快便跑走了。
  「真的?」
  妻子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吉良吉影以為自己的謊言要被撕開了,似乎四面的牆與沉澱的空氣都朝他壓過來,他忍不住想像了一下牢房會是什麼樣子,他從妻子的眼裡看見了監獄的側影,那裡是那樣的冰冷、蕭條,且令人沮喪。
  要是被妻子拆穿謊言,他會被送入監牢吧。
  要是被妻子識破謊話,他會將忍壓入墳吧。
  吉良吉影站直身體,覺得肌肉僵硬又痠痛,這些症狀本該不會出現在他這種每天都做足二十分鐘柔軟體操、飲食均衡、睡眠充足的人身上,他發覺喉嚨的乾癢與肌肉痠痛比側腹的傷口還要刺激著神經,這一切都不合邏輯,合乎邏輯的是他抱著妻子、而妻子也該信賴他。若忍失去了對他的信心,吉良吉影別無選擇,只能抽出他藏在外套內側的小刀了。
  「要報警嗎?」妻子問。「要去一趟醫院嗎?」
  吉良對兩個問題都搖頭。他說:傷口很淺,沒什麼要緊的。
  「可是搶劫這種事非同小可──」
  「財物沒有失竊的話,警察不會很認真看待這事的,報警也沒什麼用。何況……」吉良說。「我並不是很想見到警察。」
  「……?」
  忍聞言後,露出了難以言喻的困惑神情。
  吉良吉影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儘管傷口很痛,他想再將妻子摟在懷裡好安撫她,未料忍的掌底卻抵住他的胸口,將兩人的上半身隔開了幾公分的距離。
  這是忍第一次抗拒他的擁抱。
  吉良已經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就在此刻,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此處、此地、此景,家門口是最諷刺的完美比喻,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只想等著自己的性慾來填充體內的空白,他要是在這個地方扭斷忍的脖子他肯定會勃起,那感覺光用想的就不知道會有多爽。他身後的前院散發出了乾爽的氣味,今天忍一定剛修剪過草坪,他們家的前院並不是一整片的草皮,而是在兩塊花圃以外都鋪滿了木屑和可可豆,中間橫過一條水泥石板鋪成的小徑,花圃上種著一叢一叢紫錐草、千葉蓍與附子花,植株較高也較纖細,是看起來相當樸素甚至顯得寒酸的野花。忍會選擇這些粗生的wildflower純粹是因為它們不需要特別照料也能生長良好、並且能適度維持最低限度的美觀,而吉良吉影則是覺得平凡的小花園與植被再適合不過了,很適合他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他只對花卉的種植是否對稱均勻給意見。吉良吉影嗅著那些淡淡的木屑氣味與花香:「妳今天修剪過花圃了?」
  「……嗯?啊,是啊。我在想要不要補充landscaping fabric,已經開始長雜草了。」
  「是該買了。前院的那顆白樺樹,樹根已經鑽破地面,快爬出石板了,我也在想要不要找時間請人來處理。」
  「……是啊,親愛的。是該處理了。植物這種東西雖然不起眼,總是一不注意就失去控制呢……」忍漫不經心地回道,顯然在迷惘。「……老公,你最近是不是有事瞞著……」
  「……」
  要說謊或坦承都很簡單,於是吉良吉影決定兩種都說。

  「我是有事在瞞著妳。」他坦白地說。
  星辰在屋瓦上芳閃爍,憑著身體不適帶來的異常清醒,他不由得緊抓著妻子的雙肩,防止嘔吐,吐出一些他想傾訴卻又不該說的。吉良吉影從懷裡掏出一罐香水。
  「本來想在聖誕夜給妳的。雖然不知道妳是否喜歡,所以──」
  「咦?」妻子很驚訝。「真的?送我的?」
  忍接過禮物,她的反應比吉良預料中還欣喜。
  「原、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一開始不想跟我坦白呢。……我很高興,謝謝你。」
  「妳喜歡就好。」
  「……對不起,老公。」
  「怎麼了?」
  妻子紅了臉。「最近你常常比較晚歸,我就有些多疑了。」她將臉蛋埋在他的胸膛上,含糊不清地說。「因為每次問你,你都說得不明不白,剛才又打了一通奇怪的電話。我還以為你不是電視上那個連續殺人犯就是外遇了呢。」
  「…………」
  事實上妳兩個都猜對了。
  「原來是這幾天下班後去為我挑選禮物了?唉我真是的,都在胡思亂想些想什麼呢……」
  「……不會。」妻子的直覺敏銳得可怕。「是我不好,讓妳擔心了。」

  妻子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凝視著他,吉良說不上來那是出自迷戀還是別的東西,忍的面孔稍稍變得朦朧而模糊,似乎她的鬼魂與她的肉體並排在一起,那隻鬼佇立的位置與她只相隔不到兩三釐米的差距,好似想要融合卻又沒能完全重疊在一起,又像鬼魂想把自己從她肉身上剝離開來。吉良吉影眨了眨眼,鬼又消失了。
  與其要見到鬼,他還寧可再見美那子一面,為了不在這個節骨眼惹事生非,他方才在外頭就把美那子處理掉了,與女友的每次別離都是令人感傷的,他想起墓園中依舊如常杳無人煙,狹長的葉身隨著寒氣搖擺著,比起徘徊教堂的聖歌,這陣搖晃墓碑野草的吐息才更接近上帝的福音。他讓美那子這個毫無信仰的女人見了上帝一面,想來也是做了件好事。


  在忍為自己包紮傷口過後,吉良吉影在床上要了她。
  一天之內同時和情人與妻子交歡,對吉良吉影這名擅於切換自己狀態的男人來說也是很罕見的事,他一直盡可能不讓這兩種歡愉重疊在同一天,不為什麼,不過是因為勃起的對象產生錯亂後,理解自己本性的吉良吉影知道自身本能會像因燠熱而捲起來的紙條一樣,讓一股溫柔成為苦澀的味覺。那股酸味喚醒了他的鼻腔、舌尖、眼球表皮的感官,它起初在眼前,又避至遠方,在油膩污穢的天空與無趣空蕩的人行道之間忽遠忽近,接著倏地一口氣竄至他的體內,殺人魔迎向它,知道那就是他要的、他求的、他不愛也溫柔不已的,幾乎就是真實的。
  先是性慾,後是勃起,再來才是愛。
  泥濘嗆得殺人魔眼眶一陣酸澀,跨下的冰冷感剎那被激烈的灼熱所取代,忍開始在他下方抽抽噎噎地啜泣,吉良察覺自己弄痛妻子了,殺人魔卻沒意識到,妻子的反抗很微弱,既然如此,那就再更深入。這裡就是地獄,而忍就像他其他愛人一般,被他攜著前來此地,皮膚嘶嘶作響而無限柔軟,死後兩小時後因缺少三磷酸腺苷的的肌肉纖維導致的屍體僵硬是很難取代腐敗後的柔軟觸感的,但硬也有硬的好,屍僵與脂肪腐爛的觸感,吉良吉影很難說究竟是哪種感受更美妙。
  「唔……」妻子含著眼淚,分泌物浸濕了她上面與下面的口。
  她想叫他的名字,卻說不出口。
  他血液冰冷,體溫上升,他將忍與其他少女並排在一起,烙鐵般的利刃在他體內迴盪著,淡青色的血管中抽動,遲遲爬不出來。他雙臂僵硬,腰部痠痛,而且傷口痛得要死,但那都是吉良吉影的痛楚,並不屬於『他』這個人,喉嚨併出的嗚咽、悲鳴、泣音,也一個都不屬於他──

  吉良吉影終於發現他差點掐死了妻子。

  忍在他下方奄奄一息,指甲咬入了肉裡。吉良在最要緊的瞬間立刻鬆手,忍被解放後開始咳嗽,她渾身脫力、四肢癱軟,眼淚與鼻涕不受控制流了滿面,淚水自鼻樑滴落,將唇瓣劃為兩半,她的臉側過一邊,流著唾液虛弱地喘氣著──就在此刻,忍高潮了。
  吉良一手抓著她的左腕,一手撫過他傷害過的部位,妻子喃喃說著一些他聽不清的話,吉良吉影在她體內逗留了一會,旋即拔出來。妻子究竟在說什麼呢。
  他沒有興趣,也不想聽。
  他認為假如殺掉這個女人,她應該會原諒他。
  向這個女人坦白一切殺戮,她大概也會笑著容許他。
  一片乳水般盈滿的光芒漫入窗檯,那道乳白色的光輝卻讓他反而看不清妻子的面影,他在忍空白的臉孔上認出了那些熟悉也稍縱即逝的女人們,要將忍錯認成其他女人很簡單,但忍呢?她是怎麼想的?她有反悔說過「可以將我裝飾在牆上」這句話嗎?

  吉良扶著她的後頸,讓癱軟無力的忍攀附著他的臂膀,忍以一種柔弱又強欲的姿態吻他。黑暗的清醒在被辱邊緣遊走,忍並沒有試圖擺脫痛苦、試著讓苦痛逃離她的肉體,她緊抓著那個差點將自己殺掉的男人,就像痛苦喜歡在人體裡找到容身之處,她流著淚,並未聽從本能朝她捎來的警告,遠方傳來了黑鴉的吠叫、嚎叫、慘叫,她充耳不聞,她不想看見,也不想聽見,她只想吻這個男人。
  吉良吉影的解讀是錯誤的。
  忍也沒告訴他。
  當丈夫拖著身上的傷口回家、帶著一身難以理解的怪異氣味、並脫口而出不想見到警察時,忍即使疑慮,也並未感覺到害怕,她這一生中從來沒從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任何值得被辨別為恐懼的因素,從第一次與吉良吉影相識時,她就知道了──知道這個男人,沒什麼好怕的。
  那些被冠為不安定的所有因子都反而讓她興奮。
  她有時會在這個男人的臂彎裡夢到死亡,夢到痛苦,她總是不能確定死的是誰,但那也無關緊要,不是嗎?忍對自己說。因為無論吉良吉影隱瞞著什麼、背著她做了哪些事,當他碰了自己的那一刻後,忍就會原諒他;只要吉良溫文儒雅地向她要一杯茶,忍又會重新愛上他。她偶爾在切菜時可以在刃面上看見吉良吉影雙眼的到影,有好幾秒,她都那麼著迷地看著。
  只要短短幾秒就夠了。讓她對於逝去的生命感到悲哀、也能讓她高潮。
  帶著血色光澤的彎月在他們家門口徘徊著,既純潔也赤裸,它在屋瓦上方排泄著多於的穢氣,忍迷迷糊糊地吸著那些空氣,吞嚥幾次口水,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好痛。她心想。她摸著頸子上的瘀青,被丈夫掐過的皮肉變得又疼痛又酸澀,輕輕一觸就一陣抽痛,她已經好久沒被他這樣掐過了,久到她忘記自己的丈夫在做愛有時會忘我絞住她的脖子。喉嚨湧上的唾液乾澀中帶著微酸,搖晃著她血液中所有苦澀的濁流,順著石板的凹槽刻紋注入街縫,那是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而且疼得要死,她的眼眶中含著說不清是什麼樣感受的淚水,好痛,好難受,好想哭。
  殺人魔醞釀著殺意,她則醞釀著睡意,下體濕了一片,手指還在抽蓄,她不知道吉良吉影的傷口還會不會痛,她的夜晚彷彿割去了烏雲那側的絲質廉布,只剩壁爐的火在另一側綻放著自身紅澄的光彩,在那片火光中,吉良吉影在上方冷漠地望著自己。
  「……老……公。」
  忍鞭策著自己不聽使喚的手,拉起丈夫的寬厚手掌,她讓那陌生男人的手再度輕放到自己的咽喉上。

  然後,她移開了手。

  吉良吉影愣了愣。
  他人對自己的愛,不能逼迫人做任何事;而自己對他人的愛,則可以迫使他人去做迎合自己的事。很矛盾吧?但正因為是利己、不能原諒、強欲、求而不得,它證實了人生經驗所傳達出的一切,女人在身下空蕩寂寥的喘息,於他而言,都擴展了他的知覺中的空間、這片濕漉淋漓的世界,成了這房間中寂寥與哀憐的一個整體。妻子的誘使令吉良吉影終於想起自己是誰。
  只要回想起構成自我的一小部分,就足以辨別出人類的整體輪廓。
  你想要什麼?妻子的眼睛這麼問他。
  他想要什麼?吉良存疑。
  吉良吉影的手指停在她的頸際。他做了很多準備要殺掉女人,殺掉狗或美那子,殺掉方才那名少年或前幾日在街上撞見的少女,但那又怎麼樣呢。吉良思索,思索起他是否已經挖好了忍的墳墓。那些愛人們的墳場──應該還足夠再塞下一具屍體吧。
  「妳在哭嗎?」吉良問她。
  「我沒有哭。」妻子流著淚。
  那不是恐懼的淚水,起碼美那子不是這樣哭的,杉本鈴美哭的時候也不像這個樣子,在那之後的第二個女人、第三個、第四個,流出的都不是忍這樣的眼淚。
  忍脖子上的瘀青鮮明得可怕,他茫茫一生中尋覓的那種獨特的快樂就刻劃在忍的傷痕上,側腹的傷好像又開始流血了,但殺人魔不在乎,他的妻子也不在乎,他的妻子被他差點掐死後反而高潮了,有某個程度上吉良吉影一點也不訝異這件事。
  「親愛的……」
  忍悶著嗓子,讓自己呼吸迎合時間流逝與變調的弔祭節奏,好似哽咽的喪曲,吉良吉影緩慢地讓手指在喪曲上施加力道。
  你想要什麼?殺人魔的妻子在臨死前輕輕地對著人魔耳語著。
  既不是問為什麼,也不是問為求什麼。
  殺人魔的妻子朝著那個不可名狀、不得其貌的化身只問了這麼一句。

  「──究竟想要什麼?」




11.怪物的孩子4

  「──你究竟想要什麼?」

  「早餐。」那人回答。「還有咖啡。」
  「……」喬魯諾倒了一整杯的咖啡豆到杯子裡,橫過吧台托到他面前。
  父親盯著杯子看。「我是要咖啡,不是咖啡豆。」
  「自己泡。」
  「你幫我泡。而且倒的量太多了。」
  喬魯諾冷著臉,一語不發地拿起那個咖啡杯,將杯中半數的咖啡豆倒在一旁的碟子上,重新推回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眼下。
  DIO揚起眉,順著從兒子手上接過那剩下一半咖啡豆的好意,看也不看反手便將杯裡的東西嘩啦啦倒在地毯上,喬魯諾看著滾得滿地都是的咖啡豆正想發作,想起自己手上還端著咖啡又作罷。

  吧台裡盈滿著咖啡香,喬魯諾住處的廚房布置是60年代的風格,大致便是不鏽鋼和曲線的結合,介於現代化與復古之間,父親厭惡的冬日陽光掃入窗櫺縫隙時,室內的金屬物體都在閃閃發光、璀璨奪目。這個空間置滿了一切他喜愛的東西,除了他父親的存在以外。
  父親的狀態看起來是宿醉或低血壓發作的蛞蝓綜合體,他趴在吧台上,擱在桌面的手指還夾著一根菸,菸蒂的流線型灰煙縈迴繚繞,升起裊裊輕煙,煙灰則落在桌面呈圓環狀,父親熠熠生輝的金髮隨意地散在檯面上,看起來就像一個頹廢懶散的吸血鬼。廣播裡狂亂音樂的金屬味傳到了喬魯諾的鼻尖,他不想轉台,只等著震耳欲聾的詭異音樂結束,過不了多久廣播便換上一首緩慢的輕搖滾歌曲,歌詞卻是戀人的第四十四種死法之類的曲子,慵懶的女低音以一種垂死的深沉哼唱著前半段,中間則是貝斯與吉他的間奏,父親靜靜地聽著沒表示什麼,喬魯諾覺得父親很適合這種怪曲,歌曲的低吟帶來一種漫長又狹窄的墮落,猶如天神般呼吸的生物浸淫在那個空間中,在最深黑的角落輕輕蠕動著。而父親本人,則看起來像是快死了一樣。
  他在歌曲進入副歌後橫過桌面,以指腹移開覆蓋住右頰的金髮,父親右邊的耳朵斷面上蓋著小塊紗布,他巧妙地以指縫便讓紗布上的膠帶脫落一側,紗布下方則是已經完全結痂的耳舟。「……」由於這個部位鮮少血液流動,喬魯諾並不是介懷會不會繼續出血。
  「……抗生素已經用完了,父親。」他俯下身與父親的臉相差不到半尺之餘。「三天。賴在我這裡三天了。我也厭於再應付泰倫斯·達比先生的電話,您快滾出去行嗎?」
  父親裝作沒聽到。
  喬魯諾乾脆抽走他的菸,繼著父親的濡沫,吸煙入喉。父親沒有抗議,也沒有拿回他的菸,始終維持面朝下的趴姿。喬魯諾叼著菸,將空了的咖啡杯推開,與被父親捨棄的杯緣喀鏘一聲嗑在一起並排著。

  晨間電台插播著昨晚的又一起謀殺。
  犯罪史與這座城市的歷史幾乎一樣長遠或短暫,街頭械鬥、車禍、家暴、性侵在這城市裡司空見慣,城市一邊呼吸一邊讓竊賊與謀殺犯探入它的嘴,接著再將他們吐出來,沒什麼特別的,和其他地方一樣,就只是一座平凡的城市。犯罪數字與其他常見的數據一樣充斥在他們日常,人們會一邊看著咖啡的價格一邊讀著又一個女人遇害的訊息,一杯咖啡是一,一個死人也是一,當犯罪率上揚時,通貨膨脹也上漲了,人們甚至不會意識到數字有什麼變化。
  電台裡低沉又有些輕佻的男DJ簡潔扼要地講述這起事件與驗屍官透露的細節,與大部分的行人一樣,他對那個潛伏在這座城市的怪異殺人犯沒什麼想法,對他而言既無舉足輕重之危害,也不構成威脅,喬魯諾吐著煙絲,漫不經心地聽著。
  「……好像這城裡的人還死不夠似的。」父親冷不防補上一句,恰巧和DJ的「被害人與其男友被卸下身上的零件」的句末搭上。
  你沒資格說這句話吧。喬魯諾想。
  「精神病患的描述是錯的。」父親又說,回應著廣播裡兩位DJ隨意瞎扯的犯罪側寫,「這傢伙才不是什麼精神病,腦子正常得很,專殺女人卻不強姦,沒有強暴或者支配的衝動,連強姦犯都算不上,沒有多重人格,沒有精神異常,就只是個變態。而且是一個對女人生殖器毫無興致的變態,比普通的變態更糟。」
  「講得像是你很想認識他似的。」
  「我沒興趣。這傢伙無聊得很。」
  「無聊?」
  「他不乏組織性,卻不吝於在女人身邊有伴侶或丈夫時下手,顯示他對自己的手段很有自信,某個程度上就是典型的自滿、自負、自戀。但他的犯案卻毫無炫耀之意,既不樂於展示藝術,也不帶走除了斷肢外現場的其他紀念品,單純在發洩自己的慾望以及下賤的欲求,他缺乏良知,對女人的苦痛不感到興奮,同樣毫無憐憫她們的情感,而且顯然同時又具備著常識。哪來這麼無趣的傢伙,就算走在街上碰見了,我也不會認出這株植物。」
  「聽起來跟您差不多混蛋。」喬魯諾說。
  父親抬起額頭,大海隨著天空轉為薄青澀,從海平面湧現一股冰涼感,煙硝與咖啡味延伸出去的陽光照射之處,父親的金髮顯得暗了些,比較接近籐黃,他吸入一股滾燙的香氣,朝父親吐了一口長煙。DIO索然無味地看著兒子的消極挑釁,心智的疆域可以有許多其他不同的面向,不追求卓越、不合乎邏輯,想像力可以擴充更多的側面,它們緊密第連接著放逐時間的迴廊,而且深諳如何尋得一個殊途不同歸、沒有未來、沒有相容的寂寥宇宙。他見過太多,無論是隱蔽的不幸或者幻滅的美夢,對喬魯諾這樣的孩子談論此事都沒有意義,被剝奪了希望也不會留下絕望,某種成分上,反而是給予了這種生命主權。他拿回了夾在喬魯諾手指的那根香菸,喬魯諾以為父親要拿回去抽,下一秒鐘DIO卻把菸捻熄在那碟沒動過的咖啡豆上。

  父親保持緘默,沒有跟他爭辯誰對誰錯,他在洶湧的人潮之間見過這種眼神,足以令他遠遠地就能認出父親的眼、鼻、容貌。對於每一個擦身而過的女人父親都能在她們之中尋得那種他依舊能遊戲人間的直覺,身心健全的人理應懂得避開病懨者的眼神,人潮流動於拱廊舊街時,好似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會深受父親這樣的人吸引。魂牽夢縈,為伊癡迷,且捨不得移開目光。
  上帝在塑造這男人時一定耗盡了祂所有對人類的想像。
  那張精緻的臉蛋被上帝以捨棄他對人類的所有依戀所塑成,美得教人難以置信,到令人失望的地步,DIO容貌的美麗足以讓人相信這個人的靈魂一定有其缺陷、心智有其損耗,或者腦子有病,否則豈能容許這種生命存在?但父親的美貌又不可思議地並不會令人因此心生妒忌,對這個人有什麼傾羨,好像都是不對的。
  喬魯諾知道這個人一點也沒宿醉,他清醒、冷靜,冷靜至極,冰冷而且清晰無虞。
  梅爾索說過:快樂的生活無謂更長或者更短,當下的喜悅即是喜悅,僅此而已,死也不能阻礙什麼,那是快樂中的一場意外。那和雄性生物在春季時愛在雌性面前打鬥、唾飲泥土,或者在野地上跳躍挑釁是一樣的意思。父親的眼凌越過他的子嗣,直直地射向喬魯諾背後的日照。
  這開放的吧台散發出密閉空間的氣味,光線穿透窗簾,透過吧台上的不透明酒瓶呈現青綠的色澤,在太陽的照射下,他兒子的頭髮則反射出酥烤麵包的暖暖金黃色,DIO看了忍不住皺眉。
  「你母親等會要過來對吧。」父親道。
  喬魯諾的眼尾只抽動了一下。「……我等會要把你裝在這屋子的竊聽器全拆了。」
  「誰會裝那種小家子氣的東西。」父親輕笑。
  「所以你才這麼迫切的想趕我走嗎?怕我見了你母親?」
  「怕她看見髒東西。」
  DIO聳聳肩,伸手將右耳斷面上的紗布扯掉,紗布上殘留著小小的血塊,喬魯諾看著他的血,下意識地想去取抗生素或手槍。
  「我幫你叫車──」
  「那女人很迷戀我呢。」
  「……」有必要嗎?喬魯諾心想。
  這人有必要自戀到這個地步?
  「那又怎麼了。」
  「我上次也說了,都過這麼多年了,本DIO覺得與她見一面也無妨。」
  「不准。」
  「我無所謂啊。」
  「我有所謂。」
  「你知道你母親是什麼樣的女人吧。」
  「……」
  DIO心知會激怒兒子:「我記得沒錯的話,她也不是什麼樂於自我奉獻的女人,但我想假如我要她去死,她應該就會立刻自殺。那份迷戀無實質根據,比較像出自迷信,女人總用一種朦朧的直覺去選擇她喜愛的陰莖,而那種男人表達愛意最深刻的方式,莫過於用最卑鄙粗劣的字眼謾罵著教會、上帝和臭水溝,她後來和你的繼父再婚了對吧?你也知道你那繼父是什麼樣的人。當然,我也知情,真好奇你的童年是如何容忍和那種粗人渡過的,用藥、酗酒、做愛,清醒的時候對人大吼大叫、喝醉的時候則歇斯底里。」
  「我想是血緣吧。」喬魯諾沒有否定他。
  「就跟你一樣,就跟你父親一樣。不是嗎?DIO先生。」
  DIO沉默了一陣。

  「別用那種話刺激我。」DIO說。「我沒有那種感情。」


  喬魯諾毫無感情地、真的毫無感情地凝視著這個男人。

  「我以為你這垃圾已經夠垃圾的了。」
  「你還沒看過更垃圾的,你知道嗎?」
  「……」
  父親他──其實是個相當不善於整頓的男人。比他的繼父還不如。
  他以前去過父親其中之一的臨時居所(畢竟這人沒有家的概念,總居無定所),那個隱蔽的屋子裡父親也很少讓泰倫斯前去幫他打理環境,反正父親也鮮少住那。而父親所謂的整頓,其實就是視而不見,他會用桌巾蓋住亂擺的碗筷,把他稀奇古怪的雜物、女人留下的飾品或者沾著精液的保險套全扔到櫥子裡,再鎖上,未摺的衣物則全用座墊或枕頭遮住,到後來他甚至厭倦掩飾了,索性連被子都踢到床底下,喬魯諾半夜經過還得幫他重新蓋上──種種離譜行徑,父親的笨拙在一片狼藉展露無遺。
  當父親提到「垃圾」這個字眼時,比起人性的缺陷,喬魯諾反而優先回想起父親住屋的那片凌亂。
  父親看起來也不像猜到了喬魯諾在回憶他不堪回首的借住過夜經驗,DIO只若有似無地輕哼一聲,「罷了,我今天就先離開了。小心別被連續殺人魔給殺了啊。」
  「他的下手目標只有女人吧。」
  「誰知道他哪天會不會改變性向呢。」父親惡意地說。
  父親終於離開高腳椅,上半身越過桌面,「喬魯諾,我最近聽到了些風聲……你不可能沒嗅到那些鬣狗的毛屑味,你不可能忽視那些臭味,你也心知肚明,我說的可不是像連續殺人魔那麼可愛的東西。」那惡人接著輕描淡寫地將吻落在喬魯諾的側臉,他在他們的隔閡之處發聲,就位於耶和華和茅廁的中間。「你啊……」
  「你要是死了,那樣也罷。」
  彷彿聽見父親在他耳邊留下毫無情感的字句。
  「要是活著,那樣也挺好。」

  那東西無形、無質、無概念。
  既沒有形骸,也沒有家鄉。
  他跟父親都知道死人不會說話,不會哀叫、不會抱怨,在吻別的時候喬魯諾又瞥見了父親那個壞掉的耳朵,聞起來有腐臭的味道,他不確定氣味是來自父親身上的傷還是即將濺在他身上的東西,他們父子沒有共同的回憶,他們毫無共鳴、沒有愛、沒有家、沒有共有的過去,父親以隨便的心態丟掉他大半輩子的人生,這個人在喬魯諾無緣參與的地方以惡人獨特的方式消磨自己的時間,喬魯諾則什麼都不想管了,他並未成為抵達海洋卻因口乾舌燥而折返的人,他沒有。黎明的屠宰場十分宏偉,但那再也不與他相干了,誰讓這城市的人在成為屍體前就會變成鬼,無一例外。而或許父親剛剛正在想──他當年應該殺掉那個女人的。




12.少女與穢物3

  他當年應該殺掉那個女人的。
  反正這城市的人終究都會變成毫無知覺、毫無思想的死物,他愛過的女人美得教人陶醉、令人心碎,他真該縫起德娜黛拉那雙叫人陶醉的雙眼,他不該望入那潭秋水。
  多比歐的存在差不多類似於這座城市的魑魅魍魎,他善於隱藏自己,是隱蔽身形與殺意的天才。
  而迪亞波羅呢,則是惹他女兒生氣的天才。

  迪亞波羅一回到家中便遲疑了。帝王從未在踏入自己家門這麼遲疑過。
  下人畢恭畢敬地為他開門,進屋後僕人們立刻退居兩側,敞開一條通道。四名女僕、兩名侍從,各個都神色複雜,畏畏縮縮。迪亞波羅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若是他來應付,也是啞口無言。
  從玄關開始一地都是散亂的化妝品、大量的窗簾、製作冬裝的布匹、大衣、皮帽、窄管褲、長靴、裸靴、羅馬鞋、大量的箱子及鞋盒、數十樣他分不清楚差別的晚宴包、竹節包、凱莉包與LadyDior堆積至樓梯口的下方。視線再往前延伸,就像漢賽爾與葛麗特那樣尋覓往上,這些名牌與奢侈品一路通到了女兒的房間。
  「……」比起女兒究竟買了多少東西,迪亞波羅更介意這些東西是怎麼散成這樣的。
  其中一個女僕壯著膽子,垂著頭走到他身側,畏畏縮縮地向他稟報:
  「大小姐生氣了。」
  不用妳說,我也看得出來。
  「因為您整整兩天沒接她的電話,大小姐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


  他一打開女兒的房門,迎面迎接他的便是一張瞄準他眼球射出的卡片。迪亞波羅眼也不眨地以食指和中指的指節夾住信用卡,反手闔上房門,女兒的房間內部遠比外面更慘烈,一個房間竟然能塞得下這麼多衣服和箱子,迪亞波羅也是第一次見識到。
  「那張卡不能刷了。」
  「不可能。」迪亞波羅順手將卡收回外套內側。「這張卡不可能刷爆。」
  特里休輕哼一聲,將床上的衣物都推到床下,她抓起身上絲袍的下襬,好讓她避開腳邊的雜物,她在床墊上抱膝坐下,那身姿是撩人的,卻又不顯得色情。終歸是小鬼。特里休身上只披著一件純絲的長袍,上半身近乎透明,袍子底下是全裸的身體。床前的落地窗是由內向外而建,只要稍一仰頭,視野便足以涵蓋整座城市的夜景,特里休別過臉,不看窗外的蒼穹,也不看她父親。
  「你還知道回來啊。」
  「妳在氣什麼?」他掃視四周,回想著昨日到底是輪到誰陪特里休去購物的。「……梅洛尼,是他對吧。昨天是梅洛尼陪妳買東西。」但怎麼會買成這樣的。迪亞波羅想。難道是在報復他薪水付得不夠嗎。
  特里休不置可否。「……你不接我電話。」
  那是因為──我給妳的是假的號碼。不過坦承的話特里休大概會朝他的臉擲飛刀,「我在忙所以沒接了。」
  迪亞波羅看著女兒的臉色,才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
  昨天約好的晚餐。「……我忘了。」他沒料到的是特里休會對他爽約動怒,現在想來,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放女兒鴿子,大概直到這次特里休的怒氣才一口氣爆發。
  「呆子。」特里休隱聲罵道。
  「別叫妳父親呆子。」
  「去死吧。」
  「死不了的。」

  特里休半邊的臉陷入膝蓋。她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彷彿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特里休才短短和父親生活了一年,便已經像是從全世界當中孤立出來了的一座孤島,失去相對座標的一片瘠土。她從生下來就知道,人生只有現在,惡夢卻會持續到永遠,別離的汽笛也如同膠片,即使丟去了,明天也照樣到來。她的父親花了短短一年的時間,便已經將她活過的大半人生都抹去,當杯底內部只留下空氣時,被稱之為「空」,即使能依光照而顯現出模糊的輪廓,用手指輕彈,那個影子也不會消失;不會消失,也不曾存在。
  她沒有可以向任何人訴說的故事。
  她的人生因為血脈相連所以才看不到未來。
  已經與母親徹底斷絕的她,這個可恨的男人是唯一連結著她與外界的聯繫,蟲鳴在野地消失的日子裡,野獸也消失了,而人還在繼續鋪路;人還在繼續鋪路的日子裡,深山的居民發現山頭被水泥建築侵蝕,種植與打獵都被縮減,於是人也在山野叢林裡消失了,而人還在繼續修建鐵路;等到鳥鳴在天空中消失了,特里休便確信她已經無法抵達到任何地方。
  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野薔薇果與梔子混合一樣的花香。蕁麻叢卻在坍塌,她的父親與寂寞或者孤獨這樣的感情都無緣,迪亞波羅以一種混雜著厭煩與冷漠的眼神俯瞰著她,那種目光過不了多久就會轉換為不耐。她希望這個人倒在哪裡的路邊趕快死去,她渴望這個男人成為輓歌的一曲,除了她,不會傳入任何人的耳膜。

  ……她得就這樣被這個人關到死不可嗎。

  「什麼啊。」迪亞波羅發現女兒的想法。「原來妳是想死嗎。」
  落入泥潭的礦物所有人都在尋找,也總有人涉水取回又扔掉它。
  藥物、毒品和酒精會取走人類的性命,速度卻遠不如他們想像中的快,於是人又拿起剃刀,花了比藥物成癮還要短暫數倍的時間,便乾脆地流乾了自己的血。
  「死會讓一切都變得單純。女兒。」
  「──唔。」
  他不著痕跡地闖入女兒的領域,迪亞波羅冷不防地,以特里休反應不過來的速度抓住她的下顎,翻身將女兒壓在身下。迪亞波羅的右膝卡入了特里休裸露的大腿,不讓她闔起來,父女之間是現在馬上通報警察也很妥當的姿勢,但迪亞波羅當然不可能對女兒勃起,不提血緣,他對這個少女沒有這種感情。
  「妳小時候把小狗關入籠子裡過嗎?貓呢?有沒有過?把狗關進去籠裡後,再用鎮石壓在籠子上、扔入河裡,然後妳就知道狗有什麼下場了。特里休,沒有什麼比死更容易的了。那不該是值得困惑的東西。」
  「……你就是這樣,關起了什麼人嗎?」
  她的父親沒有回答。
  她到死為止都不可能逃離她的身體,父親曾經進入誰、摧毀誰,她都不感到驚訝,若是豢養著幾個生命,她亦只停留在猜測的階段。她身上的男人正在試圖教導她成為一塊可供切割的地產與荒田,特里休環抱住父親的後頸,在父親找到什麼適合的屠宰位置之前,女兒便粗魯抓著他後腦勺的髮根,倚身體的重量撐起上半身。她跨坐在父親的雙腿之間,父女的姿勢像是一對環抱彼此的雕像,迪亞波羅面無表情地托著女兒的後腦。

  樹根總有盡頭,枝椏總能連接到相同的地方,而飛鳥也總有落地的時候,迪亞波羅的回憶中沒有別人,女人的約定也不可能與他的足跡相連。雨和唾液在石板路上遊走,語言怎麼編織也不會成為物件,就像穗殼也無法化為麥田。
  「……喂。」
  「嗯。」
  「你想用什麼殺了我?」
  「手吧,我想。」他單手握住女兒纖細的脖頸。
  「什麼時候?」
  「就現在吧。我的女兒。」
  「那你又什麼時候才會死?」
  「……」迪亞波羅回想起自己堆起的墓園。「我這輩子都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你還真是人渣吶。」女兒這麼說。

  女兒枕著他的臂膀,迪亞波羅開始感到悶熱,他想褪去外套,而女兒細微的餘音和香氣在阻止這件事。他摟著的特里休突然又說:你是不是死了啊。
  他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麼惡毒的話。女兒這麼說完,他便感覺身子涼颼颼的。
  在他的墓碑前,特里休一定能和喬魯諾或者布加拉提那樣有說有笑的,而面對他就不會那樣笑。假如在棺柩之下,他會有著一張面如蠟像、毫無血色的臉,腐敗嘗試著摧毀他眼瞼的肌肉,讓他不由得闔上眼皮,只留下女兒的陣陣笑意細語。
  他不知道女兒還要氣多久,只隱隱覺得這笑聲他好像打從娘胎他就聽過。
  要到死了才會發現。





Fin.

  太喜歡恐怖片浴室殺人的情節了簡直經典,10前段有致敬了一下clea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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