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DIO中心】它沒有以嗚咽結束



*D/J/E三人組
*年齡大約設定在89




00.

  它沒有以嗚咽結束,只是非常接近嗚咽。





01.

  小迪奧一出世便失去了世界的顏色,這不是指他失去視力,只是在他看來,整個世界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彷彿有個濃霧遨遊著,在悶熱的低井裡,與一切死不去又活不來的倦怠拖著黑墨,撕去了他所有能判別的顏色。
  他不知道黑鳶色,沒見過檜皮的褐,無法判別朽葉與桑茶,也無從理解海松之青。
  他看不見顏色,也從來沒有禱告過。他的母親每晚會禱告,像普通的基督徒一樣,小迪奧從來只是看著。他聽過人說「要為那些養育你的、賜福你的禱告」,但若要他為教區委員或貧民救濟處官員禱告,他還寧可咬舌自盡。
  要高尚、善良、知足、安於天命。
  要在挨餓的時候閉嘴,在筋疲力竭時安安靜靜地死去。
  這大概就是基督徒的義務吧。小迪奧從四歲時聽著禱詞就不由得這樣想。

  時值寒冬,有天他的酒鬼父親又到妓院去和女人廝混了,而母親很晚都沒有回來,他蜷縮在角落裡昏昏欲睡,不時又驚醒過來,他貼著乾裂的牆壁,用手背摀著眼睛,彷彿想將黑暗和聲音都擋在外面,逃避這個空間四面襲來的煤灰與劣等的細語。獨處無謂地讓他聽見很多聲音,無謂地見到很多鬼,小迪奧揉著眼睛,暗忖母親不知道何時才會回到自己身邊,他感覺身子沒有特別覺得冷,身體卻不住顫抖。
  當他再次回過神時,母親正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怎麼不睡在床上呢?母親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
  已經快早上了。他回答。
  嗯,對不起,我太晚回來了。母親安靜地說,細柔的聲音彷彿沾著血漬。我帶了些麵包回來,要吃些嗎?
  迪奧抬起頭,不經意地將視線移至母親身上。他的手指在顫動,險些沒接過母親遞給他的麵包。他困惑,又像是察覺到某個事實,大感詫異,僵硬地瞠著眼珠子注視著。

  那一剎那的母親,美麗到不可思議。

  母親的頭髮雜亂,金髮無力垂在鎖骨下方,蒼白乾燥的皮膚像凍壞的平原,眼紋隨著她虛弱的微笑疲憊地裂開,整張臉唯一有血色的部位只有緊閉的下唇。她低垂著視線,僵硬的睫毛因為瑟縮而微微顫動著,她輕輕一吐息,便呼出了一道令人絕望的香氣。
  那陣香氣總是帶著一點泥土,與消瘦的麥穗。
  每當母親的裙襬掠過木板,就會有甜美的氣味與他錯身而過,於是他回過頭,香氣才飄至他的鼻頭。
  他發覺這個世界只有母親能夠沾染其顏色。
  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唯有通過母親,才能顯現出其色彩。
  他的胸口湧現出某種情緒。他不想為這股情緒命名。
  母親的纖瘦的手指、指甲縫裡、樸素的裙襬與衣衫、飄散在空中的髮絲、柔軟的嘴唇、以及她美妙的呼喚,無一不散發著那股氣味,那股甜美的芳香,甜膩到令人頭皮發麻,而他在母親的懷裡意識到,他對此毫無欲求。
  近似餅乾的甜點氣味黏在髮絲上,他閉上眼皮,試圖牴觸那股無可名狀之物,但他無論如何反覆確認都一樣,被飢餓、衰弱、疲勞深深滲入的母親變得比以往更美,令人窒息,而且美得教人絕望。

  小迪奧發現母親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地死去。





02.

  小迪奧在一個沒有顏色的世界出生。
  無色,無味,無聲,無影,是一個永遠不會腐朽,也不會惋惜損失的世界。
  他的腳掌裂開時,他不知道黯沉的血是什麼顏色;他被暗巷裡年紀更大、更壯的孩子按在地面上時,他也沒看見天空是什麼顏色;嘴巴被塞入泥土時,他沒發現那個和糞便是一類的色彩。那些都是曖昧不清的、與梳妝台前的燭火突然熄滅時是同樣徒然的景色,小迪奧出生在一個惡意橫行、臭味四溢的環境,而誕生時便與之伴成長的他,當然也不會明白茅坑的哽咽是多麼骯髒的吐息。
  好比說,小迪奧不明白暴力,不明白疼痛的警覺性,不明白上了死人妝的活人身上那些腐爛的氣味,天天挨打、頭髮被燒、被迫吞下死老鼠的尾巴,迪奧也不能確切地認知這是什麼樣的事,身上的瘀青帶給他些微的悶熱感,但也僅此而已。直到他七歲那年,他穿鞋時沒注意,將一隻活生生的老鼠踩扁了,那隻半死不活的老鼠在他的腳掌下方蠕動了好久一會才停止,小迪奧沒將腳抽出,也沒換鞋,他沒鞋可換,母親已經出門,父親還在宿醉,腳下的老鼠屍體越來越軟爛,變成軟綿綿、熟爛的果肉。
  那一刻,他好像感受到了什麼。
  小迪奧走出家門。

  他沒走兩條街就被人從後方揍了,小迪奧一頭摔在地上,鼻血汩汩流出,那些是以前時常欺侮他的孩子,明明欺凌他沒有什麼好處,他們還是時常以圍毆他為樂,只因為小迪奧有個在貧民窟裡面最美的一位母親。
  小迪奧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被這樣提著頭髮,他沒有尖叫,也沒有哭泣,在貧民窟裡連嬰兒都不會哭,因為只是在浪費力氣,通常會哭的嬰兒不是餓死便是筋疲力竭而死。哭是求饒的手段,但通常不會有人饒恕;哭也是求救的手段,但肯定不會有人救你。迪奧發現他鞋裡的老鼠越來越黏膩了,一點也不滑,好像完全融合在他的皮囊上。他以前從沒感受過的、從未知曉其名的,一種異樣又極其自然的東西,小迪奧奇異地意識到有某種物體隨著老鼠的屍體也一起竄入他的血肉內。

  圍著他的其中一個高個孩子撲向他,小迪奧側著頭,發現他的速度極其緩慢,小迪奧一腳踹飛了他的頭;後面的肥胖孩子從後方抓住他,迪奧在被鉗住手臂前用手肘痛擊他的下顎,接著將手指插入他的眼窩,孩子慘叫;第三個矮個子想揍他,卻反而被他絆倒,小迪奧注意到那是最常朝他吐口水的孩子,迪奧踢歪他的臉,又毫不容情地踩在他的下體上;剩下的兩個孩子轉身逃跑,小迪奧抓住了其中一個,那個孩子哭得歪七扭八,小迪奧的膝蓋陷入他的腹部後,他的反應立刻轉為嘔吐,吐了之後迪奧拿著折疊刀割開他的嘴唇,要他把嘔吐物全部吃回去,男孩哭著照辦,小迪奧搖了搖頭,這次踩斷了他的鼻子,男孩問為什麼,迪奧反問什麼為什麼,男孩說你在笑什麼,於是小迪奧發現自己愉快地微笑著。
  向來被毆打、被踐踏、被支配的他,
  第一次知道毆打、踐踏、支配他人是如此愉快的事。

  那份微小的、年幼的歡愉,是一切的開端。





03.

  有一日,他愛著的女人死了。

  母親的死沒有為他捎來什麼,也沒能奪走他任何東西。
  點不燃未來之光者皆死於那些沉悶的陰地裡。
  惡毒的水會滴穿石頭,被那些摻了毒蜜的水珠滴得千瘡百孔,那些活得比臭鼠還不如的人還會說:卑賤者對自己的卑賤,是沒有責任的。這世界上唯一有資格沾染顏色的女人死了,小迪奧在她的屍體旁佇立了好久,陰巷暗街裡的喧鬧好像又回到了他身旁,他總是對著這個女人傾訴一些帶著寂靜的低語與滿嘴的謊言,如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好似他這輩子都沒開口說過話。
  過了很久,那個滿身酒臭的嘔吐物男人才回到家中。
  小迪奧還握著母親的手,達利歐卻扯著死去女人的金髮,從他手中奪走了她。
  那傢伙嘴裡大嚷著不像人類的語言,好像將她在地上摔個幾回就會讓她活過來似的。小迪奧在一旁看了他好幾分鐘,過沒多久,屍體在一夜之內成了兩具,於是小迪奧深信屍體在貧民窟是會繁殖的,而且繁衍的速度遠比活人還快。

  他一手拿著麻繩,一手持著小刀,在母親的面前殺了他。

  ……母親會怎麼想呢。
  他握著刀的那隻手開始顫抖,痛覺、羞辱、憤恨一湧而上,忘記是誰對他說的,那個聲音曾對他說「有感覺總是好的」,又說「能感覺到痛總是好的」。可小迪奧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他厭惡的那首詩歌街頭巷尾都在傳頌;他聽了想吐的聖歌每日每夜整個鎮子的人都在歌唱。
  如果疼痛,如果受辱,那也是自己的錯。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太難懂了。
  匕首前端的血珠自尖端滴落,宛如眼淚一般,真朱色的墨漬緩緩沒入地面木板的紋路。
  他看著他曾經深愛著的金髮肉塊。太難懂了,母親,太費解了。

  小迪奧扔下了刀、麻繩、毒藥和火燭,他扔下燭火在父親身上,零星的火點燃了麻布,燃燒他一身臭壞空氣的脂肪,發出噗滋噗嘶的聲音。他讓滿目火光熔盡地平線,讓人人都讚頌的鐘聲伴隨霞輝落進他的眼,一路燃燒至天際。
  眾神在他體外踏碎一切可行走的餘燼。
  眾河在他體內遷徙燃燒,火焚的喜悅就像溺水者那樣保存他僅剩的靈魂。
  ──那便如你所願;流向你想死的地方。
  於是小迪奧離開了那個家。





04.

  他在外遊蕩的日子裡,遇見了喬納森·喬斯達。

  喬納森沒說過他是貴族的孩子,但小迪奧馬上就看出他流著貴族的血;喬納森也沒說他有心儀的女孩子,但小迪奧一看便知他有女伴。喬納森根本不需要衣服、語言和外觀上的裝飾,這愚蠢的貴族小少爺就像血淋淋的俎肉暴露在屠宰者面前,他閉著眼也能摸出喬納森的構造。
  喬納森不會說謊,也不懂得假飾。
  這傢伙出生在一個不需要說謊的環境裡。
  小迪奧在第一天用一個小時取得喬納森的信任,又花了不到三十分鐘弄哭喬納森,挨揍的喬納森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跑了。這白痴少爺到底是來幹嘛的?迪奧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在對付喬納森時甚至沒想過要抽出藏在背後的匕首,因為對付喬納森這種笨蛋,要把他五花大綁、甚至剝了他的皮大概比捏死一隻老鼠還要輕易。可能捏死老鼠還難一些。

  第二天喬納森又出現了。
  迪奧帶著微笑將他推落河堤。
  秋日的枯枝圍著他四散,枯葉的慘死聲則灑向喬納森的臉,迪奧心滿意足地確認這個貴族孩子又趴在地上低聲嗚咽之後轉身便走。

  第三天,學乖了的喬納森在樹幹後方觀察他,遲遲不走向他這邊。
  小迪奧闔上書本,耐著性子:「躲在那邊幹嘛?過來。」
  喬納森沒有動。
  「我保證不會揍你。」
  那笨蛋又一次相信了。
  但這回他們兩個有好好說上一會話。小迪奧的記憶力優越超群,然而那日的確切的對話內容卻怎麼樣都回想不起來,大概是因為很不愉快吧,任何與喬納森相關的對談都惹他厭煩。
  他只記得喬納森這麼問他:「你不需要朋友嗎?」
  「……這就是你這幾天一直糾纏我的原因?」小迪奧說。「你認為我需要嗎?」
  「你不要嗎?我冒犯你了?」
  小迪奧凝視著喬納森。像這輩子第一次終於將這隻豬看成了人類。
  不。迪奧心想:不,喬喬,我不打算說你自大或別的,你是愚蠢,但並不自大,你對自己的認知是正確的,你確實屬於能給予的那一邊,終其一生都會是賜予的那一側,這點永遠不會改變。但我不會從你那裡拿取任何東西,永遠也不。
  喬納森的眼睛由稻草、結滿霜的窗,與平穩的水塘組成,他的眼珠像湯匙表面映出了麥穗的側臉,湧動著浮於湖光的花的碎片,那是雙像溫暖的黑洋一樣的眼睛。小迪奧在望進那片海之前便收回視線,他見過載浮載沉於池面的死魚,他只見過這個。
  遙遠的人啊,隱而未訴的字句保留著黑暗,在驚擾黑暗之前,馬車便摔下了崖。
  根底的大小與他無干,無論那叫泥漥,抑或天空,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它是真正的底部、是真正值得被探測的深度,一個腳掌大的立足地已足以,人便能立於它之上,也能讓他將準備爬上懸崖的人再踢落峭壁。而被踩過的人便能說:這是一件道德的事。

  他想對他說:我絕不從你那裡拿走任何慷慨的給予;我從你手中搶走所有東西。

  你是那樣一個對象,喬納森。
  適合被掠奪的,也適合被榨取的。





05.

  小喬納森膽子不知道怎麼地變大了,隔兩日帶來了一名少女,迪奧見到那名金髮、害羞的美麗少女造訪,首次沒有對喬納森發難,艾莉娜怯生生地向他打招呼,喬納森自顧自地向兩人介紹了彼此,兩人就圍在他身旁嘰嘰喳喳的暄笑著,他們暢所欲言,迪奧也沒管他們。喬納森不曉得是將他今日的容忍視作什麼樣的現象,看起來一臉釋懷的樣子。
  天知道他是對什麼釋懷了。
  那名被喚為艾莉娜的美麗少女一看便知道是出身有教養的富裕家庭,甚至教養比喬納森還好也說不定,艾莉娜帶來了一籃的點心,迪奧毫不客氣地從籃子取了餅乾來吃。魔女殺害了無數的人類會帶來無數的幸福,吞下貴族的點心想必也會帶來無盡的歡愉吧,他想。

  那兩個無憂無憂的生命與他不在同一個次元,甚至不該存在於同一個時空。
  他刻意坐在與他們隔出一段距離的位置,隨著日晷傾斜,喬納森與艾莉娜蔓延過來的影子才橫越了那道隔閡,小迪奧凝視著那道倚偎在一起、合為一個整體的影子,就像交纏的荊棘一樣,黝黑地糾纏如髮。
  那會是什麼感覺?
  他的注意力已經漂離了書本。
  他注視著黑霧瀰漫的山野裡竄出的一叢花蕊,那叢罌粟是否真如詩人所言那般鮮豔、或著只是陶土般平淡無華的色澤,他不在意色彩一如他不在乎他人的性命。那陣甜美的煙霧塑造出了一個被描繪的形象,小迪奧看著它,看著那道越矩的陰影,那會是什麼感覺?
  他可以碰那個影子。
  手指在陰影的輪廓上方游移著,遲遲沒有落下。

  又隔了幾天,那天艾莉娜和喬納森罕見的分開行動,迪奧堵在艾莉娜會經過的小徑上。
  他強吻了艾莉娜。
  迪奧扯著艾莉娜的頭髮將她摔在石地上,他見過達利歐這樣摔過母親,於是他如法炮製,艾莉娜的膝蓋和手掌被碎石磨得血跡斑斑,她痛得站不起來,眼淚直流,他又拉起那個女孩打了她兩巴掌。艾莉娜這一生從來沒經歷過這種形式的暴力,從來沒體驗過實際存在人世的惡意與具體的痛覺,艾莉娜被他打得流出鼻血,忍著疼痛在地上哆嗦著好一段時間,沒有爬起來跟他糾纏。迪奧以為她會就這樣哭著回家,而艾莉娜只是默默地流著淚,以地面的泥沙擦拭被迪奧吻過的嘴唇。
  「……妳這……」
  她望向迪奧的眼神讓迪奧覺得好像挫敗的是他。
  恥辱、尷尬、錯愕的怒火本該與他無緣,就像惡意、卑劣與毫無道理的暴行本該與艾莉娜這樣的女孩無緣。
  迪奧往那女孩的腹部補上一腳。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喬納森那裡。
  那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發瘋似的衝過來揍了他一頓,嘴裡嚷著艾莉娜的名譽什麼的他聽不懂的東西,迪奧原以為很輕易就能如往常一樣制伏他,卻發現事與願違。迪奧這輩子還沒被他看不起的人打得這麼慘過。他可能還有哭出來。
  他被打得在地上爬,吐得亂七八糟,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再次體會到這種被狗屎絆倒的屈辱。但他也打斷了那個富家少爺的腳骨,然後跌跌撞撞地走了。
  他吻了艾莉娜、揍了她,打歪喬納森的顴骨、折斷他的腳,竭盡所能羞辱了那兩個人。迪奧一邊幫自己包紮手臂上的傷口一邊想:總之至少這輩子不會再看到那兩個人了。他寧可後半輩子都跟狗作伴也不想再遇見他們。
  走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爛都好,就是不要再見到他們。

  迪奧一點也不後悔。
  甚至覺得他已經算仁慈了。
  如果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也有他、有喬納森、有艾莉娜,別的世界的迪奧·布蘭多一定對他們幹過更混蛋的事。比方說,可能會殺死喬納森的父親、害死艾莉娜的兒子、或砍斷喬納森的頭顱之類的;在那個他永不能觸及的地方,喬納森和艾莉娜的人生被他糟蹋得很徹底。
  那個世界的艾莉娜會是多麼絕望啊。
  而那個地方的喬納森,不曉得又是帶著什麼心情拋下艾莉娜而死去的。
  小迪奧想到這裡,就有些羨慕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06.

  他再也沒有見到喬納森·喬斯達與艾莉娜·班德魯頓。





07.

  很可怕嗎。有個聲音這麼問他。
  他回想這究竟是誰的聲音。
  他想起那道他所愛也被他遺忘的聲音。
  他睡不著,母親便吻著他的額頭,輕輕地問。
  很可怕嗎,很害怕嗎。
  他搖了搖頭。
  什麼叫可怕,什麼叫害怕。想見妳算嗎?
  那個叫寂寞,迪奧。母親說。我也很想見你。
  寂寞。小迪奧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他心想:那是什麼東西。
  他又問:那是什麼東西,是很特別的東西嗎?
  比方說,見不到想見的人。
  比方說,等不到想等的人。
  比方說,找不到遺失的物品。
  比方說,沒辦法碰觸想碰觸的東西。
  什麼嘛。迪奧說。這不是很普通嗎。
  這種事情,天天都在發生。
  母親撫摸著他的臉頰,沒有答話。





08.

  他離開了原先待著的地方,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走著。
  只是走著。走了很久。

  他在路邊看見一個男孩的肺垂掛在外邊。
  男孩還活著,沒有意識,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小迪奧不知道他是怎麼讓肺掉出來的。
  他可以看到肺在呼吸的同時擴張與收縮,出自一個微不足道的好奇心,他蹲下身子,近距離觀察了一會。
  那個臟器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力太久,很快又離開那個仍在收縮與擴張的肺。
  那男孩有點像他。大概是錯覺。

  小迪奧走到一座田野中央。
  他的疲倦終於迎上了他的意識,他獨自處在日光毀滅的靜寂裡,發覺自己的肉體又餓又累又厭倦,他見送喪者與守墓人埋葬了日光,於是閉上了眼。
  他睜開眼後,發現他突然能看清這個世界的顏色了。
  他發現血是藍的,天空是紅的,草地是土色,而土壤滿溢出墨綠的色澤。
  他終於發現這個世界是這些顏色組成,也被這些潑墨毀跡,神隨著信者的不同有相異的形態,神隨著人類的迥異有不同樣貌,祂有五官、腳踝和肋骨,也可以有翅膀、喙與鱗片,思維的跳躍有多種方式,在「跳躍」本身帶來救贖的拒絕尚未化解跳躍障礙的矛盾,以前的教士是怎麼說的來著?那可能是教義的歧異,或者神性的啟發,也可能是人性的否定。
  夜以其流動之黑,以無窮的苦痛繼之疲憊,有個求救的叫聲喚他趕快離開,也有個聲音哀求他留下。
  他沒打算死,他從沒想過要死。
  他生存的本能與世間的惡意差不多強烈,這世界有多邪惡,他就多想活著。

  可是小迪奧癱坐在田野中央,茫然地凝望著。
  他發現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09.

  喬納森·喬斯達與艾莉娜·班德魯頓後來結為連理。
  他們夫婦終其一生再也沒見到那名拒絕一切、如陰處的岩穴而沒有一絲光芒的金髮少年,時間推移得越久,喬納森對那孩子的記憶就越淡薄,艾莉娜則是相反,她記得迪奧在那個白日與她衝突的每一個細節;不同的是喬納森總能回想起那孩子的聲音,而艾莉娜則是只記得他牽動的每一個表情。

  他與艾莉娜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
  那個傷害過他們的孩子也一生都不會承認這一點。
  在那一天,那個喧鬧的下午,迪奧碰了他們的影子。他的手指覆蓋在喬納森與艾莉娜交疊的影子上,就像面臨深淵時那陣絕望的抽蓄,他呆滯了一陣,任由眩暈牽引自己,迪奧的深部是永無止盡無邊無際的岸崖,他底部的海水是平靜的、不動搖的,而那裡有浮於海平面的枯枝,這會淹死人吧,有聲音說,那會淹死人的。於是迪奧抽回了手,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那一個微不足道的碰觸,就彷彿他們三個年幼的靈魂,輕輕地依偎著彼此一般。
  那是他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最為靠近彼此的一刻。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那是一個生來無論吃下什麼都沒有飽足感的人。
  是一個不懂得辨別顏色、識別萱草芬芳的孩子。
  他們在年少時代僅共同享有了幾天的時間,對迪奧而言漫長得像一輩子;而於喬納森,或對艾莉娜而言,只是他們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喬納森最終無病無災、無痛無疾、安享天年,幸福美滿地活過他漫長的一生。





Fin.

  IF線,假設迪奧提早殺了達利歐、也沒被收養的故事。
  上個月喬納森生日時思考了一下要怎麼樣讓喬納森幸福快樂的過一生,結論是得讓迪奧抽離出他的人生。

  設定上小迪奧最後是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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