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7日 星期四

【天國組】他曾涉足這片荒域

*DIO與普奇
*一個不是神,另一個也不是信徒



01.

  他曾經涉足這片荒域,他在這裡找到食糧。
  於是他被迫承認,他迄今為止都是在幻想中攝取水分,從空想的理論中汲取他所不知其名的養分。
  他困惑於思想是否能在荒漠中存活。
  他等待著智識來肯定這一切;等待著知性聲稱一切清晰可辨;等待某道聲音指謫排列證據帶來的後果。

  挨餓,空洞,溺斃,詛咒神,這些都是無信者給予自己的形象。




02.

  「──能行走於沙漠中的都是那些牧人,身上有自由思想的氣味,那些人是所謂荒蕪之地的主人,他們支配遼闊的原野,一路蔓延至視線盡頭的最遠處。而遠離沙漠中居住塵囂的人們呢,則在高樓與市街之間搖擺著他們那身愚蠢的脂肪,養得一身肥肉與酒臭、高歌詩曲與哲學,所謂高雅的哲人……也就是拉車的動物。」
  他的友人這麼說。
  「我既不輕視他們,也不鄙夷他們,那些動物反而是值得稱讚的優秀驢子,那些人甚至有其行為準則: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必須做跟班,那就去找會因為自己的跟隨而茁壯成長的主人。不因道德標準而擇主,而是以自身道德而昇華其主;利用跟隨得到最有利用價值的主人,而非因為他最有利用價值才跟隨之。」
  「……」普奇收攏閱讀書籍的注意力,將心神放在另一個更有價值的存在身上,他靜靜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就像那頭優秀的驢子嗎?」
  「不不。」他的友人倏地笑了。
  「沒有人會把朋友比喻作驢的。」
  「我並不介意。」
  「但我介意啊,普奇。」
  友人又說:「你能吻我嗎?」

  「……」
  作為馴服與崇敬之情的濃縮象徵,帶有宗教意涵的吻通常會吻在地上或腳上,吻著土地時,就是向眾神與大地之母表達信者們的敬意。普奇只猶豫了一瞬,他伏下左邊的膝蓋,將吻落在友人的右膝上。
  「……吻腳禮嗎。這可不是表達友愛的吻啊,普奇。」那位友人看著他的舉動,「美國人表達友情的時候,親吻的部位會落在臉頰吧……你我不是上對下的關係吧。」
  「列王──『列王必做你的養父,王后必做你的乳母。他們必將臉伏地,向你下拜,並舔你腳上的塵土。你便知道我是耶和華,等候我的必不致羞愧』*1。」
  「……」
  「因為我就像愛著神一樣愛著你。」
  對於這句話,友人只是淺淺地微笑著。

  「嘛。」他說,「我並不是很明白。」

  「像你這樣的人,也有不明白的事嗎。」
  「像我這樣的人,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友人說,「所以人才需要朋友,就像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一樣。」
  「……我是需要你。」普奇坦承。「我該怎麼讓你明白呢?」
  「就像清晨前燭火便熄滅在床頭,就像時已黃昏則點亮燈盞,暴雨的風在響雨之夜吹垮木欄,我說的就是這樣自然的現象。鳥禽從來不曾在入夜時陷入慌亂,因為牠們即便欠缺智識也認得黃昏的紅光,紅樺色的夕陽吐著泡沫時,牠們便本能地容納黑夜的概念了。」
  「……」
  「我是在解釋概念,普奇。」
  優美的聲音從生命中逝去時,總會帶來一陣絕望的旋律,普奇在遇見他之後理解到了何謂焦渴的感受,也知道如何滲入甘霖。他只要閉上眼睛,紛擾的聲音會隨之消失,把自身與外界隔絕開來,這個時候,他便能夠請求寧靜之主降臨到他身邊來。
  帶著屠刀與安息,毒藥與和平,來到他身邊。
  友人的聲音總能給予他如此聯想。
  「我的意思是──概念本身是不需要『理解』的,因為它就存在那裡。若是人不能理解某事,人類便會感到絕望,但在智慧氾濫前,概念就在那裡了。你明白嗎?王以王的姿態破門而入,神以神的權能降臨其光彩,那些無須解釋餘地的東西便是概念本身,藤蔓在冷風中遙顫著其襬,車輪輾轉時塵埃從大地浮起身姿,海鳥從無邊大洋成群飛來歸巢,冬日的靜水漾起浮冰龜裂的漣漪;生物不會去質疑那些理所當然的事,鳥獸也不會因為天色變暗而失措。時光更迭、水車流轉,靜默的流逝不會來到你眼前,只因在你的眼珠存在之前,那些東西就在這裡了。」
  「……」
  「所以,假設那些東西早就存在,你也無需展示給我看。……你會想證明給我看,是因為原本還沒有這種東西吧。」
  面對友人的話語,他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或許如此吧。
  友人想對他傳達的事,他好像漸漸能夠理解了。

  「即使它並非從一開始就存在,它也不是虛假的。」普奇讓自己沉浸在甘受芒刺加冕的深淵中,於潛伏綠蔭的靜默中向那位高貴的友人低語:「它由此而生,也由此而終。我或許不是那麼在乎你能否感受到,就是你不理解,大概對我也無所謂吧。」
  枯葉在冬日的風裡飄盪而舞,消失在遠處的灰色霧靄中,橫越原野、橫斷山陵,經歷過許多疏離的生命,才來到他面前,距離陽光最遙遠概念的這名友人,便用這樣的視線緩緩壟罩住他的心。
  然而事實上,友人即使沒有感受到他所想望的念頭,於普奇而言其實也沒什麼所謂。
  友人讚許似地瞇起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詩集的字句裡,人們只會從中汲取自己喜歡的斷面,並為那些原沒有意義的單字賦予意義,盲人的探求也曾從詩集裡描繪出太陽的偉大,目雖不視,卻知曉日光的偉大,因為他是如此認知的──或者說,他認知此認知。生命的偉大真理,瞎眼之人也能體會到其光芒,即使是從他看不見的紙張中擷取的斷章,他亦能知道自己能從中得取訊息。」
  「你認為我是沒有意義的斷面嗎。」友人笑了。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
  「不,我很愉快。」友人微笑,「很久沒這麼愉快了,繼續說下去。」
  「我將心靈交給了黃沙地的靜穆,我受烈日燒灼,我毫無抵抗、順著黃沙流淌入漩渦,我已忘卻旅行的目的,但我仍不焦燥、不窺望,我無視在濃蔭下棲息的生物,將身體交給了沙地乾涸的外殼。最後,當我醒了睜開眼,我便見到你站在我身邊。」
  「……『於是神從寶座下來,站在你的茅舍面前;你高聲歌唱,獨自歌唱,歌聲進了祂的耳。祂下來站在你的茅舍面前』。」友人懶散地接了下去。
  「是啊。」普奇說。
  他依然維持著半跪著仰望友人的姿勢,他的友人從未央求他這麼做,他知道這位朋友有許多可供他差遣的僕人,但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這層關係,他們之間沒有地位、年齡、種族、身分的隔閡,普奇自身也不是這樣認知自己的,甚至他知道他的友人不允許如此。但即使如此,普奇仍然屈著膝,從低了一個高度的地方凝視著他。

  他這次伏下頭,吻了友人的手指。
  「……你感覺到了嗎?DIO。」
  「沒有。什麼都沒有。」那個聲音愉快地否定。「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知道。」
  普奇終於直起身子,到能與那個人對等、對視彼此的高度。
  陳腐過時的信仰與碎片並不存在於他們兩人的疆域,只有在這個時刻、這個瞬間,普奇凝視著他而他也注視著普奇時,含鹽的稠液、清香的碎瓣、空氣裡的水分或者虛榮的潔淨之物、邪惡或者聖油,無論哪種,都無法介入他們兩人之間。
  你說的沒錯。普奇說,美國人表達友愛之情是該親吻臉頰的。

  於是他又親吻友人的側臉,讓泛著所有深意的微顫落上那個人的肌膚,近得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友人將額頭與他的前額相觸,又抬起左手伸向他。一開始是指尖彼此碰觸,隨後雙方的手指交錯而過,深入對方的指蹼間隙,他們手指交扣,輕輕地握住彼此的手。
  假如死亡因此來臨,那就讓它來臨就好。他心想。

  「……DIO?」
  「嗯。我感覺到了。」友人輕輕地說,「我的朋友。」




03.

  我就像愛著神一樣,愛著你。




04.

  DIO知曉自己受這個男人所愛。

  大多時候,他都能敏銳地從僕人的神態中得知他是如何被敬畏、傾慕、深愛著的,而普奇的愛與他們相似,又有所差異。
  關於恩里克·普奇此人──他與他初次見面的時候是在日晷崩落的時節,以日本人的語言就是所謂的「逢魔之時」,DIO覺得這個形容真是妙極了,正好適合形容他與友人見面的情境。天空孕育著發育不完全的黑霧,夢境和白晝一起被火燒色燃盡最後一滴粉塵,黑暗在教堂的上方緩緩收攏夾縫,將湧出魑魅魍魎的最後一道裂口緩緩修補起來。
  至此,黑夜才真正降臨。
  當他的妹妹死去、成為替身使者之後,他與普奇的第二度相會時,他帶著一半的愉快,一半的期待。那一半近乎於歡愉的情感是出自於「即使這個男人不是他期待的那個人,他也樂於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與這個人的談話上」,與普奇的每一次對話都讓他感受到久違的樂趣,因此當普奇坦白表示想見他時,通常他都會慷慨地回應之。

  他有一次在一間脫衣酒吧裡發現普奇的身影(正確來說是跟蹤),室內烏漆麻黑、滿是煙味,吸血鬼的嗅覺告訴他裡面至少有十個人嗑了藥,震耳的庸俗音樂和女人的調情聲在空氣中隨著煙霧捲起來,嗅覺滿是渣宰的味道。一個神學院出身、教養良好的人會出入這種地方是一件奇怪的事,他也從沒聽過普奇說他有這種興趣,普奇穿梭在幾名身無寸縷的女郎間遊走,她們有的手指探入了舞廳男人的褲檔、有的則是端著飲料後跟酒一起上了桌,有個女郎的胸部脂肪軟綿綿地擦過他的衣袖,普奇看也不看她們一眼。DIO只觀察了幾分鐘便叫住他。
  普奇對於DIO也出現在此地沒有顯露意外的神色,也沒問為什麼兩人會在這裡巧遇,DIO倒是直接了當地問了:
  「你常來這種地方?」
  普奇靜靜地否定了。
  「但看起來你很習慣。」
  「……雖然不夠了解,但姑且還是知道在這裡可以聯絡得到哪些人士。當初舍妹事件時……處理了那件事的人們,也是出入這種地方的。」
  聽到這裡,DIO便明白過來了,他向旁邊只穿著一件半透明螢光粉紅襯衫與黑色丁字褲的女人要了一杯馬丁尼,一邊飲著一邊看著普奇,他說:「那麼,讓我幫你個小忙吧」。
  普奇對此並未表示感謝或者別的,只是冷靜地回望DIO,這個他認識不久的友人,說了短短一句「是嗎」。

  在那之後,他們一連過了四天,共享著彼此的時間。
  DIO擅於掌握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麼形象,他從小便能巧妙地調整如何在不同人的眼中呈現他們崇敬之人的樣貌,像女教師白日會在學校拿起直尺與蠟筆製作字卡,而到了脫衣酒吧則會堆起慵懶的笑容圍繞著鋼管。他想他知道自己在普奇眼中大概是什麼樣的輪廓。
  人類在觀察他人時總認為自己是辨別善與惡的行家,自認為在道德一事有其居所,所以他們能對自己的家加以批判,有人聆聽著牧師的福音而感受到鼓動,他們稱此為道德;有人看見惡行比發覺善意還敏銳得多,那些擅探惡意的眼光,他們也稱此為道德,另外還有一些人只想躺在泥沼中、在岸邊的蘆葦叢中發聲,那個也被稱之為道德。對道德讚頌、膜拜,向旁人稱讚其德之美,卻對道德一無所知。普奇與他顯然都對小丑和演說家毫無興趣,至少在這個男人的眼中DIO找不到一點雜質與陳腔濫調,DIO總從他人那裡奪取些什麼,反之則厭惡他人用侵略性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但普奇那窺視性的目光難能可貴地並未惹得他湧現一絲一毫的不快,有些果實到了賤民手裡便會噁心得腐爛熟透,而DIO心知自己並不會介意將果樹分享予他。
  套句某人的話──「如果你是本書,我將立刻停止閱讀」;而恩里克·普奇於他而言是本他也欲知其後續的小說,他不習慣將沒讀完的書扔在一邊,甚至按奈不住想探究下去的好奇心。

  無論他對普奇開啟什麼話題,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像骯髒的行人一樣背離他,普奇總是認真、冷靜地聽著他的聲音,哪怕是隻言片語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普奇都專心地聽著。
  他們談著各式各樣的事,替身的事、十九世紀倫敦的某個開膛手、去年的車諾比事故、曾降落在吉林地區的隕石雨、能炸出168呎道路的直掃直列裝藥是二戰工兵們最愛不釋手的玩物、費馬是如何用無窮遞降法證明了A^4+B^4 = C^4無整數解、該如何控制經歷單分子親核取代反應後手性季碳中心立體選擇性的調控、地軸偏移十公分能夠讓全世界縮短大概多少秒*2、葛立恆數需要用幾層高德納箭號表示法才能表示得出來*3、伏尼契手稿大概是出自某個替身能力的產物……諸如此類漫無邊際的話題,話語到了最後,DIO的言談越是漂離沒落的神跡,DIO便越是確信自己被這個男人所愛著。

  普奇開始將DIO與世界上任何一種生物或對象作比較,他將單純的現象與數學定理套用到DIO的身上,試圖以那些費解的難題為例只求理解這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第一天,普奇認為他視野遼闊,他侃侃而談,將他與鷹高密度的感光細胞作比喻。
  第二天,普奇或許又會認為他見識卓越,於是試圖以提問與難題、Riemann hypothesis與龐加萊猜想去證明他的睿智。
  第三天,普奇又將他的聲音比擬為生命的拂曉,他說湍急的河流足以注滿你的血流,說諸神的花園裡圃著夾竹桃、耶悉茗花、梔子與鼠尾草,百合的芬芳使其愉悅,紛紛降落你話語的支末細節裡,只要聆聽過那笑聲裡震盪生命的聲響,即便無法生為泊靈達森林裡的牧童也無妨。
  到了第四日,普奇的聲音用盡了。於是他也放棄了。
  普奇不再用語言去描述他的偉大,不再以美麗與破曉的比喻去描繪他的輪廓,普奇終於得以用清醒的視覺去凝視著他。直到這個時候,DIO才確信他遇到了他心心念念、一心一意期待的那個人。

  普奇凝視著他;他也注視著普奇。
  他進過女人的穴、到過盲人的墳墓、撫觸過說謊者指甲的形狀,所以他也熟稔人類在被愛著的時候應該做出什麼反應。他知道普奇在想著什麼,知道普奇不再將他視為別的「什麼」,神是神、惡獸是惡獸,他就是他;而他也希望這個友人能夠明白──

  「明白我已經允許你來到我這一邊。」DIO說。




05.

  他放棄──放棄將世間一切與DIO作比較。
  他理解到所謂比喻不過是誇大不切實際的幻想,不過是虛浮又窮極無聊的幻想,他不覺得自己平庸或者庸碌,也不認為自己卑鄙而聰敏,只是在這方面,他也知道終結和盡頭的差別、知曉末端與終端的差異;他理解到眼前這個男人支配著某種龐大複雜的系統,在這個人的面前,不顧解答而思考的假設也只是單純的記號,最大多數的最低限度的幸福或者一部人的最大限度幸福──諸如此類的問題,在他面前,或「服侍他的人」面前,都是不值一哂、一文不值的東西。畢竟奴隸也有奴隸的喜悅,玩具也有玩具的幸福,即使道具無法透析幸福的本質,至少也明白被使用的歡愉,普奇知道被這個男人呼喚是多麼值得喜悅的事,知道受這個男人玩弄是多麼殘酷的快樂,他不是DIO的僕人,卻也能明白作為他僕役、受他玩弄的愉悅是從何而來。──而重點是,這一切的比較與比喻都沒有意義,一切都庸俗得令人生厭,擅加揣測的狂妄都要從內部將五臟六腑溶解,從來沒有什麼能與這男人相提並論的,也沒有合適的語彙能形容他。這個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停止了,在遙遠的過去、老遠的村落裡,就已經停滯了一切,在黑暗裡偷走了香氣,這不代表這男人走到了盡頭,也不代表被終結擄獲,他不是無意識的停頓,也不是庸碌而無所作為,但這男人的存在卻為他人喚來了永遠、徹底的停止。可是他不覺得這有什麼所謂,即使因為這男人一句呼喚,或者因為這男人的一瞬餘興,導致大量的人生被推落深井、受盡折磨而死去,他也不會感覺到一絲一毫的罪惡感,覺悟者恆幸福,若這男人是一,那其他人便是十垓分之一;若其他人是一,這男人就是無窮的記號,根本沒有什麼好羞恥或悲慘的,與這男人相較之下,那些不幸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細塵。那男人就是這麼龐大到足以淹沒一切的絕對的存在,遼闊到令人絕望、浩瀚到幾乎吞噬了他。再重複一次,他從不認為自己比這個男人卑賤,他與這個男人對等、對談、對視,但他也不覺得為了這個男人所求的天國,為此停止了絕大部分生命的人生,有什麼不對。
  包括他自己。




06.

  「天國在哪呢?」
  他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無數次。
  佩露拉已經死了,他深愛的妹妹死於自殺,普奇偶爾翻閱著聖經會不自覺地想起這件事,然後理解到:他的妹妹永遠不會有機會上天堂。而在那之後,他和一位吸血鬼成為了朋友,那個高貴、深不可測的生物先前問了一句「你相信引力嗎」,後來又對他說「我知道上天堂的方法」。
  自妹妹死後他時常與時空不絕地互相眺望著彼此,並未再更進一步,因時與空,他始終看著,未想再更進一步,他知道邁開步伐的方法,但普奇只是沉默著。
  那個朋友說他知道上天堂的方法,並邀請他與其同行。

  普奇記得妹妹是怎麼死的。
  記得佩露拉踮起足尖親吻他的觸感。
  人類生而便努力想抵達富饒的土地,若是不能實現,才轉而祈求天堂的懷抱,讓天堂的鼓聲滿足於狹小的體軀,溢滿出日與夜的邊界,於是人類便知道天堂是不受生死與時間支配的。
  他說,「我愛著你。」
  又說,「就像愛著神那樣愛著你。」
  「我理解你所說的,我能視你所見的,只要你的允許,熟悉的世界便會生疏於我,而我便能踏上通往你那邊的路徑。」
  於是,普奇回應了他的邀約。
  妹妹濕漉漉而死去的慘白面影徘徊在他的腦海內,久久不散去,永遠不能到達天堂的佩露拉、伴隨著友人前往天國的他……每當意識到這個差距時,他又會拿著佩露拉的髮夾,一直想起他這一生裡,做了所有失敗者丟到溝裡的紙船;紙船沉入溝裡,而溝底聯繫著佩露拉的屍體。女人的屍體在潮溼的天氣裡氾濫著,那隻蒼白的細手浮出水面,他從年幼時便握著、愛著、珍惜著的那隻手,即使朝他伸出了枯枝,普奇也明白這個謹遵照的浮力而擺動的妹妹已經不再附著著意識,他就算回握之,碰到的也不是她。

  他不是因為佩露拉的緣故才答應友人的。
  他早就明白,無論有沒有抵達天堂,他都再也見不到妹妹了。




07.

  DIO要離開了,在臨行前,說隨時歡迎普奇來埃及找他。
  「你怎麼了?還有什麼令你不順心的事嗎。」DIO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語氣隨意。「無論是什麼,你都可以告訴我。」
  普奇於是才坦白地說:「每當你離開之後,我就會開始想見你了。」

  因為他的話語太過自然且毫不掩飾,DIO原先毫不留戀就要遠去的視線只移開一瞬,又回到他身上,那窺視性質的視線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冒犯,但愉快。他心想DIO應該知道他始終受他所尊敬、也受他所愛,所以DIO也不常要他複誦那些他早就知道的事,只是有時候這名友人也會喜歡問一些明知故問的東西。
  「說你想見我,普奇。」DIO的語氣很輕。
  「那樣我就再為你多留下來一天。」
  「我想見你。」普奇立刻說,話語裡沒有情緒。「但是我從會識字前就已經會禱告了,我對神傾訴的時候,只會期待祂有在聆聽,僅此而已,並不祈求祂降臨到我身邊。」
  「……」
  「慢走,我的朋友,下次再見了。」

  DIO看透他似地微笑著,不再表示什麼。

  他們一直保持著這份奇妙的聯繫,若即若離,偶爾又親密無間,他又來到美國、或者普奇去埃及拜訪他,直到有一天,友人的死訊隨著褪色的草地一起送至佩露拉的梳妝檯前為止。
  那天他點不燃佩露拉梳妝檯前的燈,普奇便確信了他那位朋友已經死去。

  他曾經涉足這片荒域,他曾在這裡找到食糧。於是他被迫承認,他迄今為止都是在幻想中攝取水分,從空想的理論中汲取他所不知其名的養分。
  他困惑於思想是否能在荒漠中存活。
  他聽著智識來肯定這一切;聽著知性聲稱一切清晰可辨;聽著某道聲音指謫排列證據帶來的後果。
  填滿,空洞,潮濕,不見神,這些都是得不到駐足的信仰者的形象。
  裸足的鈴聲不再響亮了,他花了不足三四年的時間去愛他,然後又花了十年的時間去習慣他的死。過了二十年後,他才在另一個男人的腦海裡尋得友人留下過的足跡,與友人剩下的那一半腦漿,他見海洋學家腦裡的畫面,只覺得空条承太郎當作像垃圾一樣燒掉的,都是這世界上他最為寶貴的東西。
  透過空条承太郎的眼,他看見那個無可取代的友人在風中熄滅成灰燼,飄向了他與白蛇都碰不到的地方。
  「我想見你。」恩里克·普奇重複著當年離別時他贈予DIO的話語,只有這麼一句。我想見你。

  而DISC只是DISC,沒有回應他:「我可以再多留一天。」






Fin.

*1以賽亞書 49:23
*2 約1.8微秒。
*3 高德納箭號表示法需要64層。

  一個不是神,另一個也不是信徒,只是一對朋友的故事。
  我對天國組的理解就是:對等的地位、對等的關係、不那麼對等的愛意。
  不得不說這組還真、真難寫……。總之,是摻雜了不少個人對天國組關係的詮釋
  第六部最喜歡的台詞之一:「神を愛するように君のことを愛してい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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