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3日 星期五

【進擊的巨人×里佩】理解之後,葬送之前



00.

  ──他記憶中那女孩的笑容並特別不鮮明。

  反而是如年代久遠的相片般,泛黃,邊緣有些許缺角磨損,模糊不堪。
  里維記得那女孩經常笑著,但卻已經幾乎想不起來:當時的她,究竟是露出了怎樣的笑容?

  唯獨這點,里維腦中海馬迴裡怎麼樣都搜索不到那個畫面的銜接點。
  記憶的底片遭到了刪減,那個定格的畫面就這樣缺了一角,使他看不清那副面容。即使沖刷底片,她的臉龐同樣破碎不堪。

  他猶記得她哭泣的模樣、發怒的表情、膽怯的表現、俐落的身手。
  但佩特拉的笑容──
  唯獨這點,他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01.

  那是片──全然的孤寂。

  人類死去的模樣。
  人體被破壞的模樣。
  不發一語的她。
  昔日展露笑靨的她。
  無法言語的她。
  昔日開朗歡笑的她。

  如同一場噩夢。
  人生如夢。
  如噩耗。
  如毒藥。
  就如同她。

  如同佩特拉的一生,
    簡直是笑話的縮影。

  樹幹上仍然殘留著,鮮血汩汩流出的痕跡。
  血已停止了流動,尚未乾涸,卻早已枯竭──彷彿流盡似的,是了,彷彿佩特拉的血液流盡了。她那具軀殼,到底也只剩空殼。曾經揚言要獻給全人類的心臟──到了哪裡去了?被壓爛了嗎?那她的死是否真有其意義?

  自她體內流洩出的血液已非鮮紅色,而是逐漸凝固成紅褐色,再過不久,那道血跡就會化為黑褐色的漬痕,留在那棵枝幹上,然後成為一幅醜陋的圖畫吧。毫無藝術感可言,殘留下的唯有令人窒息的露骨滑稽。
  那一大片血跡似乎摻雜著肉糊,從他的角度來看,無從判斷那究竟是否是她的內臟的殘骸,只知道佩特拉同時也嘔出了大量的鮮血,她的衣襟與嘴角都留下紅褐色的污漬。
  里維能夠在當下理解她已然死去的理由,除了那片黏在枝幹上的血糊外,還有一點,

  人類的脖子,無法扭曲到那種程度。
  佩特拉的脖子大幅度地成九十度向後仰,頸椎也碎裂了般,她的首級無力地向後垂掛著。

  眼睛。
  里維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混濁不堪。
  一片渾沌。
  該怎麼形容……那並非因痛苦而扭曲的狀態,沒有,佩特拉的臉上似乎沒有殘留下痛苦的神情,但也並非安寧且祥和,硬要說的話,那也不能稱之為表情了。
  佩特拉的眼球只是失去了焦距,空虛地凝望某處。
  他只覺得十分平淡。難道她真是平靜地死去嗎?不可能的。但佩特拉的屍體也只留下這些,他也無從理解死人的心情。

  ──佩特拉最後是在看著什麼呢?
  又或者是,什麼都沒能看到。

  佩特拉的瞳孔、停留在佩特拉臉部上最後的神情、佩特拉最後的畫面──

  無須理由。
  無須言語。
  無須交談。
  連理解都不被需要。

  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沒有痛苦也沒有寂寥。

  佩特拉.拉爾只是單純地慘死在那裡。





02.

  里維其實對於佩特拉總是將視線在他臉上多停留了兩秒的原因──雖不能說是了然於胸,但也大致心裡有底。
  他想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兩秒的界線,再也不能縮短或拉長。已經辦不到了。
  佩特拉望著他的時候腦子裡都在想著什麼呢?面臨死亡的那刻呢?在那兩秒,近乎須臾的時光,她是否感到心滿意足──會覺得幸福嗎?
  他不可能知曉了。

  所以,兩秒,
  真的僅僅兩秒。

  他最後也只將目光留在她的屍體上停頓了兩秒,隨即便移開了視線。

  就如同佩特拉最後只能將那兩秒視線的意義與悽慘的屍體留給他,並讓他背負著這些,永遠壓在他的背上,里維註定要與這份思念長相廝守──佩特拉只留給了他這些。
  最後他甚至連她的笑容都遺忘了。

  里維能給予佩特拉的,充其量也不過就是那兩秒的注視。





03.

  滲血的繃帶在飛舞。

  像是紅色與白色相間的彩帶,以翩翩起舞的舞者為中心,層層向四周散開來。彷若是被風吹撫,彎下腰來的遍野曼珠沙華。遍地野花遍地枯骸,那些鮮紅的景象令人聯想到滿山遍野的屍肉,結成的果實則是內臟般的存在。吞嚥,然後吐出。
  有著肉的氣味,血的色澤,與骨的形狀。
  花綻放。
  花枯萎。

  這世界上有不會綻放的花,
  但絕對不存在著不會枯萎的花。

  ──看著她。
  ──看著她。

  ──看見枯萎,
  ──看見她。
  ──被一腳踩爛的花。

  里維記起了何謂枯竭、消耗、壓榨殆盡的盡頭。毫無遺漏地全數盡收眼底。他強迫自己用雙眼去見證每一個死去的亡靈。
  然而他卻想不起──那個綻放過的佩特拉。
  好似在他的世界裡,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花的表框。

  ──求求您,
  ──求求您別看著我啊。

  被踩爛的佩特拉若是還能保有意識,大抵會如此嘶吼著,發出野獸般的聲音,泣不成聲。
  在里維的記憶裡,她似乎非常不樂意讓他看見她狼狽的一面。
  佩特拉是特別容易感到羞恥的那一類型。

  『……請您不要看了。』

  滲血的繃帶在飛舞。

  對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
  在佩特拉被踩爛前,在花枯萎前,在里維想不起來她的笑容前,確實──佩特拉對他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





04.

  再將時間倒回,倒回第57次牆外調查前,
  倒回第56次牆外調查前,
  那是比在超巨大型巨人第二次現身的、在那更之前的事──

  那天,佩特拉滿身瘡痍地回到了牆內。

  在感受到醫療班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為自己處理傷口時,在被疼痛覆蓋前佩特拉感受到的更多是疲憊。
  ──好累。佩特拉被牆外調查的戰鬥折騰了很長一段時間,儘管刀刃和瓦斯都能夠補給,但體力卻不是。她以前曾經被教官稱讚過協調性與技術都很好,她虛心接受了,憑藉著這份不知道該說是才能的才能,至今為止佩特拉一路是踐踏了無數巨人的屍體走了過來。里維兵長從來沒稱讚過她,但佩特拉曾聽漢吉分隊長說過,其實里維那傢伙是有認同妳的能力的喔──不然也不會留妳在他的身邊嘛。
  饒是如此、就算教官的稱讚與漢吉分隊長所言全數實也罷,人類的體力有所極限此事,調查兵團的所有士兵都明白的。所以佩特拉在輔助隊友刨下一個十三米巨人的後頸後,因為體力不支而被巨人尚未完全消失的頹倒身體掃到,一頭撞上身後的樹幹,最後悽慘地摔落在泥地上並連滾了好幾圈。連站都站不太起來,最後還是由一名站在最近的男性士兵扛她回去。

  幫她包紮的那名女性醫療人員說,雖然沒有大礙,休養一段時間即可,但日常生活可能有些不便。佩特拉笑了笑跟她道過謝,心裡暗忖其實能活著回來就算幸運了。她沒有心思去想這次的牆外調查還剩下多少同伴回來──起碼兵長很平安。她摻雜著私心這麼想著。
  還有在被同伴扛回去時,雖然已經累得抬不起頭,但意識仍然保持清醒、聽覺也並未受影響。在背後模仿兵長說了一句『哼……佩特拉,看來妳還差得遠呢。』的歐魯也似乎活得好好的。思及此,佩特拉握緊了沒受傷的左拳。

  ……既然活得好好的,那麼等一下衝去揍他一拳也是沒問題的吧?

  她想勉強打起精神,可惜力不從心,想一拳揮在歐魯臉上的拳頭也不知不覺地鬆開了。
  最後意識仍是逐漸淡去。





05.

  再次醒來後,佩特拉在沐浴時被身上的傷口折騰得死去活來。雖然只是不傷及性命的皮肉傷、也不是第一次受傷,但疼痛這件事佩特拉怎麼樣都無法習慣。
  雖然其實可以不用洗澡的。
  她想起那名女性醫療人員交給她傷藥時對她提醒過「盡可能還是不要碰水,這一兩個禮拜想洗澡的話,暫時先用擦澡撐過去吧」。
  ──但是她怎麼可能在不洗澡的狀態下去見兵長嘛。

  「好痛痛痛……」
  她疼得忍不住彎下身,果然不該勉強的,早知道就算會渾身臭味乾脆就一兩個禮拜都避開兵長不就行了嗎──但可以的話,佩特拉還是不想將為兵長泡茶這件工作讓給其他人。
  她看見自己從繃帶滲出的血水流向排水口,佩特拉頓時慢了一拍感到些微的暈眩。糟了,傷口裂開了……不久前才大量失血沒多久,她身體仍然很虛弱。
  但佩特拉畢竟是鍛鍊過的軍人,她用單手扶向牆壁便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沿著牆壁走出浴室。
   但從浴室走出,直接幾乎以全裸之姿回到臥房的佩特拉,發現迎接她的是一道原本不該屬於這裡的聲音──以及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喂,佩特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兵兵兵兵兵長!?」
  她結結巴巴大叫出聲。
  為什麼兵長會出現在她房間?她明明上了鎖啊?好死不死她現在還沒穿衣服?對了,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夢吧?
  「沒錯……」她呻吟似地低聲說給自己聽:

  「這一定是夢……因為失血過多產生的幻……」
  「是現實。」

  那道幻影冷靜駁回她的妄想。

  「居然是真的啊啊啊──!」
  「……佩特拉,妳安靜點。」里維被她連連的鬼吼鬼叫搞得耳鳴。他邊說著邊走進她一步。
  「等、等一下啦──為什麼兵長會在這裡…!」她哭了出來,避無可避手邊又沒有可遮掩的衣物,她只好縮成一團彎下身體,羞恥得幾乎想要咬舌自盡,
  「──求求您不要看啊。」
  里維停下腳步。

  他皺起眉,只好微微側過頭,移開視線,淡淡開口解釋:「……我只是聽說妳受了傷,所以親自過來找妳拿牆外調查前寄放在妳這裡的公文……然後在房門外敲門都沒有回應,還聽到裡面傳出呻吟聲,所以乾脆破門而入。」
  「原…原來是這樣嗎……」此時的佩特拉終於稍微冷靜下來,「……真是失禮了,謝謝您的關心。」一面暗暗詛咒為什麼調查兵團本部不多分派一點經費來改良房間極爛的隔音設備。
  她困窘地想要起身先去尋找衣物,卻發現她根本站不起來,反而因動作過急跌了一跤,扯到了傷口,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里維當然沒遺漏這道聲音,於是又將視線移回佩特拉身上。佩特拉慌張地再度縮起身子,「請您不要看!對不起,那份公文就在那邊的那個櫃子上,可以請您拿了就走嗎?真的非常抱歉。」

  「我知道了。」里維立刻走向櫃子拿起文件,轉身欲要離去前又補了一句話:「……既然妳要我不要看,那麼我出去找別人來幫妳吧。」
  「──等等,請等一下!」看到她這副模樣的拜託不要再增添任何一人了。
  里維將頭轉回來。
  「不,不要看,請您出去!等等……果然還是不要出去好了。」
  「到底是要我出去還是不要出去。」里維的聲音越趨不耐。
  「……嗚。」
  佩特拉於是認命了。

  里維隨手將公文扔在床上,然後伸手拿起摺疊好的被子,披在佩特拉赤裸的身體上,然後隔著被單將她橫抱起身。
  「妳流了很多血。」
  「……對不起。」
  ──妳沒必要道歉的。
  里維是該這麼說的,但他沒有說。

  「包紮的工具在哪?」
  「書桌上。」聲音細如蚊蚋。

  雖然佩特拉唯唯諾諾地表示她自己來即可,但里維根本懶得理她。
  他將浸濕的舊繃帶解開,然後皺著眉看著濕漉的皮膚與傷口,心想著這女人難道不知道傷口盡量不要碰水是常識嗎,但怎麼也沒想到佩特拉是為了他才決心清洗身體。
  「妳將妳的胸部和私處遮住,我盡量不看。」
  「……是的。」佩特拉溫馴地彎下了頭,模樣像受到責罵的小孩。

  不消一段時間,里維的手便佈滿血汙,佩特拉滿懷罪惡感地產生自我厭惡:她居然讓兵長碰了骯髒的東西。
  佩特拉的前胸後背爬滿了血痕,而更為血肉模糊的是四肢上的傷口,畢竟是從有點高度的地方摔了下來嘛,沒有骨折真是奇蹟。老實說,她好歹畢竟也是名軍人,並不特別在乎留下疤痕──但是疼痛卻會留下。
  里維的動作明顯比先前的那名女性醫療人員粗魯許多,尤其是包紮的手法極不熟練,在拉緊繃帶時毫不放輕力道地直接拉緊,雖然這樣子的確比較不容易鬆脫,但佩特拉卻有苦說不出。她忍著不叫出來,同時想著,兵長好像也很少負傷,也難怪會這麼生疏了。

  ──滲血的繃帶在飛舞。

  里維的視界有好一段時間都被沾染著紅色汙點的純白絲帶給覆蓋著,時間並不長,卻久到當他再度抬起頭時,一時片刻忘記了世界的顏色、忘記了紅與白以外的顏色──
  而組成佩特拉的顏色是──
  「兵長,您還好嗎?」來自佩特拉略顯不安的聲音。
  ──世界重組了。
  待他的視野一切回歸秩序,里維的意識也一併取回,發現他方才竟然盯著從佩特拉換下的染血繃帶發怔。

  「……那個,真的,對不起。」她又道了歉。
  「……」
  「讓您看到了這麼髒的東西。」
  「……」

  她──是指哪一個?
  染血的繃帶?悽慘的傷口?狼狽的她自身?
  里維沒有問她。

  他當時應該問的。





06.

  「既然沒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嗯。」
  「妳也穿好衣服,好好休息吧。這兩天不用來工作也沒關係。」
  「嗯。」
  「我晚點會讓漢吉來看妳。」
  佩特拉這次沒有應聲,但里維也不理會,他收好藥箱便直接站起身──但卻有另一道力量阻止了他。

  佩特拉用手指抓著他的衣襬。

  那個力道並不強烈。
  反而是十分微弱。
  要推開她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里維沒有選擇甩開她的手。

  「……佩特拉。」
  她這才回過神。
  「啊,非、非常抱歉。」她回過神,這才慌忙地收回左手。這個晚上,他到底聽了她多少次道歉呢?
  里維下意識一把抓住她正打算抽回的手。
  「──兵長?」下方傳來佩特拉納悶、困惑,甚至帶有一點畏懼的聲音。
  里維握住她的手後,不發一語地斜視著他的部下,猶如睨視,卻又與那有所差異。
  「妳這裡沾上灰塵了。」
  過了一段時間,里維才這麼開口,伸出另一隻手為她拍掉左肩的灰塵。
  應該是方才跌倒時沾上的。
  佩特拉不知怎麼地臉紅了:「其實沒關係的……」說完後,應該是略微減輕了緊張感吧,她輕笑出聲,
  「兵長真的有很重的潔癖呢。只是一點小灰塵──」
  「……就因為是小灰塵,所以才不能放過。」她的上司壓低了聲音,認真地凝視著她。

  佩特拉只覺得刺眼。
  「……如果,」
  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臉龐,緩緩地開口,

  「如果這次忽略了一點灰塵,下次就會忽視一小塊的污漬,之後則是會對污染視而不見,接著會去習慣髒污的存在,」他並非饒舌的人,此時卻流暢地說了一整串。
  里維注視著她。
  僅僅只是注視本身,
  便讓她背脊竄上一股惡寒。

  「然後到最後,那個人就會成為垃圾本身。」

  「……」

  佩特拉一瞬間無言以對。
  「──我啊,對那種事非常厭惡。」
  「……啊、嗯。」
  佩特拉勉強只能發出這樣的回應。
  里維的眼神非常認真,且強烈。佩特拉一直覺得里維兵長就像光。
  耀眼、引人注目、強烈。
  是故,
  刺眼、無所遁形、令人畏懼。

  ──為什麼,
  ──為什麼用這種表情看著我呢?
  ──里維兵長。
  ──為什麼?

  佩特拉猶如困惑與迷惘化身的起源,那份沒來由的畏懼以她的內部為中心點,思緒與混亂的漩渦不斷地向外擴張。波痕並未散去,違反自然法則地留下一道道痕跡──傷痕。
  她感受到的不是寒冰般的冰冷,而是像在室溫下空置已久的玻璃杯。假如用嘴唇輕輕一個不經意地碰觸,便會感到受傷隨即退卻的感受。佩特拉覺得受到了傷害。

  ──您用那種神情望著我。
  ──請您──請您轉移視線吧。



  ──假如我便是那份塵埃與汙穢,那麼求求您,別再看著這樣的我啊。





07.

  不是煩惱,而是更為繁瑣的東西。

  雜音。
  錯位的音符。
  若將之比喻為噪音,那便即是噪音。

  整齊劃一、秩序、整潔──這樣子的他的世界裡,唐突冒出了失序的雜音。
  吵得令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名為佩特拉的脫軌因子。

  他理應清潔的──
  因為那絕對是在列入他潔癖使然所該進行的清掃範圍內。





08.

  「……我知道了。」也不知道佩特拉究竟是兀自導出了何種解答,她垂下雙肩與首級,盡可能地操縱著淡漠的語調,
  「既然如此,您還是放開我的手吧。」
  語畢她再度不顧一切地用力地收回手,里維沒有阻止她的施力,但仍是握緊他的手腕沒放開──這樣拉扯的結果是兩人雙雙跌在床鋪上,交纏在一起。

  里維壓在佩特拉的上方,壓得她的傷口隱隱發疼,不光如此,里維卻在兩人失去平衡的同時──鬆開了原本緊抓的手,轉而順勢以擁抱的姿勢將佩特拉擁入懷中。
  將她扣得緊緊的。

  ──那個動作並不溫柔。
  反而可說是相當粗暴。
  佩特拉渾身上下的傷都受到那強烈的擁抱所壓迫,隱隱生疼,她不明白,不明白上司的用意、不明白上司的心意、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抱有期待、不明白自己是否具備著抱持期待的資格──

  「……好痛喔,兵長。」
  佩特拉聽見自己這麼說,像是呼吸無法調勻似地哽咽著。但事實上,她的語調比想像中的平靜。
  她這句話,不單是針對身上的傷而言。
  「……」
  「好痛,真的很痛,人生簡直就是痛苦的延續呢,這世界,簡直是以絕望為起點延伸下去的,由綻放終焉的道路所構築而成的,沒有盡頭、永無止盡──而且,很難看,難看得要死。我真的──不想在兵長您面前流露出這樣的一面。真的不想。您懂我的心情嗎?您現在,對於我又是怎麼想的?」
  「……」
  「您這樣的舉動,會讓女人有所期待喔。」佩特拉刻意用開玩笑的口氣,在里維的懷中這麼說,「真的是──非常失禮。但是我,不想對不該有的東西抱有期待。所以……」

  ──求求您,不要讓我有所期待。

  佩特拉──說不出口。

  「嗯,妳說的沒錯。」
  出乎意料地,里維立刻放開了她,輕而易舉地到了可悲的地步,她不知道該說是鬆了口氣還是可惜,但的確有種如釋重負──空虛的感覺。
  「妳說的對,佩特拉。」
  里維兵長──自始自終都沒有特別顯露出情感的起伏,佩特拉不覺得里維是個冷酷之人,但她的上司一慣的冷淡卻幾乎是必然。里維的話語、舉動、言行,並不特別冷酷,也並非那麼殘忍,僅僅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罷了──而她理應是最了解他的那個人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無法給妳承諾──沒有辦法。即便我們在這裡發生了關係,我還是沒辦法珍惜妳。」
  「──我知道。」
  「即便我在這裡抱了妳,也是一樣的。」
  「我明白的,兵長。」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
  ──無能為力此事,僅僅只是現實,不可悲,也不特別值得憐憫。

  所以──



  「──今天的事妳還是忘了吧,佩特拉。」



  她曾經聽過這樣一種說法。
  ──人生是錯誤和失敗的延續。
  可是那樣的錯誤,並不是什麼特別窮凶惡極的錯──而是形同失誤,只是「弄錯了」。
  就像是──誤判了左右相反的鏡子映像,誤以為鏡中的倒影才是真實,而真實的這一側──則為虛像。
  弄錯了左右邊。
  走錯了路。認錯了地標。
  迷失。迷途。待宰的羔羊。

  可是說到底──左側與右側,本身就是曖昧不明的概念,會因當事人面向何方而有所差異,至少以左右判別方向是錯誤的,但那又何妨呢?正因為過於主觀,所以才會「弄錯了」。
  但對當事人而言,這份非議反而是欲加之罪。對他而言,那樣的判別才是正確的。
  ──我的左側是你的右側。
  ──你的左側是我的右側。
  那麼,若是在誕生的前一刻,某人被賦予了「向右側去」的使命,他實際上究竟該往何處去?去「我的右側」?或是「你的右側」?「他的右側」?「某人的右側」?

  所以──即使錯誤了也無妨吧。
  其實是──哪邊都無妨吧?
  所以啊。
  所以說。
  ──沒有答案此事就是錯誤的證明。
  ──曖昧不明本身即是罪孽的延伸。

  ……人生是錯誤和失敗的延續。

  佩特拉此時此刻就有這種感覺。
  ──啊,弄錯了。
  ──好像哪裡,搞錯了。
  但是究竟是弄錯了什麼?而搞錯的,又是哪一方?兵長?她?又或者是指這個世界本身?他們簡直是在無盡的永劫失敗中苟延殘喘,沒有誰搞錯了,而是更根本性的,那個「搞錯」自身即是錯誤。
  她的誕生──即是敗北的延續。

  她一方面感到痛苦,但又察覺那即是幸福的證明。若非曾經體驗過兩者,她是不可能判斷此時此刻的「疼痛」的。
  正是因為佩特拉曾經幸福過──她如今才會感到同等的痛楚。
  反之亦然。
  她必須為了與日後的幸福作為對比──此時此刻就必須忍受這份痛苦。

  附加痛苦本身的幸福,
    猶如附加不幸的奇蹟;
  附加幸福的等價痛苦,
    猶如附加絕望的奇蹟。

  里維此時此刻予以她的──又是哪一邊?
  為了防範某一天會加諸於他自己或佩特拉身上的痛楚,才拒絕了此刻的幸福;而又因那份抗拒,他們彼此都感受到同等的噩夢。

  她感受到里維的用意了。但知道,和理解又是兩回事。
  佩特拉於是努力擠出笑容回應,「我會遵循您下達的所有命令。」
  「……但今天的事,我不會忘記的。」
  她仍然維持著仰躺的姿勢,輕聲細語。佩特拉的身姿如絲綢柔美。

  「倘若我便是那份塵埃與汙穢因子,您就儘管清除吧。」

  那是──笑聲。
  佩特拉像是──釋懷般地,笑了出來。

  堅強,
  堅毅,
  摻雜著私情,
  有些慵懶──同時也無比溫柔。





09.

  後來里維默不作聲地拿起公文離去了。

  佩特拉想著,她和里維之間的關係會變成怎麼樣呢?
  會就這樣一直維持著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到他們年老退休嗎?
  或在有所改變之前便訣別?她或他,在關係產生變異之前某一方就化為塵土?

  又或是這份單相思就這樣單純地無疾而終。
  她有一天會放棄這份思念,然後變成別的男人的所有物──會變成這樣嗎?

  她想著結局。
  想著末路。
  想著所謂的終焉,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可是,在這麼多的可能性中,唯有一點,
  ──就是無論變成怎麼樣,只有「那個」是不可能的呢。
  佩特拉想起這件事後,因為太過理所當然而忍不住笑了出來。「果然是這樣啊」地輕輕掀起嘴角,連釋懷的心都沒有了。

  ──結婚。
  ──只有結婚,是不可能的。

  佩特拉瞇起眼,將半裸的身體埋進棉被中。雖然對里維兵長是如何看待方才的對談有些在意,但此時此刻她也無暇顧及他的心情了。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這件事情,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是多久之前呢?佩特拉已經忘卻了,但她就是知道。她明白的。
  她理解,也能體會,所以才無從抱怨。
  沒什麼可埋怨的。

  ……只有結婚是不可能的。

  ──唯有「在一起」這件事,
  佩特拉辦不到。
  里維也辦不到。

  只能永遠逃避下去。
  將一切付諸流水,永遠邁入逃亡的生涯。
  終其一生,逃避、逃走、逃亡──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海枯石爛。


  ──若說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便是與你相遇。
  ──那麼最大的不幸則是無法與你結合。





10.

  ──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即是與妳相遇。
  ──最大的幸運則是,無法與妳結合。


  走廊上的跫音產生了一絲序亂。
  里維既不會對佩特拉許下承諾,也不會讓她輕易地立下誓言。
  從漢吉口中聽到佩特拉受了傷後,他是出自什麼樣的心情才斷然親自去探望她──此時也已經不得而知。

  清潔。
  整潔。
  潔癖。
  潔癖。
  潔癖。

  失軸。

  佩特拉就像是──那令他倍感不耐的灰塵。極度不安定、極有可能讓他鑄成大錯的那一點塵埃。
  他想一走了之,卻又因她停下腳步,不進行清掃就絕不善罷干休,要是這次放過了,那麼只會越演越烈,越發越顯腐敗。直至散發叫人作嘔的腐臭味。
  骯髒是──會傳染的。
  敢情他會心甘情願被佩特拉所污染?

  佩特拉在選擇進入調查兵團時發誓將心臟奉獻給全人類。
  里維亦曾經立過同樣的誓言。
  她的心臟怕是無法剖成兩半的吧,一半給人類,一半予以他?──這個狀況,他也是同樣的。
  所以已經夠了。
  遠遠足夠了。

  里維終究還是得為了全人類獻出心臟,而無法再將一絲一毫多餘的情感分散予她。
  他將那個探望佩特拉的夜晚──將所有發生的事付諸流水。

  他想佩特拉也大概不曾期望收到。

  別對他有所期待。
  別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





11.

  再隔了三天,佩特拉沒有任何預兆地再度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里維在踏進辦公室時甚至沒有察覺任何違和感──反而佩特拉不在的那三天才是不自然──佩特拉的身體上仍然纏著繃帶,但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漢吉也的確和他保證過,佩特拉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
  「……啊,兵長,早安。」佩特拉滿面笑容地迎接他,並一面為他上茶。
  里維聞到熟悉的茶香味。
  有佩特拉的地方,就伴隨著那股清新的茶香。

  ──這三天他一直被迫喝著暫時頂替佩特拉職位的歐魯所泡的……他喝過最難喝的茶。
  里維默默啜飲一口,慢慢找回那股感覺。
  ──果然茶應該是這個味道。
  他本人並未發現,他已經幾乎無法接受佩特拉親手泡的茶以外的味道。
  這件事要直到佩特拉死去後,里維方才認知到這一點。

  接著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那晚的事,將對話圍繞在公事上。

  「那個公文不是該送到那四眼田雞手上的嗎?為什麼送來我這裡。」
  「啊請讓我看看……兵長,這份文件在送到漢吉分隊長手上前需要先讓您簽章喔。」
  「是喔,那這份呢?」
  「這份就由我送去艾爾文團長那裡吧。」
  「麻煩了。」
  「兵長您還需要茶嗎?」
  「嗯,再幫我倒一杯吧。」
  「是。」

  「身體還好嗎?」
  「謝謝您的關心,已經好很多了,本來就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勢。」
  「是嗎,有需要請假的話就儘管說吧。」
  「非常感謝您,不過我想應該不需要。我還有力氣去揍歐魯一拳呢。」
  佩特拉咯咯地笑了,里維用眼角餘光短暫瞥向她的笑容,又再次將視線移回文件上。

  接著換佩特拉小心翼翼地偷瞄他,
  「……兵長總是很緊繃呢?」
  「能不緊繃嗎。」
  「嗯──雖然在戰鬥的時候當然不能鬆懈,但偶爾還是適度放鬆一下比較好喔。」
  「比方說?」
  「多笑一點──之類的?」
  「…………」
  「……對不起,當我沒說。」

  短暫的沉默。

  里維輕嘆了口氣,接著非常難得地,由他先開口:
  「四眼田雞剛剛有來過,說奧德烈三周後要結婚了,問我要不要出席。」
  「咦!那個奧德烈前輩嗎?平常都看他一個人,居然有了對象……」
  「好像是在故鄉的青梅竹馬之類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這、這樣啊──居然會選擇調查兵團的人為對象嗎……」佩特拉沒將下半段說出口。
  里維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麼,卻只是逕自將話題延續下去,
  「我不想出席,妳代替我去。」
  「咦──」
  他瞅了她一眼,「『咦』什麼,怎麼,不願意嗎?」
  「雖然也不是說特別不願意……要說的話,大概比一點點不願意還要再高一點……所以應該是普通地不願意吧。」
  「講話講清楚點。」
  「對不起。」佩特拉坦率地道了歉,接著又說,「畢竟邀請的人是兵長您啊──我跟奧德烈前輩不熟呢。」
  「我對那種過度鬆懈的場合實在敬而遠之。如果是命令的話我會遵守,但邀約就免了。」
  對於上司的這般表態,佩特拉倍感無奈。
  「……結婚典禮竟然被說成是過度鬆懈的場合……我知道了,我會代替您出席的。」
  「……畢竟是和我無緣的場合啊。」

  佩特拉整理文件的動作僵硬了一下。
  「……也是呢。」
  「妳──難道對那種東西很憧憬嗎?」

  這已經有稍微觸及到三天前──那一晚的事了。佩特拉慎選詞彙,謹慎地開口,
  「不……嗯……雖然作為女人,肯定會那種事抱有期待。可是我呢,不會強求不存在的東西。」
  ──不存在的東西。
  里維隱約察覺了。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啊。
  「喂,佩特拉。」
  「是的?」

  里維將埋在公文堆裡的臉猛然抬起,認真地注視著她。


  「……要做的話,今天就可以在這裡做到底。」


  佩特拉差點以抱著成堆文件的可笑姿勢跌倒。

  「──什、什麼東西!?」
  「妳看起來對這件事抱有疑問。」
  「我我我才沒有!」
  「妳看起來像是在想著這種事情。」
  「太失禮了!我才沒有滿腦子都是這種事情呢!」
  里維用非常認真的語氣訴說,佩特拉則是滿臉通紅地極力反駁著。

  「所以是偶爾有在想?」
  「請不要在這種小地方找碴!」她淚眼汪汪,「就就就就算真的想過那麼一點點點,但是兵長不是不願意嗎?所以我並沒有擅自期待那種東西──」
  「所以我才說,要做的話是可以的。」
  「──呃。」
  她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要做到底可以,今天辦公室不會有其他人來。」里維看似非常認真地思考著,「只有結婚不行。接吻可以,妳希望的話。」
  「兵、兵長──」
  「我無法給妳承諾、也無法給妳約定。交往的話,因為公開實在太麻煩了,妳可以接受的話,就私下來吧。畢竟和奧德烈的狀況不同,我們都是調查兵團的人,時間上也可以配合,空檔也能找到不少吧。」
  他又重複了一次:「──妳可以接受的話。」
  「……」
  看著佩特拉陷入沉默,里維也跟著沉默不語。

  「──兵長,您有想過,以後的事嗎?」
  「以後的事?」
  「對,以後的事,未來的事,將來的事。」
  「我只想著如何殲滅巨人。」
  佩特拉露出與那日無異的溫柔笑容,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那麼也可以啊,那就是兵長的未來。」

  「──然後呢,我的未來就是,待在這樣的您的身邊。」

  佩特拉這麼說。
  佩特拉這麼說。

  「……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
  「所以沒有承諾也沒有關係,沒有約定也──沒有關係啊。我啊,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您是這樣的人,我也是在知道這件事的前提下──待在您的身邊的。無論未來怎麼樣、無論巨人是否滅絕,至少目前為止,我都會待在您身邊的這個位置。哪裡也不去。」
  「……」
  「我也想像不出兵長結婚的模樣呢。說不定兵長就會這樣孤身一人直到變成老爺爺喔?然後,我也就這樣變成了老奶奶。」佩特拉一邊說「但那個畫面真想像不出來呢」邊自顧自地吃吃笑著,里維還沒搞懂好笑的點在哪,佩特拉就逕自笑個沒完。

  「──我不會忘記您三天前一臉就像要把我當垃圾一樣掃掉的眼神的。」
  「……不好意思了。」
  「啊,不是的,我並沒有要怪罪您的意思。」佩特拉慌忙解釋著,「我當然明白我的心意是多麼沉重──還有兵長您一直以來都在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這些事我……明明都了解的。給兵長您添麻煩了。」
  所以──
  現在這樣,也無所謂的──
  佩特拉似乎想這樣說。

  「……反正,我也不會一輩子都待在調查兵團。」
  「咦?」
  「雖然我並沒有想抽身離開調查兵團的念頭,不過不是有那個嗎,退休制度。如果妳變成老奶奶,我也變成老爺爺──又或者巨人提早滅絕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
  里維的話語十分平淡。

  「……在一起。」
  「嗯,那時候,想結婚就能結婚。」
  「嗯。」
  「……妳願意的話,就將那時候的妳──交付給我吧。」

  ──將那時候的妳,
  ──交付給我吧。

  那是第一次。
  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一生一次的──承諾。

  里維說出口了。
  對著這樣的她,許下了與誓言無異的承諾──饒是那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尚要再等上一段不算短的時日。
  可是,能讓那個「絕不輕易承諾他人」的里維兵長破例說出這樣的話──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她明白這份承諾的重量。
  也明白這份承諾實現的可能性有多麼微渺。
  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她啊──

  她怎麼可能拒絕。
  她根本不可能拒絕。

  真狡猾呢,兵長。
  您明明知道──佩特拉.拉爾這個存在,是絕對無法抗拒里維兵長的任何話語的。





  「妳願意嗎?佩特拉。」
  「……我願意。」





12.

  ──那天她用真話撒了謊,
  ──他則用假話許下諾言。





13.

  踏入靈堂時,他的出現惹來周遭一小部分關注以及輕微的緊張感。那股緊張感與平日巨人帶給他們那種混雜恐懼的緊張感不同,而是更顯得侷促不安的情緒。
  畢竟這場葬禮的主人是──
  結果那時他終究沒能去成婚禮,此刻卻出席了葬禮,她與他們的。

  里維佇立於葬禮的一角,沒有特別前去與佩特拉的父母致意,只是視線緊盯著佩特拉的棺木──當然裡面並沒有她。當時的狀況,並沒有讓調查兵團們有所餘裕去一一撿回同伴的屍體,大概要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去回收屍體了吧。
  沒有屍體的棺木。
  沒有死者的葬禮。
  徒具虛名。
  但仍是以佩特拉之名,所以他還是來了。

  只是到場後,越發越覺得沉悶,無形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
  他想這一定是報應。
  但里維從以前就不打算拒絕所有來自部下與同胞的重擔,是故他總是輕描淡寫地接受了一切。
  ──名為佩特拉的噩夢如影隨形。

  他轉身遠離葬禮。
  臨走前望了那句空蕩蕩的棺木一眼,他試著將佩特拉最後的影像與那棺材重疊在一起,儘管勉強拼湊上了,但這舉動也讓里維察覺了一件事──

  他──忘了佩特拉的笑容。





14.

  過去與佩特拉共有的記憶如此鮮明,但他到現在卻想不起那最關鍵的一角。
  ──笑著說「我願意」的佩特拉。
  唯有笑容,唯有佩特拉所有溫暖、溫柔的笑靨,里維盡數遺漏了。
  女巨人的攻擊帶走了佩特拉,而佩特拉的死則抽走了里維記憶中的她。

  兩秒的距離。
  那是他與她的分界線。
  他們終究──沒有跨越那道距離。
  短如兩秒,卻也長如兩秒。
  無法拉長,也再也無法縮短。

  那天──他與她最終沒有選擇在辦公室越矩,雙方僅僅是讓彼此的嘴唇輕觸,沒有深吻,心靈也尚未相通吧──兩秒後,他們交疊的部位便分開了。
  與佩特拉的吻十分淡薄、與佩特拉的擁抱也平淡如水,對佩特拉說出口的承諾──沉重,卻也輕如鴻毛。

  明明里維對她的付出如此輕微,佩特拉卻仍是幸福地笑了。
  像是真的擄獲幸福般──真心感到幸福那樣。
  佩特拉的笑容,不含絲毫雜質,純粹,堅定,溫柔,蘊含了決心與包容。佩特拉是──能夠隱忍的女人,不會強求不可能的事,但也不代表她願意放棄。只是一直、一直、一直忍耐著,隱忍著,等待著。
  她畢竟無法顛覆整個世界,所以她才能笑著容許一切的不合理。

  正因佩特拉是「如此」的「存在」,里維才會感到沉重不堪。

  正如里維所預料的那樣──正因他當時未能及時清潔、未能及時清掃,名為佩特拉的髒污已經延展到他的領地的這一邊了,任由里維如何排斥,也無法遏止那份薰染。
  ──汙染。
  ──髒污。

  佩特拉是如此的潔白無瑕,卻弄髒了他。





15.

  可是他還是必須持續下去不可。
  非繼續走下去不可。
  即便失去了佩特拉、失去了歐魯、失去了艾魯多、失去了君達,只剩他孤身隻影一人,他還是必須在那個滿是錯誤的世界裡繼續向前邁進不可。
  里維踩著他們的屍首,一路殺了過來。

  即便滿身髒污──沾染了名為佩特拉的污漬。
  弄得渾身泥濘,怎麼清洗也無法洗去一身的污穢,里維的潔癖逼得他就要發狂,但他怎麼可能發狂。也不知佩特拉是有意抑或無意,她是因為瞭解到這種程度並無法危害到里維精神的根本,才忍下心來用她自身玷汙他的嗎?

  明明他是全人類的希望。
  明明他是如此至高無上。
  明明他才是最不該玷汙、最不該褻瀆的存在。

  ──正當里維認知到這份現實後,生鏽的枷鎖崩解了。
  鐵鍊上佈滿斑斑血跡,而鎖上的鑰匙孔也已經被陳年的灰塵給堵塞住,再也沒有解放的可能了──但那一瞬間,鎖鏈卻突然失去了原本的身形,頃刻灰飛煙滅,留下鐵鏽的碎片。
  甚至不需要鑰匙。




  佩特拉的笑容──




  枷鎖崩解了。
  禁錮解除了。

  里維回首,看見佩特拉就在那裡,露出了與那日完全如出一轍的笑顏。

  殊途同歸。
  他與她在不同的世界誕生、在不同的世界成長、各自永遠不同的價值觀、最後她死在與他無關的地方──然後抵達了他永遠無法碰觸的場所。
  然而,他此刻卻見到了佩特拉曾經看過的視野。
  與佩特拉──共享同一個畫面。


  「……佩特拉?」



  原來如此。




  原來妳就在這裡。





16.

  他終於想起了她是如何笑的了。
  目光的焦距停在她面容上,無法移開。

  接著里維被自己的血弄髒了。
  喉嚨深處吐出了不知從哪個部位滿溢出的血,他看見自己的內臟掉了出來,也無暇去辨別那部位是腎臟呢?還是肺臟?
  他呼吸不到空氣,看不見陽光。
  非常、非常地髒。
  視界逐漸崩解,變得支離破碎,但他又隨即看到另一個畫面,那個畫面與逐漸暗去的視野不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孰悉,且難以忘懷。他沒來由地感覺到這些。


  ──『妳願意嗎?佩特拉。』
  ──『我願意。』


  那道過去的幻影與現今的影像疊合在一起,某個看起來像是佩特拉的東西,朝他伸出了手。
  看似相當靦腆地、也像是鼓起了勇氣。
  明明無法幸福,卻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您還願意娶我嗎?」
  她似乎是這麼說。

  終究沒有變成老奶奶的她。
  終究沒有成為老爺爺的他。

  啊啊。
  里維無法判斷自己此刻的臉部究竟是流露出了何種神情。

  「您還願意娶我嗎?」
  「……全部都給我吧。」

  他聽到自己這麼說。


  「我會負責的,所以將妳的一切,託付給我吧。」






17.

  里維握住了佩特拉的手。







  他的心臟頃刻停止了跳動。







-Fin-





  獻給析析。

  感想:窩靠要是我寫本子有寫這麼順就好了!!!
  寫到七千就覺得不妙了,析析我獻上了一萬三千字給妳啊,雖然還是沒有H但請勉強湊合一下吧這是我的心意(???)

  而且我很難得寫Happy Ending喔!(這不是Happy Ending)

  其實這一篇的結局和本子《無言的再會》算是一樣的。
  這是我心目中里佩的HE--

  最後兵長究竟是看到了幻覺,還是真的見到了佩特拉,這個就自行想像吧XD
  ……寫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了。

23 則留言:

  1. 大大你寫的都超讚啊(((激動
    其實我想看H(((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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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喔喔喔謝謝/////
      里佩H我只寫過很不像樣的一篇,寫完那次過後簡直像被榨乾了…!
      等我哪天想不開再來嘗試看看好了XDDDD(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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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篇H根本超讚啊///
      哪會不像話 (((掩面///

      刪除
    3. 謝謝你喜歡XDDDD
      不過前幾天才被朋友說過我的H其實不怎麼H,沒什麼下半身在動的感覺都注重在寫文戲XDD(功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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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超棒的啊!!!!!
    無言的再會我看完了感覺比這虐QAQ
    這篇我喜歡
    不出本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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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看完了那一本!!!
      《無言的再會》算是完全的BE,這一篇則是有HE的腦補空間,所以認真比較下,應該的確是無言的再會比較虐沒錯XDDD
      承蒙喜歡喔XD
      出本的話,9/28的巨人only有打算出一本里佩的現趴囉新刊XD(比較歡樂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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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里佩新刊!!(星星眼)
      我期待ONLY囉><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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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的謝謝我會加油/
      \然後突然想起我稿子還沒打/(乾)

      希望能真的寫出歡樂的里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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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哀呀..我發現我一直沒打到暱稱 :((
      這裡喜波!!
      然後要跟泡殿說下~上次CWT
      無言的再會我有預定..可是那天人太多我有點恍神
      忘記說是預定的,買完就跑了..嗚(掩面
      抱歉哪!!那我預定地也可以不用留囉!!有買到><

      期待ONLY也有里佩可以買XD

      刪除
    5. blogger好像很多人在回覆的時候都會以為沒地方打暱稱然後就匿名XDDD

      好的收到XD//
      有買到就好!雖然當初預定未取的話,我是當殘本處理掉了。

      糟糕only的里佩我還沒寫完XDDD(滾去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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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久沒有被同人文虐哭過了,雖然這個結局是HE,但是就像我對原作的想法:「人類真的很脆弱,這個世界是殘酷的。」這篇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對這個世界殘酷的無力感,讓我又想起里維班全滅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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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梗桑/

      巨人原作的世界觀是殘酷且無力的,而且每次在下筆描寫時,總是讓我覺得更殘酷的是「深知這世界的殘忍而不得不放棄些什麼」的角色們,這篇的佩特拉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
      畢竟沒辦法每個人都像艾連那樣具備強烈的反抗心,實話來講艾連那樣其實算是有些異常了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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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看完之後,我深深的體會到了人生的無常
    那種既深沉但又輕薄的承諾
    在這種殘酷不堪的世界裡出現
    像是把手緊握.流血.皮綻肉開
    何等的真實,卻也何等的虛偽

    深刻人心的回覆,卻無以收割的結果
    在那血跡斑斑的輪迴中現身
    猶如將心臟千刀萬豁.失血.停止
    何等的虛偽,但也真實萬分

    -那種輕薄的承諾,以及那深刻的回覆
    -輕薄的汙點,造就了他的崩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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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巨人的世界裡人生無常。
      那個世界觀裡的人類作為被動方,能選擇的也只有「及時享樂」或「苟且過活」,少數則是像調查兵團(極端例子是艾連)那樣與巨人和世界抗戰到底。
      里維和佩特拉並非享樂主義者,所以才只能作出這種半調子的約定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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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做到底怎麼沒有H(X
    原本超期待的(#
    現在居然養成了每天都來看大大有沒有更新的習慣了(掩面##
    人生最愛的BG CP飛里佩莫屬了/////(X


    啊對了這裡是冰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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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錯字好丟臉(X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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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冰塊桑你好:

      我還辦不到日更所以可以隔幾天來沒關係wwww(爆笑)
      頂多週更就很了不起了XDDDD

      雖然說是做到底,但佩特拉來是有點猶豫,所以兵長也不會硬來。
      不過最大的原因是我寫不出來⊂彡☆))д`)(欸)
      H好難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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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版大的文筆真是太好了!!!
    每一篇里佩文看了內心都澎湃不已~
    兩人的性格都描寫得非常貼切
    而且總能從中感受到原作裡那種既美好又殘酷的意念

    唉唉~每次只要想到這對CP心都糾結在一塊了><
    不過我想其實諫山先生原先在設定角色時就有想過把里維&佩特拉弄成極其難以察覺曖昧的一對吧!
    像是里維班首次登場僅有里維&佩特拉
    里維心情不好時佩特拉會帶著笑容去安慰
    里維前去查看眾人遺體時佩特拉排在最後一個,然後又特別畫了里維凝視佩特拉的樣子作為卷頭,接著又是佩特拉父親的現身.....(根本就是在凸顯里佩嘛!!><)
    .......諸此之類的

    不過
    雖然作者仍是設定讓佩特拉慘死

    正因為如此
    這對CP才更令人憐愛啊!(其實若換做我是作者可能也會這麼設定....畢竟以里維的個性來說,真要畫出與佩特拉有什麼曖昧舉動幾乎是不可能!所以佩特拉雖然死了,但她的笑容與曾共同經歷的一切都會永遠留存在里維的心中哪!)>///<

    啊啊!真不好意思~以上廢話居然隨便打打就那麼多了=口=//
    其實主要是要請問您一下《無言的再會》二刷會將您寫過的所有里佩文都收入嗎?0 0
    因為每篇都寫得太有愛了~~~(莫名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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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好:

      我想諫山大概是沒打算湊里佩(里佩在一些細節是需要腦補才能成立的一對),但卻讓佩特拉的單戀以最惡劣的形式暴露出來。
      這對悲劇的很大痛點就是在這邊…爸爸的回馬槍真是……
      (順帶一提我真的好喜歡佩特拉安撫兵長那幕啊)

      非常感謝這麼長串的留言XDDD

      《無言的再會》裡面不會收錄放在網路上的文章,單純就是另外寫的本子內容而已XD(同樣的,本子內容也不會公布在網路上)
      非常謝謝喜歡,單純想閱讀的話來這個網誌看就可以了喔(*´ω`*)

      刪除
  7. 最後,兵長死了?

    回覆刪除
  8. 太太,多年的粉絲這次一定要在這裡舉手然後搥桌吶喊──
    小的我好感動啊(擦淚
    這的確算是HE了XDDDD
    但還是很痛很虐啊(抹臉)
    跟本子比起來還是非常的HE(語無倫次

    用看垃圾的眼神和道歉的兵長一段讓我噴笑了XDDD
    未來承諾什麼的真是心癢癢ˇˇ

    屁泡,當真把里佩CP發揮得淋漓盡致啊ˇ

    回覆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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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屁爺/

      我也是你多年的小粉絲啊(???)
      其實我覺得本子稍微腦補一下也是可以補成這個結局的啦XD
      而且這一篇也可以腦補成BE喔相信我←

      其實我蠻喜歡那種老爺爺老奶奶的承諾的wwww
      又是那種一輩子無法達成的更好XDDD(欸)

      我也很訝異里佩可以燒掉我那麼多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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