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1日 星期一

【魔女集会】魔女的指甲會將祭品送入地獄


►系列第六篇。
►白色的魔女與漆黑的孩子。




01.

  看似美麗聖潔的白色魔女,實際上相當地不擅長豢養孩子,正確來說,她根本不擅於養育任何生物,她的妹妹──那個妖豔下賤的紅色魔女──比她更加具備人類世界的常識、也比她更可靠,與此相較之下,白色的魔女脫線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她養了孩子好幾年後仍然不時會幹出毫無防備便帶他走入龍窟的蠢事。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歲便遇到好幾次可以說是生死一線的生命危險。
  但奇蹟似地,那孩子平安無事地在各種苦難之下目前仍算活得好好的。
  受魔女豢養的那孩子不知為何自幼年時代便偏好漆黑的色彩,他從未告訴母親,是因為她的顏色──那乾淨而神聖的、邪惡而平靜的,過於易於被玷汙的色彩──他恨死一切可能弄髒母親的物質了,於是乾脆讓自己成為黑暗與淤泥般的化身。
  如此一來,只要他佇立於母親的身側,白色的魔女就看起來比誰都還要潔白無瑕。
  如此一來,只要他佔據母親身邊之位,他看起來就比白色的魔女還要陰暗而殘忍。

  在他還是少年的時代──
  白色的魔女偶爾會提議要去城鎮購物。
  漆黑的孩子於是闔上閱讀到一半的書籍,手指擱置在封面上凹陷的紋路上,這些書籍都是紅色的魔女偶爾造訪時帶給他的。
  少年靜靜地看著魔女。
  「是去燒掉城鎮嗎?」
  「不是,是去採購。」
  「採購人類的眼球嗎?」
  「不是,是買白麵包和乳酪。」
  「白麵包是指人類脂肪特別多的部位還是……」
  「不是,我真的只是想要普通的上街購物沒有要到處抓嬰兒來吃啦!你這孩子的偏見到底是哪來的?」
  「書上寫的……」

  「那個死丫頭,就叫她不准給你看奇怪的書了,媽媽可沒教你這種偏見和歧視!」白色魔女大聲地說:
  「明明我只有在特殊節日的時候才會收集嬰兒的脂肪來熬湯,就像加乳酪一樣收集食材而已啊。人類的書籍到底怎麼寫我們的嘛!」
  「對不起,母親。」漆黑的孩子靜靜地說。

  白色的魔女輕輕地嘆了口氣,但看起來不是很惱怒,大概過個十分鐘左右她就會忘記自己生氣的原因吧,她自顧自告知「那接下來就出門吧!」之後便走回房間內,慢條斯理地換上外出的服裝。漆黑的孩子在門口處像條狗般等待母親,他從來搞不明白魔女們使用魔法的基準與時機為何,她們願意在挪動杯子的把手時使用魔法、卻在整裝或料理時不動用任何魔力。
  但他並不討厭等待母親著衣的這段時光。
  那總是讓他有股「自己確實擁有母親」的感覺。
  漆黑的孩子戴上黑色皮製的手套,上面附著著固有防禦與束縛的咒式,白色的魔女不如她的妹妹喜好捕捉其他生物來玩賞,但以防母親突然想抓個什麼東西當作食材,有備無患。
  他闔上眼瞼,靜靜地等待著。




02.

  母親一路上都走在他的右側,與他相互依偎,他雖然仍不比母親高,如今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人類的發育期,讓他短時間內成長了許多。
  白色的魔女偶爾會忘記他的年齡。
  她會在喝著午茶回過神時,凝神看著他沒頭沒尾地說「你怎麼突然長大了呢?」「人類的時間過得還真快。」
  魔女會遺忘時間,也會遺漏季節的泥印。
  漆黑的孩子心想:她或許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養育過孩子這件事吧。也可能哪一天早晨清醒過來,白色的魔女便會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越是與魔女打交道越久──他便越是意識到種族的差異。
  接著他們進入城牆內。

  一踏入城內,漆黑的孩子便不著痕跡地讓隱匿魔法壟罩在他們身上,以影子做為媒介,並非「完全消失」,而是讓讓他們的身影化為近乎與陰影同等的存在感,這個魔法並不是隱形,而是讓自身的存在感成為比輕風更為微不足道的東西。
  就算他們經過了某人身邊,那人「會看到」他們走過,卻不會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就像眼角不經意瞥見螞蟻爬過,那個生命即使映入眼簾,也和不存在是一樣的。
  「──母親。」漆黑的孩子開口:「今天是想要買什麼嗎?」
  「白麵包。乳酪。」
  「還有嗎?」
  「沒有了。」白色魔女說:「啊,還有魚,和一些蔬菜吧。」
  「我知道了。」
  他還預期會聽到舌頭或頭蓋骨之類的答案。
  他們走了幾步路後,解除魔法,漆黑的孩子熟稔地向商家購買了一切母親所需的物品,將物品放置在竹籃內,白色的魔女本來只是在一旁看著她的孩子,後來走到一半突然發現什麼似地,轉動視線,向右側望去。他原先以為母親是看到什麼她感興趣的商品,他結完帳後順著母親視線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一片空曠的廣場。
  「……?」
  廣場上有許多人在走動,但白色的魔女顯然不是在看著那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類。
  「母親。」他說,「妳在看什麼?」
  「你看不到嗎?」白色的魔女看都沒看他一眼:

  「是女吸血鬼喔。」

  「咦?」他什麼都沒看到。
  「附在女人身上。……女吸血鬼選擇女人真罕見呢,又得不到男人的精氣。」
  「……這樣啊。」
  「跟上去吧。」
  他並不清楚母親為何對吸血鬼感到興趣,但也沒有反駁的理由,點點頭便跟上去。




03.

  鴉雀無聲的室內,擺置著不發一語的靜物。
  靜物不再作為被描繪的擺設而擺脫了私有,踏入室內呼吸之人都擁有凝視靜物一整天的權利,亦即,從被描繪的玩物成為被觀賞的玩物。靜物即使所有權與狀態不斷更迭,靜物也沒有所謂自我的權利。漆黑的孩子可以如此做保證。
  同樣作為魔女玩物的他可以如此做保證。
  「……?」他的困惑只持續了一刻鐘的時間。
  漆黑的孩子隨著白色的魔女,而白色的魔女隨著人類女子與女吸血鬼的腳步(儘管他看不見那個吸血鬼),穿越街道、彎過街角,最後走入一快城鎮杳無人煙的廢棄建築物內。
  他們倆人一路都使用著隱匿魔法,正大光明地闖入了吸血鬼的領地,雖然說漆黑的孩子始終都沒有感受到進出結界時的違和感,不過那也不代表對方沒有設下固有結界。或許是母親無聲無息地使其無效化了吧。他猜測。
  隨後他們母子二人在那女子身後,看見了有如獻祭惡魔般的景象。

  首先是腐屍臭氣味鋪天蓋地而來。
  隨後是觸覺。
  黏膩的脂肪暴露在空氣中,隨著惡臭一起附著在皮膚上。
  最後才是視覺。
  冰冷的場景。溫熱潮濕的光景。
  無數缺損的屍體與人體雜亂地堆疊在同一個房間,以蠟燭為中心圍成一個環狀,其中一角缺了一塊,整體來說變得有點像馬蹄鐵的形狀。圍繞著蠟燭的人體們即使保有型態也已經無法動彈,從他的視角很難判斷是全死了或還保有一絲生息,不過照他對血族的粗淺印象而言,與魔女不同,他們在進食過程的前後理應不需要讓食物保有意識。儘管對魔女而言也是如此,她們這麼做多數都是出自興趣。
  漆黑的孩子並不感到悽慘。悲慘一詞是人類為現象附加上去的,景象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要說他真切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的話……就是困惑吧。
  既不感覺到殘忍、也感受不到樂趣。
  如果有那麼一丁點的歡愉存在,那便只是世間再正常不過的畫面了,然而這個房間的主人並不是帶著愉悅來構築這片景色的。所以他才感到困惑。
  被母親指名為「被吸血鬼附身」的那名年輕女性精神恍惚地踏入建築物的二樓後,朝著房間中央那類似祭壇、堆疊成圓環狀的屍體們走去,她對眼前的景象既不疑惑也不害怕,搖搖晃晃地──走入那個圓圈的缺口,並自動躺了下去。漆黑的孩子這才發現那個缺角原來是少了這個女人。她的身型完美地契合那個空缺的部位。

  那個年輕的女人躺下來後,便一動也不動。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二十分鐘過去了。無論是那個女人或母親都沒有再動作,他牽著母親的手,哪怕是一絲安心也沒有感受到,這世界上不會有比魔女更難以捉摸的東西了,即使如此,漆黑的孩子這輩子也不可能選擇放開母親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望向母親,白色魔女的側臉在室內的燭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蒼白和模糊,輪廓不可思議地泛著一輪白光,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地面上那個骯髒的祭壇,他無法從外表窺測魔女的情緒。
  冷冽的視線令他聯想到被冰冷死亡的指爪陷入手腕的人們,死前不安的茫然掙扎,最後死在他們一點也不想斷氣的地方。
  在漆黑的孩子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之前,白色的魔女用缺乏緊張感的語氣開口了:
  「她走了。」
  誰?剛浮現這個疑問後,他立刻知道母親是指那個「他看不見的」女吸血鬼。
  白色的魔女不由分說地解除了隱匿魔法,讓她的姿態毫無阻礙地顯現在這個空間。
  漆黑的孩子覺得這樣很危險,但也來不及阻止。
  接著更讓他措手不及的事發生了。

  母親走到了那個人體圓環旁邊,無數蒸發的死亡氣息也沒能阻止那個魔女的腳步,白色的魔女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著那個年輕的女人,那道注視還不到三秒,她便一腳踹向那個年輕女人的側腹,將那個人類踹醒。
  「────」
  他差點叫出來。
  「妳在做什麼?」
  「解除吸血鬼的洗腦。」
  「不,我不是在問這個……」
  他的錯愕還來不及得到解釋,那人類便一邊咳嗽邊輾轉清醒,年輕女人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起來還搞不清楚狀況,她一睜眼便看見白色魔女冷冰冰的臉龐和眼前屍體堆疊如山的驚人景象,不由得呆立在原地。
  「什……這是什……麼……」
  遍佈一地的橫豎屍體化為具體的恐懼感侵蝕著她,人類女人張著嘴發出了無聲的悲鳴,她就類似被棄置在荒野中一群死體的活物,於屍塊間掙扎時卻看不見啄食他們的鳥。
  她看不見將她開膛剖肚的獵食者,卻知道自己即將被啃食而死。

  白色的魔女面無血色的臉彎下身一口氣逼近她的視野。
  「妳被吸血鬼附身了。」白色的魔女面無表情地說,
  「我解除了妳身上的咒語,可以逃走了。」
  「……啊、喔。」年輕的人類女子再怎麼混亂本能也能勉強解讀現在的狀況,從地上一片血泥中掙扎著爬起身,操縱著不怎麼靈敏的四肢,從房間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經過門口時,漆黑的孩子眼睜睜看著那個人類就這樣逃走了。
  「母親……?」
  「跟上去看看吧。」白色的魔女說。
  「……」隨便放走別人的獵物真的好嗎?
  他已經放棄了思考。




04.

  『──妳這賤人在在搞什麼東西──』

  那個年輕女人已經逃向了二樓的階梯。
  他們正要跟上去,一個巨大的形象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阻絕在他們之間。
  更正確的來說,並不是真正的聲音,而是強硬而暴力的怒吼自他的腦袋深處汩汩湧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爆裂性的轟炸,震得他耳膜生疼。
  漆黑的孩子依舊看不見那個所謂的女吸血鬼,只是從那陣怒意中感覺得到隱隱約約的血族輪廓。
  『放跑別人的食物妳是想幹嘛啊!?』
  白色的魔女凝視著眼前的空氣,對著前方不存在的形體不疾不徐地開口。
  「好吵喔。」魔女說:
  「快點現身吧,用妳自己的嘴巴親口講話。」

  ──這時,漆黑的孩子才首次目睹吸血鬼的身影。

  金色的頭髮飄散在空氣中。
  陰鬱、令人窒息的黑色晚禮服般的長裙。
  鮮豔的紅唇,明媚而妖豔的眼眸。
  以及,無比契合這些裝飾的女性──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母親經常將她的妹妹比喻成吸血鬼了。氣質的確很像。
  「給我放自重點──」那女吸血鬼現身後首次用自己的聲音怒吼:
  「闖入別人的地盤在搞什麼名堂啊!……而且仔細一看這不是那個住在郊外的那個白色的東西嘛!」
  「別叫人家什麼『白色的東西』。」
  「那我要叫妳什麼啊,■■■!」
  「不要叫我的名字!」白色的魔女氣呼呼地說。
  「到底要我怎麼叫啊!」對面的女吸血鬼更生氣。
  接著,那名吸血鬼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似的,眼球咕嚕一轉,細長的眼眸捕捉到了漆黑的孩子身上,「早就耳聞妳好像這陣子在自家養了個什麼……原來是人類的孩子啊。這是什麼?備用糧食?」
  「不是。是我的孩子喔。」
  「……?」對面的生物似乎聽不懂這句話似的扭曲著眼眉,旋即又將話題轉回來,「所以妳這次跑來是想怎麼樣?這麼久沒出現還以為妳早就餓死了。」「魔女是不會餓死的。」「別打斷我的話。妳這性格惡劣的傢伙是不是又發作了,是想跟我搶食物嗎?」
  「看起來又不好吃。」白色的魔女語調毫無起伏。
  「那妳──」
  「所以我讓她弄得更好吃一些了。」

  金髮的女吸血鬼蘊藏的殺意幾乎藏不住了,劇烈的呼吸化為血族的耳語,與魔女的殘酷「那過度具體」的形象不同,空氣中的私語化作一團模糊的嘶喊。
  吸血鬼的殺意是沒有具體的形象的,就像語言從未被定義一般──就算看不到、聽不見、碰不著,被吸血鬼注視的生物也能明確地「感受」到。
  「妳們這種下賤而荒誕的種族啊,給我聽好──」
  女吸血鬼的身影像被打亂的湖中倒影一般,由一團煙霧組成,煙霧內從視覺感覺不出任何實體物質。影像產生震盪和波紋,倒映在眼球上的映像就如同在目睹一塊勉強拼湊成人形的黑霧。
  那團霧氣散發出了猶如肉塊聚集般的濃厚屍臭味。
  「──那是我的食物!賤人!」
  「她又還沒逃走。」
  「因為我用結界擋住了,但是妳的行為……」
  「我知道,所以才放走了她。」魔女拖著長袍,朝著那團不規則形狀的吸血鬼走去,一把抓住了女吸血鬼的手腕,將她拉向自己,從外表來看好像兩個女人彼此摟抱似的。他看見母親在女吸血鬼的耳邊輕聲細語:
  「告訴妳更好吃的秘訣吧。」




05.

  「妳應該讓他們受盡折磨、讓那些生命在屈辱中死去。讓他們遭受非人道的對待是不夠的,完全不足夠,單單撕裂他們的四肢、挖開他們的五臟六腑也是不夠的,那一點品味都沒有,吃起來就像土壤那樣乾巴巴的滋味,得要更加羞辱、更加痛苦、更加絕望才行,妳不知道痛苦的本質,也不知曉絕望的本質,妳不明白對人類而言何為絕望,不明白恐懼、也不明白恥辱──對我們這種種族和妳們那種種族而言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對人類而言是具體到邪惡的傷害──因為我們魔女成千上萬年都在玩弄祭品才『知道』,因為我們魔女自遠古以前就啃食過無數個祭品的靈魂才『知道』,我們的行為毫無附加惡意,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知的,然而對人類而言是。當然要是有惡意或許能做得更好,就如我的妹妹在這方面遠比我還優秀。妳剛才抓來的那個女人,連自己正在被捕食都不知道,這樣是不行的,不單是進食的那方有吃東西的認知,食物也要有被吃的自覺,她在被吃的時候必須知道自己在被啃食、被消耗、直至靈魂深處都被蠶食鯨吞,妳得讓食物知道自己的脂肪正在被牙齒輾磨、知道肉體從肢體末端被咬碎、知道自己的血液被唾飲是什麼滋味、體會彷彿神經末梢都暴露在肉體之外般的疼痛。妳呀,甚至連讓她感受到絕望的時間都沒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抓了吧,因為你們那個,吸血鬼的幻術?妳應該像我剛剛那樣,應該綁住她,再放走她。讓她一瞬間有逃出的希望最後再綑綁住她的四肢,給予她逃亡的出口再於她的眼前關上那道門。就像貓隻無意識地會玩弄老鼠一樣,死得越悽慘越好,若是伴隨著生命呼出的最後一聲嗚咽而具體無法忽視的苦痛那更是理想;讓那些東西,在有意識的情況下被攪爛、在有神智的情況下將之開膛剖肚──」
  魔女說。
  「這才是──你們之間最理想的關係。」
  魔女這麼說。

  「…………」
  那團霧氣在空氣中像搖曳著的燭光晃動著,雜訊於濃密的薄霧中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晃動的影子猶豫一會才變回人形的姿態。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我是說妳有點對不起她。」
  「啥?」
  「妳不是喜歡剛剛那個人類嗎?」
  女吸血鬼不悅的臉色第一次產生變化,她不禁臉紅了。
  「女吸血鬼就算吸乾女性也得不到多少熱量的……除此以外也沒別的解釋了,我不是不知道妳怎麼愛上她的啦,吸血鬼本來就很容易愛上自己的食物,這體質還真辛苦呢。」魔女盯著眼前的吸血鬼,「好不容易將她綁回來了,不把她弄得更美味一點不是很可惜嗎?」
  「……」女吸血鬼不耐煩地捲動著金髮,沉默了一會,「我們血族進食又沒有這麼多步驟……那,妳說該怎麼做呢?」
  今天第一次,漆黑的孩子看到母親綻放出比內臟顏料還要更鮮明的笑容。




06.

  他從以前就知道──張著兩排沾滿血的利牙、等待著活物踩入的地獄是真實存在的。以人類的說法是這樣。
  因為魔女的指甲會將祭品送入地獄。
  她們指甲縫卡著的脂肪,會讓惡鬼因喜悅而發顫。
  肉被撕開的噗嘶聲。
  血管被切開的噗疵聲。
  順著骨骼的紋路被柔順地割開,那堅硬摩擦、又濕潤的觸感。
  噗嘶。啪搭。腸道和柔軟內臟,濕滑地落在地上,發出了類似鞋底踩在水漥上的聲音,太滑了,那些曾是溫熱的活物,軟綿綿的血肉所匯集的水分實在太多了,有種果物或嬰兒被榨汁的感覺。
  那種非人物遊樂人間的領域,都是確實存在的。
  ──以人類的視點是這樣。

  食物無法逃脫食物之為食物的事實。
  眼耳鼻口的平凡組合,那個年輕的女人和其他人類一樣沒有差異之處。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她同時得到了吸血鬼與魔女的青睞。
  她得到了受魔女與吸血鬼玩弄的權利。
  作為食物沒有什麼比這更榮耀的。
  作為食物沒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

  漆黑的孩子隔了一段距離,遠遠地觀看著母親和其他人進食的場景。
  母親已經很久沒在他面前吃活物了,他以前見過幾次,不過這麼靠近觀賞的機會還是很罕見的,漆黑的孩子只是迷迷糊糊地心想:母親要是現在就吃飽了,那回家後這些購買的食材不就只有他吃了──接著他又想到。
  「都忘了……反正魔女也吃不飽。」他輕聲說。
  魔女無論如何進食,那些東西在抵達空虛的胃部錢都會消失無蹤,她們所能品嘗的只有味道而已。於是有些魔女甚至會習慣在將食物吞進去前就吐出來,他是不清楚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用意。
  慵懶的魔女。妖豔的血族。
  在汙濁的水泥牆圍城的房間,人類的孩子注視著魔女與吸血鬼一同共食的美麗景象,被生吞活剝的皮囊像遇難的船隻被沖上岸後支離破碎的模樣,直到靈魂最深處都被攤開在空氣中無處可逃,沒有任何藏起就必定不會失去的東西。
  母親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他想。
  這樣就好。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或者更久,金髮的女吸血鬼終於在一片狼藉中抬起頭。
  「……根本一點都不好吃。」
  「是嗎?」
  「說起來我們的味覺系統根本性上的就不同吧!妳個騙子。根本是自己也想順便吃才這樣誆騙我的吧!」
  「嗯。」
  「不要那麼乾脆的承認啊!每次見到妳這女人就沒好事,簡直莫名其妙……這裡也不是妳的生活圈,到底跑來別人的狩獵場有什麼目的啊……」
  「目的?」白色的魔女說,「……我只是突然想要而已。」
  「……」女吸血鬼洩氣似的垮下肩膀,望向自始至終縮在角落的漆黑孩子:「你不能管管你母親嗎?」
  漆黑的孩子搖搖頭。
  「……我想也是。」
  「偶爾嘗試一下其他的吃法也好嘛。而且也聽見喜歡的人死前的那些叫聲也不錯吧。」
  「……我又沒有這種興趣……」雖然這麼囁嚅著,那個女吸血鬼還是微微臉紅了,似乎是想起那名人類女子斷氣前的模樣。和總是索然無味進食的母親不同,那陷入恍惚的女性表情讓他想起了在血池肉海中大聲狂笑的紅色魔女。
  「妳為什麼不將她乾脆變成眷屬呢?既然有中意的人類的話。」
  「啥?那是因為……」女吸血鬼擦拭著嘴角的血跡,側著首思考了一會:「…………對耶,我怎麼沒想到?」
  「啊,那怎麼辦。我們已經把她吃掉了。」
  女吸血鬼瞪了她一眼。
  「算了,吃了就吃了。最近也不是特別需要眷屬。」她說,「也未必是每個人都想將喜歡的人帶在身邊。」
  「這樣啊。」
  「──那妳呢?」
  那個妖豔的女吸血鬼將話題一轉,視線落在魔女與她的孩子身上。
  她抱起了那個被吸乾、被嚴重破壞的皮囊。
  魔女吃了一半的內臟。
  吸血鬼則喝乾了血。
  人類女性的嬌柔軀體只剩一塊乾巴巴的乾扁肉塊,衣裳鬆垮垮地垂掛在肉塊之外,幾乎衣不蔽體。儘管支離破碎不成人形,那個女吸血鬼卻仍然很珍惜似地撫觸著那曾是人類輪廓的外殼。那曾是人類、那曾該是人類。
  那個不明所以迷戀人類女子的吸血鬼,凝視著不明所以養育孩子的白色魔女。

  「妳將那個孩子放在自己身邊,又是為什麼?」




07.

  他想大概是出自愛意。
  他想大概是出自困惑。
  他想大概是出自依存。
  他想大概是出自偏執。
  他想大概是出自餘興。
  他──無權過問魔女的思想,無權干涉魔女的意向,他所能干涉的事項相當侷限、屈指可數。
  然後那個孩子又想:他的想法是無關緊要的。
  他的思緒,他的意志,他的愛,都是不重要的。

  沒什麼理由,沒什麼重要的,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留意的。
  魔女對他說了「愛」,他並不懷疑,他同樣深愛著那個魔女。
  他從不懷疑,從不遲疑也不曾猶疑,一切的疑慮都是無關緊要的。
  他相信魔女對他言明的愛意是真實的,這個世間沒有任何生命能夠阻止他們母子的相愛,直至世界毀滅的最後一粒砂塵消失他們對彼此的愛意都不會有所動搖,因為她愛他,他也愛她。在他被魔女選擇的那一刻就成為了她的所有物,在被她呼喚的那一刻他就被烙下了魔女的銘刻。
  他只能以她之樂為喜悅、只能以她之苦為苦難,他的雙手只為了擁抱她存在、他的雙腳只為她而馳騁大地,他所習得的所有語彙只為了描繪她的輪廓而使用,他的眼球只為了凝視她的容貌而注視,要是她不允許,他連眼皮都不能闔上。
  無論是受她所愛或是遭她遺棄,他都無權過問,他就是這樣的存在。
  「只屬於我的孩子。」他的母親總是親暱地這麼說。
  他相信他是真的受那個魔女寵愛。
  所以,當那個為所欲為的魔女有朝一日不再意識到他的存在時,他也不會感到絲毫的驚訝。

  『妳將那個孩子放在自己身邊──又是為什麼?』

  那天白色的魔女──是怎麼回答來著?




08.

  白色魔女的家裡有一道上鎖的門。
  一個陌生的房間。
  漆黑的孩子曾經在更年幼的時期見過它一次,他很好奇這棟小房子是怎麼藏起這個房間的,就像一個突然被放在錯誤位置上的密室一樣,從廚房走至大門一共會經過三個房間,而那天如往常般經過廊道時,他發現在距離大門倒數過來第一個房間旁,多了一道門。他凝視著那個突然多出來的門扉,外觀與其他房門如出一轍,卻很明顯地上了鎖。不可思議地,他並不感到恐懼,雖然不清楚這道門突然出現的用意,卻也不覺得自己有被邀請。
  漆黑的孩子凝視了好一會後,安靜地照常穿越走廊。從那次之後,他就再也沒看過那個房間。
  他不知道那個被鎖上的房間會在何時、何地、何種條件下出現。
  他也沒問過白色的魔女。

  接著,在他剛過十三歲生日不久,白色的魔女與漆黑的孩子告別了女吸血鬼回到家中。
  他又看到那個房間了。距離大門倒數過來第二個房間。
  與那天不同的是:第一,他這次被母親牽著手;第二,那道門沒有上鎖。

  白色的魔女見她的孩子視線緊盯著那道門,停下腳步,不解地問:「你很好奇嗎?」
  「……」漆黑的孩子還沒想好怎麼回答。
  「我以前曾經看過這個房間一次,母親,在五年前的時候。」
  「是嗎。」白色的魔女平靜地說:「是上鎖的還是沒上鎖的?」
  「上鎖的。」孩子簡短地回答,「那是什麼?」
  白色的魔女將眼球滑至眼角,漫不經心地凝視著那道門,目光幾乎穿越了隔板,直視門板後方的空間。
  「我和姊妹們曾經在這個家裡,召喚出一個東西。」白色的魔女淡淡地說,「但是很顯然那個東西並不想被召喚出來。」
  「……」
  「後來就一直放著了。」
  白色的魔女並沒有說「你可以開它」,也沒有說「不可以打開它」。漆黑的孩子在腦中逕自消化著魔女的訊息,他那少根筋的母親可能在談笑時省略了幾個重要情報而無意間將他送入地獄去,這點他從以前就深有體會。
  「所以,總結來說。」漆黑的孩子謹慎地選擇用詞:「那可以說是妳養的另一個生物嗎?……就跟我一樣。」
  「嗯……沒有餵食算得上是養嗎?不過那個東西從那之後就一直在這裡。」他的母親對他微笑著:「怎麼了?」

  沒什麼。他聽到自己這麼回答。
  ──他有些介意母親除了他以外還養著別的東西。
  漆黑的孩子沒有說出口。
  那個沒有上鎖的房門始終沉默著,他以為它會抱怨點什麼,不過那道門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很期待被打開一樣。那道門並未散發出明確的敵意,但附著在門把上的視線中,他也感覺不出善意。
  漆黑的孩子決定不再理會那個房間,與白色的魔女一起將剩下的廊道走完,頭也不回地走向臥室。平常走慣的走廊裡今日卻彷彿跨越了一個維度的空間,漫長又永無止盡,他每走一步像跨越了十年,好像他抵達走廊底端時便會耗盡壽命似的。在那段久遠的時空中,他慢慢地想起了不久前,魔女與吸血鬼最後的對話。




09.

  『妳將那個孩子放在自己身邊是為什麼?』

  女吸血鬼的聲音就像丟失的物品在心中發出的回音,模糊的距離似遠若近地迴盪著。白色的魔女也沒擦拭手上的碎屑,逕自牽起自己孩子的手,不明所以地在那陣呢喃之中與血族的囈語對峙。
  為什麼?白色的魔女反問。
  就像人無居所。
  就像生命終將成為流放者。
  『也沒什麼──為什麼的。』
  『是嗎?』吸血鬼的面容毫無血色,她指著那個孩子,語氣像是在邀約魔女一同享用午餐:『那麼,我拿來吃也沒關係囉?』

  『不可以唷。』

  起始是一陣風。
  一聲嘆息。
  呼吸內部的沉默,魔女放輕聲音的回聲成為樹葉散落的怒號,堆疊成死屍的低語環繞在人世間。
  『男人死掉後會遺留下女人,女人死掉則會遺留下枯萎的花香,死去的小狗留下腳印,死去的小孩子會留下乾涸的淚水。而吸血鬼死掉後,會殘留下來的只剩一灘血而已。』
  唇齒間幾乎是最小幅度的動作,不知為何卻仍然能發出聲音。
  白色魔女的頭顱當著女吸血鬼的面前,緩緩向右傾斜,歪斜的角度持續變大……直到歪成九十度的角度,幾乎與肩膀貼合在一起。
  魔女的眼眸泛著爬蟲類般的光澤,嘴唇微微蠕動著:
  『妳不想變成一灘血吧?
  女吸血鬼對著魔女微笑。
  『我們原本就是一灘血,親愛的。』

  吸血鬼掐著懷中女人的血肉,長長的指甲一路壓到底,指甲縫內卡入了黏稠的脂肪。
  『就算再變回原本的那一灘血跡,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趴在地上如爬蟲類匍匐潛行的女吸血鬼。
  傾斜著脖子、首級搖搖欲墜的白色魔女。
  女吸血鬼與魔女的對峙只有那麼一瞬間。
  母親的體溫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冰冷,被她牽著的漆黑孩子冒著冷汗,幾乎被魔女奪走了所有的溫度,他感受不到母親有任何發怒的跡象,然而白色魔女周遭的溫度冷冽且尖銳得不可思議,他只感覺母親並沒有意識到她自己的狀態,要是吸血鬼與魔女一出手,他這個普通人類就會在頃刻灰飛煙滅。
  『他是我的東西。
  『他該怎麼死去、該成為誰的食物,都由我來決定。
  『──哈哈哈。是嗎是嗎,隨意地玩弄他人的餌食卻不允許別人玩弄自己的小畜生,真是好個賤貨。』
  吸血鬼併出一陣高笑,那陣笑聲反而令魔女突然注意到了什麼,「啊」了一聲。周遭那刺骨的空氣急速地回歸成原本的溫度,漆黑的孩子緩和過來心跳,微微喘息著。
  白色的魔女這才注意到孩子身體的不適,不再理會眼前的吸血鬼,彎下身來查看他的狀況:『……還好嗎?』
  『嗯,還好。母親,那個吸血鬼──』『沒事,她跑了。』『跑了?』
  他的視線來回穿梭著母親與前方那個對他們嘻嘻笑著的女吸血鬼。
  『那是幻像喔,本體已經跑了。他們一族的幻術造詣很高,我也是慢了一點才發現……就像蚊子一樣嘛,會吸血、躲躲藏藏的、又會隱身。』
  『雖然感覺不太一樣……』
  他嘆了口氣。

  『……回家吧,母親?』
  『嗯。』母親溫柔地微笑,『回家吧。』




10.

  漆黑的孩子從回憶的迴廊回到現實中,但他接著發現,他並沒有回到現實。

  他牽著母親的手,走入了夢一般的世界。
  漆黑的孩子在一片黑暗之中,徜徉於自身的色彩,沒來由地便確信了此處便是他們母子本該遠離的那個房間。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母親的身影,儘管手聯繫在一起,但他發現身邊白色魔女的反應相當薄弱,他就像在握著一個空寂的石像。
  「──母親?」
  大約沉默了十秒,身旁的女人就像雕像一樣沒有反應。
  「……你這孩子真是的。」母親的語氣是他未曾耳聞的冰冷。
  「母親?」
  「你回應了『這孩子』。」白色的魔女說,「若不是你回應了,就不會被召喚進內部了。」
  「……」
  聽到這裡,漆黑的孩子就明白了。

  他本來以為,母親指的是「在這個房間和姊妹們一起召喚出了某個生物」,實則不然。
  這個房間就是召喚物本身。
  她們不是召喚出了某個未知名生物並將之困在房間裡,而是召喚出了這個「上鎖的房間」,留在魔女的家裡。
  所以不用餵食。
  所以才一直留在這裡。
  「平常都是上鎖的?」
  「平常都是上鎖的。」
  「母親……它以『沒有上鎖』的模樣出現是滿足了什麼條件嗎?」
  「因為你。」白色的魔女冷淡地說:「這個東西平常並不會理會我,因為性質的緣故,它也不喜歡我們。以上鎖的模樣出現是還好,就像把自己關在籠裡的寵物偶爾會想要出門溜搭一樣,你在五年前遇到的就是『這樣』。沒有上鎖地顯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
  「你回應了這個東西。」
  「……」
  「你剛才在想什麼呢?」
  「……」

  「這個東西,這個房間,只會回應殺意的。」




11.

  他想大概是出自愛意。
  他想大概是出自困惑。
  他想大概是出自依存。
  他想大概是出自偏執。
  他想大概是出自悲哀。
  他無權過問魔女的思想、無權干涉魔女的意向,他能干涉的只有他自己。
  那個孩子心想:他的想望都是無關緊要的。
  他的思緒,他的意志,他的愛,都是不重要的。

  ──他是我的東西。
  ──他該怎麼死去、該成為誰的食物,都由我來決定。

  漆黑的孩子理解了母親的意思,他深刻體會到魔女低語的愛意是如何,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沒辦法回應這份愛意,就是他回應之,他也相當困惑母親是否能接收到。
  他感到生厭。
  他知道自己是這個女人的東西,但母親卻未必是他的東西。
  漆黑的孩子選擇了黑暗為自己的顏色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深知自己的本質。
  空虛而一切又有何所謂,黏附著藻屑、血尿的臭味,葬身在湖底又從深淵中爬回來的靈魂。

  ──妳應該知道。
  ──妳知道。
  ──妳也是我的東西。

  「妳該怎麼死去……該成為誰的食物……也該由我來決定。」孩子輕聲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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