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0日 星期六

【閱讀筆記】卡繆的荒謬哲學《薛西弗斯的神話》


荒謬與自殺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費力去活,就是在回答這個哲學的基本問題。而其餘的論題,比如世界是否有三度空間,心智是否擁有九個或十二個範疇,都是次要的。這些問題都是遊戲;我們首先必須作答。假使如同尼采(Nietzsche)所說的,哲學家為了贏得尊敬必須以身作則,那麼我們便理解回答的重要性,因為它將帶來決定性的行動。這些問題是我們的心明顯可感的事實,不過必須深入探討才能讓它們在理智上變得清晰。


  -如何判斷哪個問題較為重要而迫切?我的答案是,依據問題所引發的行動而定。我從沒見過任何人為了本體論的論證而死。伽利略(Galilee)曾經主張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可是一旦這個真理危及他的性命,他旋即輕易放棄了它。在某種意義上,他這麼做是對的。那個科學真理不值得他賭上生命。究竟是地球繞著太陽轉,或是太陽繞著地球轉,說起來極其無關緊要。它確實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另一方面,我卻見到許多人因為覺得人生不值得活輕生。我還見到其他人尋死的原因正是種種給予他們生存理由的想法或幻覺(生的理由亦是死的絕佳藉口),實在矛盾。

  -自殺向來只是被視為一種社會現象來談論。相反的,在此我們首先便要談論個人的思想與自殺的關係。自殺這樣的行動,如同一部偉大的著作,是在心底深處慢慢醞釀的。甚至當事人本身也不知道。某個晚上,他就開了槍或一躍而下。我聽說一名房地產商人自殺的事情:五年前他失去了女兒,自此以後他整個人性格大變,喪女之痛逐漸「啃食」他。再也找不到更準確的字眼了。開始思考便開始啃食。

  -自殺的理由甚多,最顯而易見的理由往往不是最有力的。自殺很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不排除真有這樣的案例)。是什麼引起了這樣的危機,幾乎總是很難證實。報章上經常提及「抑鬱而終」或「久病厭世」。這類的解釋有其道理。但我們也應該知道,事發當天自殺者的某個有人是否曾經冷言以對。那個人便是罪人。因為那可能就足以將所有懸著的怨恨與厭倦,一舉推向死亡的深淵。

  -倘若難以確定那精準的一刻,也就是心智選擇尋死的幽微路徑,那麼從行為本身去推論它所隱含的結果,倒還比較容易些。在某種意義上,如同在通俗劇中所搬演的,自殺是一種告白:承認自己被人生擊敗,或不再理解自己的一生。我們毋須太過著墨於這種類比,還是回到日常的用語。那不過是承認,「人生不值得活」。當然,生活從來就不容易。日復一日做著生存所要求的動作,原因很多,首先便是習慣使然。而自願赴死意味著,你已經(甚至是直覺地)承認這個習慣的可笑性,承認自己喪失所有深刻的生存理由,承認汲汲營營實屬荒誕,承認自己的受苦毫無意義。

  -面對這些矛盾與難解,難道我們必須說,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與他輕生的舉動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對此我們不必過度解讀。在人對生命的依戀中,存在某種比起世上所有災禍還要強韌的東西。肉體的判斷不亞於心智的判斷;當死亡迎面而來,肉體會退縮不前。我們在學會思考的習慣以前,已經先被生存的習慣所影響。朝向死亡的進程中,肉體始終都是走在最前面。

  -逃避是不變的遊戲。典型的逃避,亦構成本文第三個主題的致命逃避,就是希望。對於一個人「應得」來生的希望,或是懷抱著虛而不實的想法,比如有人不為此生而活,而是為了某種超越人生、使人生昇華、給予人生意義、扭曲人生等偉大的理念而活。

  -卡爾.雅斯培(Karl Jaspers)主張世界不可能成為一個統一體,他說:「這樣的限制導致我回到自我。在自我之中,我不再躲藏於我所代表的某個客觀觀點後面;在自我之中,無論是我自己本身,或是他人的存在,皆不再能成為相對於我的個體。」繼眾人之後,他同樣提及了思想瀕臨絕境的乾涸沙漠。他確實是繼眾人之後,不過有多少人急著離開那裡啊!許多人走到了思想躊躇猶豫的最後十字路口,甚至是卑微無名的人。然後這些人放棄了他們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他們的生命。其他人,比如一些思想界泰斗,也放棄了,不過他們所進行的是思想的自殺,最純粹的反抗形式。真正的艱難嘗試反而是盡可能待在那裡,就近端詳這個遙遠地帶的奇花異草。






荒謬的高牆


  -心中經常出現的衝動或反感會表現在行動或思考的習慣中,也會再現於心靈本身毫無所悉的結果中。偉大的感受擁有自己的世界,不論是壯麗的或悲慘的。它們以熱情照亮一個專屬的天地,在那兒重溫它們的氛圍。有嫉妒的世界、野心的世界、自私的世界或慷慨的世界。「世界」換句話說是一種形上學與一種心態。

  -荒謬感會在任何街角襲上任何人。它赤裸裸地令人難以忍受,它是沒有光芒的光線,讓人無從捉摸。但那種困難本身值得我們思索。有時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始終覺得某個人像陌生人,他帶有某種我們難以了解的東西。然而,實際上,我可以從人們的行為、全部的行動、所作所為在生活中所引起的後果而知人識人。同樣地,對於所有那些無從分析的不合理的感受,藉由在知識(intelligence)層次上歸納它們造成的結果,理解與記錄它們的所有樣貌,描繪它們的世界,實際上我也可以定義並評價它們。確實,儘管我看過某個相同的演員上百次的演出,我也不會因此更加認識這個人。然而,如果我統計他所扮演過的腳色,然後在算到第一百個角色時,我說我稍微了解它了,這麼說也帶有點真實性。這個明顯的矛盾也是個教訓。它具有某種益處。它透露了虛情假意與真實衝動同樣都可以用來界定一個人。而我們藏在內心無法觸及的感受,透過它所激發的行動與所採取的態度,也透漏了端倪。如此一來,我就找到了一種方法。但顯然,這種方法是分析,而非來自知識。因為方法就包含了形上學,它會無意地揭露了它時而宣稱尚未知道的結論。

  -偉大的作品經常誕生於街角或某家餐廳的旋轉門入口。荒謬亦是如此。荒謬的世界尤其是從如此不值一哂的開端,逐漸取得它崇高的地位。

  -日常行動的鎖鏈斷裂,人心突然地尋找重新連結的連環,那麼這個回答就是荒謬性的第一個徵兆。

  -舞台有崩塌的一刻。起床、搭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回家用餐、上床睡覺,依著相同的規律,日復一日從週一到週六;大部分時間人都可以輕鬆地循著這樣的軌道前行。然而,一旦某天浮現了「為什麼」的疑問,一切就會開始變得令人厭倦與訝異。「開始」是很重要的。機械化的生活行動最終帶來了厭倦,但同時也啟動了意識的運作。厭倦喚醒了意識,引發後續的效應。所謂的後續效應,可能是無意義的重返生活的鎖鏈,或是徹底的覺醒。而覺醒之後,隨著時間的醞釀,就會出現結果:決定自殺,或是恢復原本的生活。

  -我們發現了一個「混沌」的世界,瞥見一塊石頭古怪至極、難以理解,而大自然或某片風景是如此強烈地否定我們的存在。在一切美好的深處藏著殘酷的東西,這些起伏的山丘、柔和的天空、樹林的剪影,頓時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那些虛幻的意義,變得比失落的樂園更遙不可及。這世界的原始敵意,穿越了幾千年的時光,再度朝我們襲來。我們一時之間不再理解這個世界,因為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只理解我們給予它的那些形象與描繪;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無力再使用這樣的工具。

  -人也會散發非人的氣質。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機械化的姿態、無異議的動作,使得他們周遭的一切都變的愚蠢可笑。某個人在玻璃隔板後面講電話,聽不見他的聲音,但看得到他難以理解的比手畫腳:你不禁在想,他為何而活著?

  -這種面對人得非人性時所感受到的不安,這種面對我們自己的形象時所經受的難以預料的混亂,如同當代某位作家所稱的「作噁」的感受──這也是荒謬。

  -時間之所以嚇人,是因為它提出了問題,而解答隨後而至。

  -靈魂以從那具了無生氣、掌摑亦不留痕跡的肉體中溢散無蹤。人生這場冒險最終的根本面向,就構成了荒謬感。人終將一死,命運顯得無用。面對著掌控我們處境的殘忍數學,沒有任何道德或努力是合乎道理的演算。

  -心智的第一步行動是分辨真假。然而,當思想反思自身時,它首先便發現了矛盾。在此想要努力使人信服不啻白費力氣。幾世紀以來,對此無人能比亞里斯多德給出更清晰、更優雅的說明:「這些意見經常導致自我摧毀的可笑結果。因為在斷言一切為真之際,同時也肯定了相反的主張為真,結果造成我們原本的論點為假(因為相反的主張並不容許它為真)。而假說一切為假,那這個主張本身也是假的。假使我們宣稱,只有我們的主張反者為假,或是,只有我們的主張不是假的,那麼我們反而不得不容許無止盡的真假判斷。因為表達某個主張為真的人,同時也宣告它為真,以此類推,無窮無盡。」

  -當心智邁開第一步,這個世界就崩裂倒榻了;閃閃光的無數碎片提供理解的泉源。但我們必將感到絕望,這個世界不可能再重建我們孰悉的面貌,一種帶給我們內心平靜的安然面貌。過數個世紀的探尋,在這麼多思想家宣告放棄之後,我們深知這樣的體會對我們所有的知識來說,是千真萬確的。除開專業的理性主義者,人們今日對標榜為真的知識都感到絕望。

  -我知道那些迎風搖曳的樹木觸摸起來質地粗糙;我感覺得到那些淙淙流水的冰涼滋味。青草地的芬芳與暗夜星辰,以及讓人心情放鬆的向晚時分,我如何能否認這個我可以體驗到其力量的世界?然而,大地悄然無聲,沒有給我任何能讓我確信這個世界真的屬於我的訊息。你向我描述它,你教我對它進行分類。你列舉它的律法,而我求知若渴,同意這些律法為真。你說明它的運作機制,而我希望與日俱增。最後,你教導我這個五顏六色、不可思議的宇宙可以化約為一顆顆原子,原子還可以分解為電子。這一切說法都很好,我等著你繼續說下去。你談及一個不可見的星系,所有電子繞著原子核運轉。你以一幅圖像向我解釋這個世界的組成。於是我體認到,你的解釋已化為詩歌,而我再也無法了解。

  -智識也已它的方式對我說,這個世界是荒謬的。智識的相反,亦即盲目的理性,徒然地聲稱一切皆有跡可解;我等待有證據來證明它,我希望它的說法有道理。儘管這個多個世紀以來,它都自信滿滿,許多有識之士也雄辯滔滔,但我知道它是錯的。

  -所謂的荒謬,是這樣的不合理與人們想要理解的強烈渴望兩者的對立;這種追求理解的呼聲,迴響在心的最深處。荒謬既取決於人,亦取決於世界。荒謬是人與世界間的聯繫。荒謬將兩者牢牢繫住,如同單單仇恨就能將是人緊緊綑綁起來。這是我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宇宙中,唯一能夠清楚辨別的事。

  -我知道思想曾經踏入這片荒漠。它在那兒找到食糧。思想在那裡理解到,它迄今都是從幻想中汲取養分。

  -海德格冷靜地思索人的處境後宣稱,人的存在是受屈辱的。唯一真實的是整個存在結構的「憂慮」。對於迷失在世界中的人,以及他所從事的種種活動,這種憂慮是一種轉瞬即逝、捉摸不定的恐懼。然而,當這個恐懼意識到自身,它就變成是一種痛苦,是清醒之人永遠擺脫不了的氛圍,而「存在由此重回他身上」。

  -死亡與痛苦的聲音如出一轍,它懇求存在「從失落在無名的眾生世界(I’On Anonyme)中,重新回到自身」。

  -雅斯培對所有的本體論皆感到絕望,因為他認為我們早已失去「純真」。他知道我們完全無法超越表象的致命遊戲。他知道心智中將已失敗收場。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每個系統的缺陷,展現想挽救一切的幻覺,揭露什麼也遮掩不了的宣道說。在這荒蕪的世界,認識的不可能已經被證明,虛無似乎是唯一的真實,無可救藥的絕望似乎是唯一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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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看薛西弗斯的神話,記錄是第一次。
  純粹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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