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7日 星期五

【進擊的巨人×里佩】謊言與夢境的分界線《上》


00.

  夢由謊言編織而成。
  謊言以虛妄與真實構築。
  它之所以存在,
  源自它以夢為藍圖;以既成現實為根基。

  在謊言中尋找真實並非全然錯誤。






01.

  你不懂騙子的心情。
  對。
  你想明白騙子是什麼心情?
  妳大可說說看。
  但你知道謊言是什麼滋味吧──你是知道的。
  妳是說──

  說謊的感覺就是──恐懼。不是對於說謊本身、或謊言本身的恐懼,也並非撒謊過後害怕被揭穿的恐懼──而是害怕被騙的恐懼。
  ……明明是個騙子?
  是啊,明明是個騙子卻怕被騙。
  或是正因為是騙子才害怕。
  也許吧。

  可曾想過說謊者的心情而非撒謊的心情?只要說過一次謊,應該就能明白的吧──你,應該也遇過類似的情況吧。在某個狀況下,對別人說了謊,之後當自己親臨同樣的場面時、同樣的情境時,某人也對你,說出了你曾經說過的同一句話的狀況下──這種時候,你會怎麼想呢?
  ……
  會覺得很不安吧。
  ……
  會這麼想著:「這個人,會不會也是在對我說謊呢?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
  滿嘴謊言的人,會開始忍不住懷疑他人是否也滿嘴謊言;就像曾經從別人背後捅過一刀的人,會開始時時刻刻堤防來自背後的攻擊;殺人者終日惶恐被殺的恐懼;對他人不溫柔的人,終究也逐漸接受他人的冷漠。
  ……
  只有騙子能夠理解騙子的心情。
  ……或許吧。或許是這樣吧。

  所以──所以我──現在覺得很可怕,前輩。
  ……
  害怕,為此感到畏懼。
  ……



  ──里維前輩,你正在對我撒謊。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





02.

  他或她,或許其中曾有一人這麼想過吧──要是在誕生前便能與你相遇就好了。


  『──那樣,我就不會選擇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以作為里維的身分、以作為佩特拉的身分,
  以里維之名誕生、以佩特拉之名降生於世,
  然後,「這樣子」的里維與「那樣子」的佩特拉相遇了。
  他們從來都不會是彼此誕生於此的理由,也不會說出「若並非以這個身分誕生,與你的相遇便不具備任何意義」這樣的話──那是空談。
  那是空想。
  那畢竟是虛言。
  空洞,空虛,且寂寥。
  光是聽著,就十分寂寞。
  他與她都不是會玩弄文字遊戲的類型。

  所以才是真心誠意。
  所以毫無欺瞞之意。
  所以雙方都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心情。
  謊言也是。
  真話也是。

  ──此刻亦然。

  里維將學妹壓在身下。

  里維伸手拉起佩特拉的手指,將之拉向自己的襯衫鈕釦,有讓她解開之意。
  他可以感覺到佩特拉的手指正在顫抖。
  但里維並不打算安撫她,何況佩特拉也並未向他拋去求救的訊息,她勉力穩定心神,操控著反映出內心起伏的指尖,以輕柔得幾乎感受不到的力道解開里維的襯衫。
  接著里維的胸膛裸露了出來。

  「那個,前輩真的願意在這麼髒的地方……?」她唯唯諾諾地開口,有怯弱退縮之意,與平常的模樣大相逕庭──不,或許沒有多少差異,但里維仍是有如此感覺。
  里維簡單扼要地說:「我每天都會打掃這層樓梯的。」

  ──通往頂樓的樓梯。
  『離天國僅有一步之遙的天梯』──據說過去曾有一名女學生在頂樓跳樓自殺過因而得名。故事的內容也非常戲劇性:一對戀人曾在這層樓梯旁的走廊發生爭執,爭執原因不明,但最後女方一口氣奔上樓梯想登上屋頂,男方在追到樓梯的一半前就被女方一把推開──他沒能拉住她的手。之後他看見她時,她已經躺在水泥地上了。
  里維與佩特拉都不約而同地聽過這則故事。但這起悲劇似乎無法影響他們某個禮拜的固定時段在此偷情。
  而通往頂樓的鐵門,在發生過那等不幸意外的情況下通常都是被鎖住的狀態,人煙罕至,或者說從那起意外後怪談四起,這個空間就成了幾乎無人想靠近的地方。且他們是待在從走廊上經過時不會被直接看見的那一段樓梯,除非有意要登上頂樓,否則是一小塊不會被輕易發現的隱密空間。

  佩特拉聞言輕笑了幾聲:「一般而言也不會有人想打掃這裡呢。」邊解開最後一個鈕扣。
  儘管每每都會因為身在學校而緊張不已,但佩特拉有個難以啟齒的喜好便是:事實上她十分享受解開戀人襯衫釦子的時光。
  陶醉般地、甫陷入熱戀般地。

  里維與佩特拉彼此分享著嘴裡的溫度與唾液。
  她的唾液流入他的喉,卻從來都無法滿足他的乾渴,佩特拉分泌出的液體無法解決里維的需求,而是令他更加飢渴難耐。

  接著里維說:
  「佩特拉,轉過身來。」並非用身體引導,而是直接下指示。
  那語氣不是請求。里維的話語也從不隱含著絲毫的請求意味。
  那從來都只是命令。或者說,只針對佩特拉具備著強制性的制約。
  佩特拉溫馴地翻過身體。

  她任由在自己後方的高中學長兼學生會會長兼戀人的里維──褪下自己的內褲,
  與外殼的假象。





03.

  饒是佩特拉不這麼認同──她幾乎對里維的任何判斷與決策唯命是從──但里維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他僅僅只是選擇更為正確的一方。
  更較他困擾、或者夾帶些許困惑的是,佩特拉並非盲從,而是經由過她自身判斷的。
  佩特拉判斷應該尊崇他的意志。
  接下已經畢業的艾爾文.史密斯──前學生會長職位的里維,從來無法深入地理解佩特拉對他的信賴究竟始於何時。
  他望著那名小他一屆的學妹兼學生會書記──佩特拉在學生會辦公室疲於分類文件的匆碌背影。

  「對了,前輩,下次能不能不要選在學校?」她轉過頭,那對甜膩的奶油色的眼眸柔和地瞇起。里維雖然從未承認過,但他是喜歡著佩特拉眼睛的顏色及形狀,他也喜歡佩特拉這樣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妳覺得不自在嗎?」
  「有一點。」
  此時里維瞥見書桌桌角沾上了一點灰塵,橡木的外層上了一層淺蜜糖色的淡漆,能清晰地看見橡木的山形木紋,但里維的目光之所以停在那一點上顯然不是為了欣賞木紋,而是附著於木紋上的塵埃。他斜視著灰塵,皺起眉頭。
  「可是,佩特拉,」里維不自覺地拿起手帕開始擦拭起辦公桌上的灰塵,「我們的關係,僅限學校吧。」
  佩特拉聞言,轉過頭去後才回答。
  「……啊,也是呢。對不起,問了奇怪的話。」

  ──里維前輩的潔癖也包含了人際關係呢。
  佩特拉哼起歌。





04.

  又是某一日,里維再度於學生會議室內讓佩特拉跨坐在他身上,並讓她解開他的釦子。
  里維的襯衫,彷彿是為了讓佩特拉的手觸摸方而存在一般。扣子是為了被解開而生的──就算說這種冷笑話,他想佩特拉也不會真的覺得好笑。
  那天佩特拉依舊為她深愛的學長張開了大腿。她用彷彿進入恍惚狀態般的聲音喚著:「里維。」那個相當注重階級關係的佩特拉偶爾會在這種時刻如此直呼他的名字。

  她叫自己的名字與因他的侵犯而發出的叫床聲──里維分不清他更喜歡哪方多一些。
  里維從來沒告訴過佩特拉他喜歡她的地方。
  若是他唐突地對她作出「我喜歡妳的叫床聲」之類的發言,佩特拉不知道會是先羞恥得熱淚盈眶或是直接賞他一巴掌──應該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較高。

  佩特拉喘著氣,任由里維入侵至她的深處,與心靈。
  佩特拉的世界裡──有著敬愛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深愛的他,與佩特拉自己。但唯有此刻,里維會幾乎佔據了她的全身全靈──直至她幾乎忘我到連「佩特拉.拉爾」自身的自我意識都薄弱不堪。

  「前輩有事瞞著我,對吧。」佩特拉說。
  里維的動作因而停頓了晌,但隨即又繼續愛撫著她。
  「……我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又這麼說了。」她輕輕笑著。「但不要緊的,我也只是『知道』而已。我不知道內容,也不會去深究的。」

  「……好像夢一樣呢。」佩特拉又說。她含著眼淚,邊嚐著快感與仍舊無法習慣的疼痛,一邊如此說道。
  像夢一樣?里維在心底複誦。
  實際上的里維是這麼回答的:「那就讓它成為一場夢吧。」
  「──真是一場美夢呢,前輩。」
  他分不清楚佩特拉此刻的表情是哭是笑。

  「……但是啊,佩特拉──」





05.

  ──但是妳該醒了。
  他說。


  妳該醒了,佩特拉。


  他毫無勸告之意地說。





06.

  佩特拉在里維的呼喚中甦醒過來。

  「──別餵那傢伙餵到一半睡著了。」
  聽見丈夫的責怪,佩特拉才驚覺手中的奶瓶已經失去了平衡,但里維俐落地接住了它,並直接遞回到她的手上。
  「真、真是對不起……」
  「妳很累嗎?我去跟艾爾文說讓妳放幾天假。」
  「不不不用啦,大概是昨天出任務又沒怎麼睡好──我沒事的。」
  里維將手掌覆蓋在妻子的額頭上,確認她確實沒有發燒,但仍是微微皺起眉,略感不悅地說:
  「……我看都是為了照顧前陣子生病的這傢伙的錯吧。」
  不由分說地將錯怪在孩子身上。

  「不、不是的啦。還有請別再將孩子丟到消毒水裡了!我覺得莫爾就是因為這樣才重感冒的。」接著佩特拉又輕聲補充了一句:偶爾也叫叫自己兒子的名字嘛,別老是這傢伙那傢伙的。
  「我只是在幫他洗澡。」
  「請用普通的清水洗……」
  里維板著臉輕哼了一聲,
  「我會將他丟進消毒水裡表示我認為他還有救。如果哪天我判斷他已經沒救了,那麼我會選擇將他扔進垃圾桶。」
  「──求求你千萬別這麼做!」
  佩特拉欲哭無淚。

  語畢,突然又感到一震暈眩,佩特拉下意識地扶住了額頭。
  「──妳真的沒事?」
  「嗯,沒事的。」她勉力打起精神,對丈夫露出微笑,「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什麼夢?」
  「嗯……記不太清了。」腦袋微微發疼,「應該是有關學生時代的夢。高中──對,是高中時期。但其他的就記不起來了。」
  里維靜默地觀察著她的反應。

  「高中。」他開始回想,「我記得妳讀的是女校對吧。」
  「嗯,沒錯。私立的女子中學──前輩記得是男校?」
  「對,也是軍校。國中以後,我讀的全都是男校。」
  佩特拉噗嗤地一聲笑了,「──難怪當初初次遇到你時,總覺得你非常不會應付女性呢。」
  「妳讀的不也是女校?」
  「是沒錯。但是會參加聯誼呀。前輩一定是完全不碰聯誼的那種人吧。」
  「我有自知之明會把場子搞冷,所以從來不去。」
  「怎麼說呢,高中時期畢竟還是要把握住青春啊──嗯?」

  佩特拉偏著頭,一面有些困惑地說:
  「不過……奇怪,好像又不是高中時──但又確實是高中?」
  「……妳睡昏頭了吧。」
  「咦,才不是呢。其他細節都忘了,只有這點我記得很清楚──」

  「我不是在說『妳』。」




     咦?






07.

  「──別睡昏頭了,佩特拉。」

  ──兵長的聲音。
  認知到這點後,她睜開眼睛,好不容易恢復意識過後,忍不住紅了臉。
  同桌的艾魯多、歐魯、君達與兵長──總共四對眼睛都凝視著睡昏頭的自己。

  「咦──哇啊啊啊!對不起,兵長……我不小心睡著了。」
  「肯定是夢到在偷吃東西的夢吧,妳的口水都流出來了。」歐魯滿懷惡意地說,「果然還差得遠呢,佩特拉。」
  「歐魯你閉嘴啦!才不是這樣。而且既然是在作夢,為什麼我還要『偷』吃不可啊。」
  「哎呀,佩特拉,別這麼激動。」艾魯多試著打圓場,但佩特拉和歐魯都互相瞪視著彼此,顯然徒勞無功。
  君達則是淡淡補了一句:「妳的確該擦一下嘴巴,佩特拉。」
  她又羞又愧地接過紙巾擦拭著嘴角。
  ──在兵長面前還搞成這樣,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里維皺起眉,環視一圈後再度重新開口:
  「剛剛說到艾連的事,每個人都對這個人略有耳聞吧。接著我們要擔下監視並看管他的工作,也就是『特別作戰小組』。由我們五個人擔下此任務。明白嗎?」
  「是。」四人皆異口同聲地應諾。
  「明天我們就要去見他了,作好準備吧。」

  示意散會後,里維邊將資料及文件仔細地疊合成整齊的一疊,垂直地以輕敲桌面以利文件對齊收在懷裡,又說:「佩特拉,妳等會跟我一起來。」
  「……是的。」
  即使明白兵長不是會為打瞌睡就懲罰下屬的人,佩特拉仍不免緊張。





08.

  她闔眼,
  再度睜開眼睛。

  ──重建視界。


  「────佩特拉!」


  是歐魯。
  歐魯聲嘶力竭的聲音。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傳來歐魯的聲音,傳來女巨人奔跑所造成的劇烈震動聲。
  那奔馳的動作──用踐踏草地的形容都顯得輕微,她以就像是要碾碎大地一般的姿態襲擊而來。
  天旋地轉。
  聲音。
  視覺已經沒有意義。
  只剩下聲音。
  只留下聲音。

  「佩特拉──快轉換姿勢!快啊!」

  但不知為何,
  感覺又十分遙遠。

  她想起來自己正面對著什麼了。
  她想起她的敵人,也想起了自己是誰。
  她窮盡一生中面對的所有敵人中,最可恨的那一個。
  里維班與全人類的敵人。
  她可恨的仇敵。

  歐魯的叫喊聲、腦中徘徊的守護艾連的使命意識、無知造就的錯愕、君達之死的悔恨、艾魯多之死的驚愕、逐漸遠去的視野、逐漸逼近的巨大腳掌、對女巨人的殺意、對女巨人的憤怒、對女巨人的恐懼、死的預感、對死的畏懼、對生的執著、她想逃、她要逃、她該逃、她非逃不可──可是已經無處可逃了──啊啊,還有兵長──是了,對里維兵長的思慕之情──全部──全部的全部,
  這一切,一切都令她────

  接著鮮血濺滿她全身。
  她沐浴於血泉的中央。
  渾身浴血、渾身沐血的她。
  惡臭以她為中心向四周溢散。
  ……不對,她並非以血泉為浴池。
  並非如此,

  是她成為了血與肉糊的本身。


  「──佩特拉。」


  有另一道聲音正在呼喚她。
  她再度闔上眼瞼。





09.

  「佩特拉,妳有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
  「──啊,有、有的。」她回過神,慌忙應對,「那個,是要把這些資料送去給艾爾文團長那裡對吧。」
  「嗯,別忘了這些通通要他簽名。」
  「我明白了,交給我吧。」佩特拉謹慎地接過公文,一面困擾自己為何最近腦袋總迷迷糊糊的,以及夢到一些奇怪的夢。夢嗎?夢嗎?那些夢過於清晰,又或者正因為是夢才這麼清晰吧。清晰得很不真實。而且佩特拉總覺得她就要將整件事串連在一起了──
  正要轉過身離去時,又被里維給叫住。

  「還有,別忘了時間,佩特拉。」

  這關鍵的一句話讓她再度嫣紅了臉。
  佩特拉忍住讓自己不作出不得體的反應與羞怯的態度──這一點都不像她。
  「是的。我不會遲到的,請您放心。」

  畢竟是約會。





10.

  佩特拉不是特別在乎「名分」這回事,里維則是厭惡著周遭的注視與閒言閒語,是故兩人對於隱瞞關係地私下交往著此事都沒有任何意見與不滿,甚至是滿足於這樣的關係。
  她紅著臉接受里維的觸摸。
  在他們正式發展成這層關係前,佩特拉曾經說過「我不想越矩」這種話,而如今雖然那種想法未曾消失,卻已經不再那麼重要。至少在兩人交歡時,那種想法早就煙消雲散。

  「……剛剛為什麼在會議裡睡著了?」里維唐突地冒出這句話。
  在兩人獨處時,里維與佩特拉都心照不宣地從不提及公事上的事,但現在里維卻在這種時刻使用公事上的語氣來質問她。佩特拉因此而感到些微的混亂。
  她不知道該用哪一邊的態度回應才好。
  「是我昨天讓妳太累了嗎?」里維又補充一句,手上的動作沒有因此停下來。
  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事情後,佩特拉不禁再度湧現羞恥得想把自己埋起來的衝動。
  「──我想不是這樣啦……」
  應該。

  「那妳就再忍耐一天吧。佩特拉。」
  「……好的。」

  里維雙手的觸感,儘管隔著衣物,但她仍是感覺到了。接著里維解開了鈕扣,讓手指直接碰觸她的肌膚與乳房。佩特拉已經相當習慣他的觸摸了。
  衣服摩擦的聲音,肌膚相親的觸感,戀人的鼻息。
  但正因如此,里維的前戲與動作到一個程度的同時,佩特拉就察覺自己已經濕了,彷彿雛鳥總是知道自己該在何時破殼而出。

  佩特拉以仰躺的姿勢將頭側向右邊,她盯著被褥的皺褶發呆,漫不經心地想,等兵長離去後要想辦法再將它攤平呢。但即使攤平後,摺痕大概還是會留下來吧;如同紙的摺痕,即便如何想將它撫平、恢復原狀,那道摺痕也永遠都會在,永遠伴隨它一生。就像記錄,就像愛;就像如今的佩特拉,就像如今輕輕地吻著她的頸間的上司。
  他們畢竟不是水做的。無法將一切付諸流水,掀起的波紋也無法被撫平。

  「晚安,兵長。」
  里維皺起眉頭。
  「現在就說晚安?」
  「那改說早安好了。明天的份。」
  「現在才剛入夜而已呢。」
  「──我是怕明天爬不起來囉。有可能會累到直接睡到中午呢。」
  「不成。」里維一口回絕,「妳早上要爬起來幫我送公文,妳白天幫我送出的只是一小部分,我桌上可是還有一整疊。還有別忘了我們明天要去接艾連。」
  「那今天就別讓我太累?」
  「……我可以再原諒妳一次在會議上打瞌睡。」
  佩特拉又好氣又好笑,里維兵長平時給人的形象就活像個禁慾的化身,有時候卻又像小孩子一樣不講道理。

  里維從來不對佩特拉說愛或喜歡。但佩特拉會說。像普天下所有陷入戀愛的少女那樣,對著心上人帶點遲疑與羞澀地嚅囁著愛語。即便她是那個菁英班中的佩特拉.拉爾,但她當然有所戒備與熟稔界線,她也從不在他人面前輕易流露出那一面。
  佩特拉在同輩中已經顯得相當成熟,狩獵巨人時那精悍的模樣也幾乎從未失態過了──某個部份的原因是,她努力想藉此將第一次牆外調查的黑歷史給覆蓋過去。

  里維將佩特拉濡濕的額髮塞至她的耳後,並在額上落下一吻。里維很少這樣吻她,令她反而產生了些許的不自在,而在瞬間有了一點退卻之意。儘管那反應極為輕微且稍縱即逝,卻仍是沒逃出里維的眼睛。
  但里維沒對此多表示什麼。

  他看見佩特拉露出幸福的表情。
  里維感到有些心情複雜,一方面又覺得只要她覺得幸福,那麼一切也都無所謂了。

  可是,
  可是,
  佩特拉,那樣說了,

  「好像夢一樣呢。」
  「…………」

  「像是一場美夢。」
  「…………」

  為什麼妳會這麼說呢?
  里維想這樣問她。
  明明是現實,卻又將之形容為夢境。
  妳不肯視它為真物嗎?
  妳不認為這份幸福是真實的嗎?
  ──像是在控訴偽物、肯定仿造品的可能性。
  佩特拉否定了此物為真。

  「……我覺得很可怕,兵長。」

  看吧,又來了。





11.

  很多個佩特拉。
  無數個佩特拉。
  不同的佩特拉。
  相似的佩特拉。
  相同的佩特拉。

  佩特拉就是佩特拉。

  他放棄計算。
  他從不計算。

  他重來過無數次。
  他重複過無數次。
  重來和重複不同,複寫和反覆不同。
  他試過。
  嘗試、嘗試、嘗試。

  到放棄為止。
  到極限為止。
  到筋疲力盡為止。
  到他願意放棄一切為止。
  到佩特拉願意放棄為止。
  到他願意放棄佩特拉為止。
  到佩特拉願意放過他為止──





12.

  妳知道恐懼分為兩種,佩特拉。

  一種是不知道恐懼所為何物所以才恐懼,
  一種是知道該恐懼所為何物所以才恐懼。

  妳現在正害怕著我這件事──是屬於哪一邊?
  妳是害怕不知道黑暗中會出現某種未知的事物而感到畏懼──還是正因為妳知道黑暗中藏著何種事物才感到恐懼?

  ……是呢,究竟是哪一邊呢。

  妳出自什麼畏懼我?
  本能?未知?還是經驗?

  我想,是經驗吧。
  ……是的,是已知的恐懼。正因為已知所以才感到恐懼。
  黑暗之所以會令人畏懼是出自未知,就如同大多數的人排斥死亡一樣──因為不知道黑暗中會存在著什麼未知的東西、因為沒有死過所以感到害怕──但是現在的情況與那無關。
  我是知道的。
  不是出自無知。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恐懼。

  所以說──兵長,這世界上沒有撒謊過的人是不存在的吧。我也是一樣的。和大多數心懷黑暗與卑劣的人類沒有什麼差別,即便不是身為騙子,我也曾經說過謊。
  那不是什麼特別可恥的事吧。
  謝謝您的安慰。但是──

  正因此我──知道兵長您在撒謊。
  …………

  獲得知識也伴隨著恐懼與風險──您曾經聽過類似的說法嗎?
  沒有。
  嗯,其實只是個很奇怪且漏洞百出的說法,稱不上是理論。
  妳說說看。
  假使說,在一分鐘前,某人並不認識蘋果這個東西,也不知道蘋果是紅色的,而在下一分鐘,有個小販給予了他一顆蘋果,告訴他這東西就是蘋果──紅色的蘋果。於是那個人就獲得了蘋果的外型、與蘋果是紅色的這項知識了。
  可是,這個人,在獲得了新的知識的同時,他那個「不知道蘋果所為何物」的世界就消失了。
  他再也回不去不知道蘋果的那個世界了。一輩子都回不去。
  每分每秒得到新的訊息及知識的同時──過去的那個自己也正不斷地死去。
  ……我認為這和此刻的狀況並不類似,佩特拉。
  嗯,是啊。對不起。
  只是我呢,在發現這份真實──或謊言後,過去的那個「無知的佩特拉」也消失了。

  她又複誦一遍,
  ──消失了。

  我不想知道您為何撒謊。
  我想知道您為了誰撒謊。

  兵長──佩特拉囁嚅著,伸長了手,將手臂繞至他的後頸,像是要擁他入懷的動作。

  您想得到的,究竟是哪個「佩特拉」?
  您想囚禁、束縛的,究竟是哪一個「我」?
  您不願失去的「我」──會是「我」嗎?


  ──我想知道……


  佩特拉壓低了聲音,聲調平穩,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會遺漏。

  為了誰呢──她的奶油色瞳孔一瞬間清澈得刺眼,同時也映出她瞳孔中所注視的他自己。里維總是認為她那接近奶油色的眼眸色過於甜膩,直至今日才發現那對眼睛其實清澈得可怕,清澈到甚至容不下由她自身衍伸的一丁點汙濁,清澈到足以清楚地映出他的存在。
  里維從她的眼中看見自己的瞳孔顏色。

  為了誰?

  是為了她,
  還是為了他自己?





13.

  世間萬物有如南柯一夢。
  夢境的餘毒依舊殘留著。

  「 」倘若是夢,「 」則為假;
  「 」倘若非夢,「 」則為虛。

  假象與虛像。
  必須抉擇。
  必須選擇。
  做出取捨。
  衡量,
  而後傾斜。

  「選擇」某人,也就是「不選擇」某人的意思。
  就如同對所有人都溫柔之人,實際上從未喜歡過任何人──和那意思是一樣的。

  虛假的妳與不存在的妳,該以何者為優先?
  愚蠢的世界與空無一物的世界,該認定何方為正確?

  但無論如何真實的妳都不存在。
  無論如何真正的妳哪裡也不在。
  妳是無法立足於任何世界的,無論如何都不行,無論哪裡都不行。
  作為真物的妳──正因為存在於任何地方、所以也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當世界化為夢境擴張邊界時留下的侵蝕遺骸,
  當世間充斥著騙子與虛言、假象與偽物,
  當再也無法區分謊言與真話之時,
  當再也無法辨別夢境與現實之時,
  何方為假何者為虛便已不具意義。

  真物業已不復存在的同時,
  真物亦既已存在。

  說謊村的居民滿口謊言。
  說謊村的居民只說謊言。
  說謊村不存在任何真話。


  ──是故說謊村也理應不存在任何謊言的概念。


  少女將這個故事悄聲送入心上人的耳裡。

  她是這麼說的: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說謊村的村民更誠實的人喔。」





14.

  「但難道不能是妳嗎?」

  里維冷漠地笑了。
  他鮮少露出笑容,即便真的牽動起嘴角,也從來都是出自嘲諷與不快,而如今他便在這種情況下笑了出來。
  佩特拉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難道不能是妳嗎?妳說正因為騙子才能了解騙子的心情──妳也撒了謊,在同樣的情境下說了同一種謊言,妳確實撒謊了。
  那為什麼不能是妳的謊言呢?」

  ──我只是在配合著妳而已。
  ──囚禁我的人是妳啊。
  里維一字一句如此訴說。

  佩特拉噤口不語。

  「……睡吧。

  小鳥該是時候歸巢。
  金絲雀也終歸要回到牢籠。
  死人終究要沉眠於荒野。
  死屍終將要埋葬於穢土。
  擁有自由之翼的傢伙,實際上卻又為了枷鎖而生。
  里維聯想起了地下街的事,想起遇見艾爾文以前的事。
  那時的他並不自由,當然,披上自由之翼後也未曾解放過。


  「──睡吧,佩特拉。」


  這次他不再將她喚醒。
  她終於不必再度甦醒。





15.

  願妳不再醒轉。
  願妳不再煩惱。
  願妳永生永世被囚禁。
  願妳永遠遊蕩於夢的國度。
  倘若是個美夢,那便定居於此吧。
  倘若是個惡夢,那便乞求妳永不醒轉──請妳千萬別發現它是個惡夢。

  夢都該是美好的。
  惡夢也是美好的。
  正因為有惡夢,所以現實才美好。
  正因為現實如惡夢,所以美夢才如此美好。

  妳無法分辨何為謊言何方夢境吧?

  願妳長眠不醒。


  願妳就此死在夢裡。





16.

  她發著燒跟兒子說想見前輩、想見里維。
  才三歲大的兒子手足無措了,他再怎麼早熟也無法應付這種情況。莫爾只能握著母親的手不知所措,用關切的眼神注視著母親。他看見母親蒼白的臉頰與額際不斷滲出汗水,他判斷母親大概是覺得很熱,但母親卻又說了聲「好冷」。他只得先放開與母親交握的手,奔到臥室去拉了條長長的灰色毯子,一路拖到客廳,讓母親蓋著毯子在沙發上靜養。
  接著莫爾再度牽起母親的手。
  他覺得很冰冷。

  為人母親的佩特拉鮮少生病,莫爾也是第一次見她這樣,甚在他的記憶裡,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孱弱的一面。他從未像這刻那般期待父親盡早歸來。
  莫爾握住佩特拉的手此事對佩特拉的康復沒有半點作用,但里維的或許可以。父親的手勁比他強大得多,他還可以輕鬆地就將母親抱回房間去或送母親去看醫生,而莫爾只配當個家具在一旁乾焦急。

  「母親,妳還好嗎?」
  「……沒事的,莫爾。」母親溫柔地摸著他的頭,安慰著他,但意識顯然陷入了恍惚。
  接著佩特拉又發出了囈語般的聲音。
  那音節像是在喊著父親的名字。

  他望向窗外,天色很暗。年幼的孩子不明白如何辨別氣候的轉變,他只覺得天色與平時迥異,灰濛濛的,染上了父親最討厭的顏色──莫爾喃喃唸道:為什麼天空上全是灰塵呢?取代了藍色與白色,就這樣塗汙在蒼穹上,彷彿作畫失敗、失手了一般。莫爾尚不明白這樣的色彩與構圖也是屬於天空的一部份。

  暴風雨的前夕。

  里維暫時是回不了家了。
  但佩特拉與莫爾都還不知道。

  佩特拉沒看見窗外的景色,卻知道已然暮色垂兮。在歸山的落日餘暉將大地鑲滿金色前,陰霾造訪了,而後塵埃尚未落地,她便已知道了它的顏色。
  普天下所有的汙穢都該是那個顏色。如同里維深深厭惡的、且總是急欲消除的那些。
  在氣勢滂沱的交響樂來臨前會先譜出節奏單一的旋律,而在樂章成型前──唯有駭人的寂靜。話語就在口邊,卻一字未出。
  她知道有事將發生。

  半夢半醒的佩特拉讓兒子牽著自己的手,閉上眼睛感受兒子手心的溫度,一邊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而介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的佩特拉此刻終於察覺了一件事──


  她既在這裡。


  也不存在於這裡。






-Tbc-





  因為實在寫不完所以先砍半,看能不能在到下篇就兩萬字內完結。
  我從來就不是喜歡寫太長也不喜歡連載,比較喜歡一篇全文完(有各種原因)……但我發現最近越來越無法抓字數,可能跟我不打大綱有關係。

  這次試著嘗試了一點很少寫的設定,希望大家會喜歡。
  雖然我本來就很支離破碎的寫法,配上這個設定更支離破碎了。
  如果都還是看得懂就實在萬幸…

  慣例這次也放入了很多寫個人興趣的東西,抱歉,我有時都覺得自己嘮叨一堆超煩的(ry

  本來想當作新年禮物什麼的,但因為中間放了一段時間都沒繼續寫,
  現在都1/17了……呃,大家新年快樂?  

8 則留言:

  1. \校園梗什麼的最萌了/
    希望泡桑可以多寫一點^__^
    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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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喜歡/

      這篇的誕生原因也是因為我想寫校園的里佩,但後來就不知道歪到哪去了(爆)
      之後可能會變成多線發展XDD
      下一篇當然也會繼續寫校園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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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泡殿寫的很好喔><
    只是看到校園的部分有時候會很害羞-/////-
    期待下一篇囉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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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home1002890226
      謝謝XDDD
      雖然覺得這篇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得到喜歡真的很開心XD

      最近正在忙其他的稿子,如果可以會努力在最近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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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是平行時空的概念嗎?
    總覺得令人興味盎然呢~
    期待您的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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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對XD
      難得想要玩玩平行世界來著,不過因為都是憑感覺寫,目前還沒考慮好接下來要怎麼結尾……
      感謝喜歡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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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很喜歡泡殿大的巨人文>///<
    當然也喜歡你的其他文,不過想問問你最近還有要再繼續創作巨人文嗎?
    有沒有考慮其他CP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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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好:
      感謝你的支持!我真的已經好久沒寫巨人的同人了呢…XD
      如果之後要創作應該還是會繼續創作里佩,其他CP雖然也有不少喜歡的,但暫時沒有打算…><(百合組是有點可能)

      另外八月的CWT40如果時間允許會出里佩本XD(不過是寄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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