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5日 星期三

【進擊的巨人×里佩】葬送之後,重逢之前


00

  佩特拉第一次為里維半夜送茶,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失眠與前些日子捎來的、來自父親的家書,又或者該說是因為家書而失眠──這樣說比較正確。父親的信上寫著,家裡養的老狗病了,時日不多,過些日子放假的話就回來家裡看看吧。佩特拉望著那簡潔、潦草的父親字跡,來回閱讀了三遍、四遍、五遍,到了第五遍後才將信紙沿著摺痕對折兩次──這是父親習慣的折法──再整齊地放回信封。佩特拉蹙起眉,捏緊信封的手指微微泛白。
  真奇怪呢。佩特拉喃喃地說。當天她失眠了。
  然後她為仍在半夜工作的兵長送上了一壺茶。

  ──為什麼會失眠呢?里維並沒有這麼問,但佩特拉會問。
  里維這麼回答:「沒有失眠。一直以來這個時間都還是醒著的。」
  這不是一天只能睡三個小時左右嗎──里維大概是覺察佩特拉意識到了這點,在佩特拉開口自薦幫忙前,他說:「算了吧。」
  「呃?」
  「我一直都習慣只睡這個時間,工作量也負荷得來。妳如果往後硬是要這個時間來幫忙,反而會拖垮妳在白天時的工作效率。」
  里維的話既合理又實際,佩特拉一時語塞。被說是無情也無可奈何,但佩特拉確實不具備著足以分擔里維工作的能力。畢竟這件事不單是論及能力,有些事情也並非單純說是「想幫忙」就能幫上忙的。
  「妳想要幫忙的話,」里維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以後妳若是又失眠,就再幫我送杯茶就好。」
  「……好的。」
  即使只得到里維的這些無足輕重的話語,佩特拉仍是開心不已。

  「對了,妳為什麼失眠了?佩特拉。」里維隨口問道。
  「父親的信。」
  里維默不作聲地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信上說家裡養的老狗病了,希望我回去探望。」她的口氣有些遲疑,像是突然對自己的話語感到迷惑了一般。里維沒有遺漏這份不協調感。
  「怎麼,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他問。

  「……我們家養的那隻狗早就死了。」佩特拉回答。






01

  里維走出寢室後,在走廊遇見了同僚,一名叫奧德烈的資深調查軍團士兵。奧德烈看見里維,立刻向他打了招呼。

  「早啊,里維。」
  「早。」里維簡單地回應。
  接著奧德烈露出了揶揄般的表情,「你們兩個一起出來啊?」指著里維身旁的佩特拉。
  「……你在說什麼啊。」里維露出厭惡的表情,像是奧德烈開了個惡劣的玩笑,「沒有這回事。」
  而一旁的佩特拉早就因為這一席話嫣紅了臉。等她回復平時的狀態後,也跟著幫腔:「是啊,奧德烈前輩,才沒有這回事的……」語尾卻到最後越來越小聲。事實上別說暴露關係了,他們的確連實質上的名份都沒有。

  奧德烈一瞬間露出了遲疑的表情,來回看著里維和佩特拉的臉,過了幾秒後才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杓,說了聲:「……啊,抱歉吶。」
  說了奇怪的話,不好意思。奧德烈說。
  里維面色不善地瞅了他一眼,沒有回腔,接著加快腳步逕自離去了。即使他加快了速度,跫音仍是維持著一定的節奏。佩特拉見里維匆忙地穿過走廊,眼看就要消失在轉角處,於是也連忙跟了上去。
  臨走前她回過頭,向奧德烈比了個「抱歉」的手勢。

  奧德烈望著他們的背影,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我真是的。」奧德烈自言自語道,語帶苦澀,「怎麼會那麼說呢……里維肯定會生氣吧。」

  ──再說,里維也對這類話題很不擅長呢。




02

  接著在下個轉角遇見的是漢吉分隊長。

  漢吉一見到里維便急忙跟他分享著巨人數據上的更新資訊。里維起先是皺著眉凝聽,後來隨著漢吉逐漸高亢的情緒增溫,他越是聽不下去,眉間的細紋也刻得更深了。
  ──雜音和不必要的情感摻雜太多了。佩特拉在一旁看著,幫未置一詞的里維配音。

  「呃……早安,漢吉分隊長。」
  而漢吉專注地和里維說話,沒聽見佩特拉的道早安,只是拉著里維一個勁地單方面灌輸大量的資訊。
  佩特拉心想:真是的,兩位一大早就這麼折騰,都還沒吃早餐吧。

  平日佩特拉都會去幫忙將里維的早餐送去他辦公室,今天則是選擇站在里維的身側等待著他。
  她將雙手擺置在背後,與平時相異,有些不自在地擺弄衣襬,然後將雙手交疊在背後。這樣的行為會暴露出自己的情緒,勉力自恃的她以往總是避免自己不經意做出這些小動作。
  她以前不會做這些動作的。





03

  ──能看得見那道光芒閃爍著的是什麼嗎?
  那道光。熟悉的光線。
  像記號似的。
  與眼裡閃爍著的神采。
  佩特拉目光的涵義──

  一切都會沒事的。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如同預定和諧般。
  美好,
  且安然。
  沐浴在陽光下時,她只感覺到平靜。
  暴露在空氣中時,她感到平穩泰然。

  沒什麼好擔心的。
  沒什麼好動搖的。
  空氣也是,陽光也是,水也是,世界也是。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
  無論何時何地,都佇立在原地,位居那個位置,行走固定的路線。
  因為日常才是──最自然的。
  沒有變異的話,一切都很和平。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這裡。

  ……
  注視著彼此的那一刻──她的目光閃耀著異樣的神采。奶油色的瞳孔因為濕潤而朦朧,但那抹霧氣終究沒有化為水珠,她只覺得視線模糊。光線折射,視野產生了偏差。
  曲折。
  扭曲。
  沒有說出口。她歛眼,然後瞠開。闔起眼眸,再度張開。
  注視著那對眼眸,他看見自己倒映於此。清澈的湖面沒有產生漣漪,毫無動搖,毫無起伏,她不是毫無情感之人──卻潔白無瑕。

  潔白從來不是──溫柔的顏色。
  白色很冷酷。
  白色很殘酷。
  白色很冰冷。
  白色很冷漠。

  當里維無意間將佩特拉比喻為純白,那麼他的用意又為何?
  他眼中的佩特拉──又是什麼模樣?
  以何種姿態,存在於他的世界中?
  純白,所以才漆黑無底。
  正如溫柔──所以才殘酷。
  如同漩渦。黑得深不見底。
  朝那片黑暗伸出了手──最終連自己的手也看不到。甚至連自己是否存在,也無法確認。

  他們注視彼此,想起了當初沒說出口的話。
  當初明明可以大喊而出的話語、理應聲嘶力竭道出的話語、也可以選擇嚅囁而出的耳語──但那時她注視著他時,他卻表示一切都毋須言明。是故本應可道盡一切的話語,最終僅止於此。
  他說毋須言語,她卻不覺得他能夠感受到所有的事情。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這裡。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這裡等你。





04

  里維在與漢吉折騰一翻後,終於擺脫了她,去吃了早餐。佩特拉坐在他的對面,默默地看著他吃完。
  「兵長真喜歡紅茶呢。」她小聲地說著,看著里維啜飲著他為自己泡的茶,茶葉的芳香飄逸出來,這是先前艾爾文團長送他的茶葉吧。但對這句話,里維並沒有反應。
  里維規矩地用完了餐,期間沒有任何一句交談。

  接著他們一路穿越走廊,腳步依舊維持著一定的節奏,於是佩特拉也跟在他身後配合著他的步伐。兩人因為身高差不多,佩特拉對於跟上里維的步伐並沒有吃力的感覺。
  里維回到了辦公室。
  他的房間沒有窗戶,無從看到窗外的情況,可是佩特拉想著,最近幾日天氣有點不太穩定,無意間聽到走廊上的女性士兵說了句「空氣濕黏黏的」,於是佩特拉腦中自然地浮現了天空被烏雲壟罩的模樣。大地被黑夜覆蓋,厚重的雲層遮住了光線,灰色、白色與藍色像是無法調勻似的,在蒼穹的畫布上染成了漸層的漩渦,越是向前延伸,天空越是陰暗。雨天的前兆。

  「……衣服,希望曬衣服和被單的士兵要在下雨前注意到啊。」佩特拉喃喃地說。她話說得輕微,里維也沒聽見,將頭埋在文件堆中,頭也沒抬。
  里維捏緊了筆身,指頭關節微微泛白,從外表實在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佩特拉在他精悍的側臉上停頓了幾秒,嘆了口氣。
  最後他們在這樣的靜謐氛圍中度過了上午。
  佩特拉沒有開口。
  里維也沉默不語。

  她──曾經以為他真的懂她。
  里維是否也有過同樣的想法呢?
  前些日子,她和里維在這個房間內許下了承諾。或許那要說是承諾也過於輕微──畢竟沒有期限,也沒有制約,僅能形容為約束。他與她都沒有將之視為兒戲的打算。並不輕浮,但著實舉無足輕重。
  畢竟由一般世俗的標準來看,只是兒戲吧。
  那種約定。
  約束。
  束縛。
  枷鎖。
  他與她各別為自己套上了枷鎖,渴望前往牢籠。
  披著自由之翼的傢伙,卻渴求在囚牢中度過餘生。

  ──為何祈求這種東西?
  渴望得到愛情的束縛、深陷家庭的牢房、被名為戀人的項圈緊緊套牢住,擁有自由之翼之人──這般渴求的東西,常人肯定難以理解這份想望。作為調查兵團的成員,擁有這種東西只是負擔,因為一旦說出口,便會不由分說、蠻橫地將之加諸於自身的背上。不可能背負著這種東西上戰場的。
  背負著這種東西──與巨人奮戰?
  癡人說夢。
  可是,正因為無法背負──他們才想要能夠背負
  人類總是渴望獲得自己沒有的東西。
  人類總是渴求著自己無法擁有之物。
  人類總是將手伸向了自己觸及不到的地方。

  是故,里維也伸出了手、伸向了佩特拉……他啊,毅然決然地牽起佩特拉的手,對她認真地訴說了。對她說了真話,也說了假話;向她傳達了真心,也隱瞞了真意。而就像里維在她眼中看見了自身的倒影,佩特拉也在里維的漆黑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存在。她看見里維漆黑的眼眸中如黑寶石般流洩出奇異的光芒。
  她是當真存在於那位人類最強的世界裡──這件事讓她比什麼都開心,同時也湧現出油然而生的悲哀,因而濕潤了眼眶。

  饒是那日的誓言,不過是輕微之語。
  混雜了真心的謊言與──虛偽的真話。
  所以那一瞬間,她和他在同一個空間中,共有了短暫的兩人世界──這種話或許過於迂腐,但佩特拉是發自內心。她來到了里維的世界,入侵了人類最強的領地。
  她想成為他領土範圍內的居民。就是不成為子民──哪怕是一個區區的浮游也好啊。
  所以,佩特拉才產生了錯覺。
  以為他的瞳孔中映照出自己,便是理解了彼此,成為心靈相通的存在。然而,事實上不然吧,就連現今也是,因此佩特拉感到挫敗。她的話語──無法傳達至里維的心中。
  里維也是,恐怕也不明白她的內心所想吧。

  心,
  心這種東西,是這麼複雜的東西嗎。
  ──廉價的煩惱。
  ──廉價的願望。
  不值一哂的渺小悲願。
  深愛著你──卻無法理解你。
  深愛的你──也無法理解我。
  佩特拉想:自己也不過如此呢,只是這點程度的存在。里維兵長還能夠看見這樣的自己,真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不幸了。

  佩特拉輕觸了里維的嘴唇。

  過去的畫面與現在的場景重疊在一起。





05

  或許並非那麼值得一提的是,即使那日兩人接吻過後,他們也沒有成為交往中的關係,無論是正式交往或暗地交往都沒有。而是保持著一段微妙的距離。
  像是戀人、實際上又不是戀人。
  深入點說的話,就是名份的問題。
  里維和佩特拉都不特別在意,於是也就放任這種關係持續下去。
  深愛著對方、注視著彼此,而後選擇不站在能夠盡情深愛對方的立場──選擇走向無法全心全意注視對方的位置。

  那樣也無所謂的。佩特拉在那日的隔天擦拭著櫃子上的灰塵時漫不經心地想著:那樣也不要緊的,因為即使不這麼做,也還是可以做類似戀人的事情。而誓約──也一樣有效。思及此,佩特拉又泛紅了雙頰。
  ──我是這麼容易動搖的女人嗎?還真是出乎意料地,成為了個無趣的女人啊。
  佩特拉晃了晃腦袋,試圖打起精神。她彎下身,將紅色的抹布浸入腳邊的水桶中,被水浸泡的紅布呈現成暗紅色,大略洗掉灰塵後擰乾抹布,再度起身擦拭著木櫃的外側。佩特拉踮起腳。位於頂端的角落特別難擦,也特別容易積蓄灰塵,要不是受過里維兵長的訓練,她以前在家裡打掃家中時也時常會忽略那些角落。
  拭起厚厚的一層灰,佩特拉產生了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糟糕,不會是步入兵長後塵的前兆吧?她暗感不妙。

  「──佩特拉。」

  回憶到一半,她被上司突然的呼喚給打斷了。
  「呃,是。」
  「……佩特拉。」他又用同樣的語調喚了一次。
  佩特拉再次回應:「是的,我在這裡,兵長。」
  「──妳在那裡呢。」里維接著用自言自語的音量這麼說,「我可是一點實感都沒有。」
  「我從以前就說過,要待在您的身邊了。」
  「對於那日的承諾,我想要道歉。雖然不是不經思考的話──但之後想過,會不會太操之過急了點。」
  「……請您不要道歉,我很開心。也不希望您感到後悔。」
  「不過,即使想要道歉,我也不會說出口。」里維說道:「那樣,對妳才是種褻瀆。」
  「請您──不要這樣說。」
  佩特拉悲傷地說。
  那道聲音──就宛如悲鳴。光是聽著,便隱隱作痛。

  「……我很多事情沒有告訴過妳。」
  「那種事情,我也是一樣的。所以──」
  「即使是實踐承諾後的將來,我大概也不會告訴妳吧。」里維斬釘截鐵地說,「我有很多隱瞞的事,也有不願面對的過去……但那仍舊……」話到語尾越說越輕,最後噤口不言。
  里維一時無法負荷自己腦袋的思緒奔馳,於是乾脆中斷了話語。
  而從頭到尾,他都未曾望向佩特拉一眼。

  ……為什麼不看著我呢?兵長。
  佩特拉的臉上失去了可稱之為表情的表情。

  請您不要感到後悔。
  請您不要感到愧疚。
  讓您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羞愧得想咬舌自盡的是我喔。

  ──那樣,不如當初什麼都不要說呢。





06

  即便現實上並沒有那樣的餘裕和心思,里維卻罕見地主動走出了調查兵團本部,前往酒吧。他沒有找人陪同,同時也沒有阻止他人跟隨,於是擔心他的佩特拉便跟了上去。
  她追隨著里維的腳步。

  夜色已然垂兮,天空拉上了一層簾幕,沒有要退場的打算──卻拉下了布幕,燈光隨之暗下。
  佩特拉在黑夜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里維穿梭在街道之間,沒有特別掩蓋相貌,但因為他太過自然,街上的行人反而都沒有特別注意到他。里維來到一間經過時偶爾會駐足的酒吧門前頓足,佩特拉對這間店有印象,但從沒有進去過。里維推開了門,木門上懸著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鈴聲。佩特拉緊緊跟著,在門扉闔上前一同進了室內。
  酒吧的主人看見來人,店主咋舌,但非摻雜著厭惡意味,他向里維打招呼:「哈囉,長官,真難得呢。」
  看起來里維似乎不是常客,卻已經讓店主留下了印象。

  與此同時,幾乎是同一時間,里維還沒坐定,背後便傳來一道開門聲,鈴聲清脆地響了幾聲,緊接著在里維之後進門的是一名妙齡女子。
  ──看來這時候客人都會陸續上門了呢。佩特拉環顧四周,確認店內的人數,如此作想:待會人潮應該會變得更多吧。
  「……怎麼,和女人一起來的嗎。」店主壓低了聲音,一旁的佩特拉不禁僵直了身體,緊張了起來,這種揶揄近日已經是第二次了,她用眼角瞅著里維的表情。
  里維緊繃著臉。平日他就時常臭臉迎人了,此刻他的表情看起來相較平時更嚴肅得駭人。
  ……不好,要發作了。

  「沒有這種事情。」
  「噢,抱歉。」店主面色赧然,「呃,所以是酒是一杯兩杯──」
  「當然是一杯。」
  「是的、是的,長官。」店主連忙說。
  他肥胖的身軀在吧檯內忙碌著,身上的衣服有些緊繃,特別是啤酒肚的那個位置,扣子緊得好像要被撐開似的,但他的手腳之俐落,添酒的姿勢也是,令佩特拉在觀察他的動作時湧現一股親切感。然後他順利地為里維送上了酒。

  佩特拉不喝酒。
  正確來說,是不怎麼喝酒。以前曾經被艾魯多指責過醉酒的模樣很可怕後(也從鼻青臉腫的歐魯口中得到證實),她就不怎麼碰了。她坐在一旁,看著兵長喝酒,如同昨天她坐在餐桌對面看著他用餐一般。

  就在此時,佩特拉察覺了一股不協調感。

  並未到異變那樣的等級。
  只是有一點……覺得哪裡不對勁。
  奇妙的不諧音符。
  在曠世巨作的樂譜上尋得瑕疵那般的感覺。
  像是錯覺。
  但實際上又不是錯覺。
  如同不小心將左右邊弄反了──那樣的顛覆感。
  好似某天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並非太陽東昇西落而是西昇東落。
  類似那樣的感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發現自己和里維兵長的話語漸漸無法產生交集。

  她早該注意到的。
  為什麼會沒有注意到呢?
  失敗,太失敗了。

  奧德烈前輩來回對看自己與里維兵長,面露苦澀的理由。
  漢吉分隊長一個勁拉著里維說話,沒向她道早安的理由。
  里維在酒吧,只為自己點了一杯酒的理由。
  里維總是不顧她的回應,顧自和她談話的理由。
  這幾天下來,從來沒有遇見艾魯多等人的理由。


  ……為什麼她會忘記呢?







  自己已經死去這件事。 










07

  死屍請沉眠於荒野──
  死人就不要假裝自己還活著。 






08

  但她仍是走著,像她還活著一般地,恬不知恥地、自然地踏在道路上,彷彿她還是尋常人類一般。即使時到今日,佩特拉仍然是跟在里維的身後。這真是最卑劣的執著啊,佩特拉腦中浮現了這句話。
  然後他們又遇見了奧德烈前輩。
  里維看也不看奧德烈一眼,視若無睹地與他擦身而過。接著,第一次,佩特拉放棄跟隨里維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事實上,她的面容大概也無法映照在鏡子上吧──所以也無法確認,佩特拉無從知悉如今的自己流露出了什麼樣的神情。但她已經無法顧及那些了。
  而「那些」,也是活人該擁有之物。
  她已經與此無關了。
  佩特拉佇立於奧德烈前輩的面前。奧德烈看見她突然停了下來,面帶訝異,也有幾分感嘆,「……妳好,佩特拉。」沒頭沒腦地,他這麼打了招呼。
  「你好,奧德烈前輩。」佩特拉也回應。
  「妳不要介意啦,很多人會這個樣子呢。」奧德烈又說。
  佩特拉如今的感情已經逐漸變得稀薄,但仍然是感覺得出奧德烈口中的關懷之意。

  這個人也很溫柔呢。連對著死人,也這麼溫柔。
  她心想:這個調查兵團內,溫柔的人太多了。

  「嗯,很多人都會這個樣子。一開始,會忘記自己死了,然後重複著生前最習慣的事情。因為是最習慣的事情,所以真的、真的、真的……很難察覺呢。像佩特拉妳,應該是覺得跟著里維的後面走,是最自然的事吧──是最理所當然的事吧。妳死後的這幾天都跟在他後面走,像生前那樣、像妳還活著時那般,走在一樣的位置上、踏著同樣的步伐、走過同樣的地方。就跟有時候人會不經意地做著習慣性的小動作,跟那個道理是一樣的──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也看過很多了。事實上,到了很久之後還沒有察覺的人還是很多呢,妳已經算很早發現了。」接著他又補充:嗯,不過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是一開始就覺察了。
  佩特拉靜靜地聽著。
  「……奧德烈前輩一直看得見嗎?」她問。
  「不是,算是最近才看得見的。」奧德烈沒有移開視線,「調查兵團裡面,看得見的人似乎意外地多呢。不知道跟長期看著人死去這件事有沒有關聯。」
  「說似乎是──」
  「他們不想承認自己看得見囉。」他乾脆地說:「又或者是只能看到些微模糊的影子,於是說服自己只是幻覺,當作沒看見。再來就是,大部分的……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自動消失。或許是完成了執念吧,就和我們看過的各種有關幽靈的故事一樣,完成了自己的心願,然後就消失。當然,理由和原理都不明,我只是猜測。我也很少這樣直接跟你們這樣對談呢,大多時候都是在一旁看著的份比較多。說到這個……」

  奧德烈停頓了一會,一臉歉意,乾脆地說:
  「對不起,佩特拉。那天早晨我是真的忘了妳已經死了。」
  佩特拉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一般狀態下該怎麼反應才是最適宜的?生氣嗎?悲傷嗎?還是應該覺得開心?
  「大概是因為長期看得見這些東西……所以腦袋也變得怪怪的,有時候看久了就會忘記──抱歉,我像是在為自己辯解吧。對里維也有點不好意思,在他眼裡我就是個會開死人玩笑的爛人吧。」
  「沒關係,請不要在意。」佩特拉聽見自己這麼說。
  此時的她,已經連聽見「死人」這個字眼都不會產生動搖了。

  接著她又問了個自己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是所有人都會回來嗎?」
  「說哪樣算是『回來』也有點微妙──以我的觀察來說是,沒有。當然也可能是他們『回』到了其他的地點,而因為我只在調查兵團本部出沒所以沒有注意到。不過我想,會回來的,一直都只有一部份。」
  「……」
  「會回來的人……應該──是有什麼願望的吧。」
  「……」
  「有什麼執著。或是掛念著的事情。」
  「……嗯,似乎是如此。」佩特拉傾斜著首級,操縱著最低限度的語言能力,奧德烈注意到佩特拉已經逐漸失去了喜怒哀樂──至少外表上是如此。
  「雖然,就連我自己本人也不清楚,但既然奧德烈前輩這樣說,應該就是了吧。」
  「里維的話,現在應該在辦公室喔。一如往常的。」
  「我知道。」
  「想要去的話,就去吧。那對妳而言才是最自然的。」若非如此,妳也不會回來這裡。
  「嗯。」
  佩特拉先是向奧德烈點頭致意,轉過身便欲要離去。但她走了幾步後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凝視著奧德烈。

  「……能否請教一件事情呢?你第一個搭話的亡靈──是我嗎?」
  「不是。」
  否則想來也不會對些事情如此瞭若指掌。
  「前輩第一個看見的對象……」
  「……女人的直覺真是不可小覷呢。」
  「因為你說了『最近』。」
  「嗯──最近、最近──該從哪裡開始算起才是最近也有些曖昧,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是相隔太遠的事情。」奧德烈說,「我前陣子結婚了,妳記得吧。」
  「記得。我還代替兵長出席了前輩的婚禮。」
  「對對,里維那傢伙,發了喜帖給他,竟然還拒絕參加推給妳,真是的。」奧德烈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口氣繼續說道:

  「我的妻子結婚不久後就死了。」

  「……」
  「是意外。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從小時候她就是個迷糊的女人……實在讓人無法撤手不管,想要照顧她,才向她求婚的……在大馬路上發呆……因為沒看到現場我也不清楚,但應該是發呆吧,以她的個性而言,結果就被馬車撞死了。有夠白痴。這種事真是想笑也笑不出來啊。」
  「……」
  「諷刺的是竟然不是先看到夥伴──而是妻子。在那之後,就一直看得到了。」
  奧德烈此時,露出了一抹瞭然於胸的笑容,
  「佩特拉,妳和我妻子很像呢。」
  「……是嗎?」

  「……女人這種生物,真是愛操心呢。」

  奧德烈平淡地笑著。
  發出了──慵懶的笑聲。
  有些倦怠。
  沒有厭煩,卻感到疲倦。
  像是感到悲傷。
  又像是感到可悲。
  油然而生的憐憫之情。
  彷彿目睹了種種無限循環下的悲劇。
  無止盡地重複、無止盡地犯錯。
  像是看見機關鳥不斷重複喝水,永遠持續下去的某種悲哀感。

  佩特拉並沒有問後來奧德烈前輩與妻子的後續,也沒有過問妻子後來是否也安然地離開了──她沒有問。佩特拉只是將目光停留在奧德烈臉上的神情幾秒,邊想像著自己是否也能夠再度露出那樣的表情呢──便再度離去了。
  沒有腳步聲。
  奧德烈目送著她逐漸淡薄的背影。





09

  她想起父親的信。
  信上說,家裡的老狗病了,希望我回去探望。
  但是,那隻老狗在很久以前早就已經死去了。

  ──父親為何會那樣寫呢?





 10

  即使隔著一層血肉,穿過內臟、骨頭,她也能夠感受到在那之下他心臟的躍動。同時也感受到,他的心臟是多麼的冰冷。
  炙熱。
  熾熱。
  同時也沒有溫度。
  明明在躍動著──同時也無法感覺到生息。

  第57次牆外調查的前夕,佩特拉與里維的身體相觸。沒有擁抱,那根本稱不上是擁抱,她只是,輕輕地將手覆蓋在里維胸口的位置上。對於她這個舉動,里維僅僅回以注視。
  佩特拉平靜的表情與里維肅穆的神情意外地相似。
  「這樣,妳感受到了什麼嗎?」里維以一副沒有特別想知道答案的態度問著。
  「感受到了喔。」佩特拉則是用沒有特別想解釋的口吻回答。
  ──只是想感受一下,人類這種東西。

  「……說得像自己不是人類似的。」里維不冷不熱地說。
  「只是不太了解人類這種東西呢。」
  「明明自己也是人類?」
  「正因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會不了解,不是嗎?」她溫柔地笑著。望著她的笑容,里維卻瞇起了眼。
  看到刺眼的事物,人類大多會有這種生理反應。

  在近日,他也逐漸理解了佩特拉──是怎麼樣的存在、又是怎麼樣的女人。
  彼此都沒有過問過去的事,不論是孩提時代抑或進入調查兵團前的事,他們都沒有過問。當然,要是佩特拉問了,里維或許會斟酌內容,選擇性地告訴她吧──而對於佩特拉而言,也是一樣的。
  可是佩特拉什麼都沒說。
  里維也吝於開口。

  佩特拉饒是溫柔,而且在他面前容易喜形於色地好理解,同樣也有無法洞悉的時候。像是今天突然跨坐在他身上,摸著他的胸口,說著「人類難以理解」這樣的話。
  對里維而言,這樣的佩特拉才更難懂。
  她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說是想感受──人類這種東西?
  ……真的能夠感受到什麼嗎?

  人。
  人類。
  人心。

  里維不明白。
  難道碰觸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的心跳聲、細數他心音的頻率,這樣,就能夠理解所謂的心嗎?
  就算開膛剖肚──將他的心臟給挖掘出來,就是那樣,他想佩特拉也無法理解他吧。
  心這種東西。
  人類這種東西。
  要是光是這樣便能夠洞悉,他在剖開巨人的軀殼時,也應該能夠成為和巨人互相理解的存在才是。就同如今,他看不透名為佩特拉.拉爾這個女人。

  「吶,佩特拉。」
  「是的,兵長。」
  「……妳,」在想著什麼呢?
  里維選擇將話語停留在第一個音節。
  他伸出雙手,環抱住跨坐在他身上,佩特拉的腰支。里維將頭埋進她的懷裡,額頭靠在接近胸部的位置。名為擁抱,畫面的構成上,卻帶給人彷彿女方在安撫男方的感覺。她曾經看過其他情侶這樣做過,令旁人也會感到害羞的,戀人撒嬌的姿勢。
  佩特拉擁抱著里維的頭顱。

  這樣的話,就能夠感受到血肉之軀的流動嗎?
  這樣的話,便得以聽見妳的心欲要訴說的話語嗎?

  佩特拉一面輕輕撫摸著兵長的後腦勺,思索著,她的心跳聲,肯定一絲不漏地洩漏給兵長了。
  ──可是心這種東西、人這種東西,不是那麼膚淺的事吧。





11

  那是隻烏鶇。

  他分不清楚鳥類的叫聲有什麼差別,烏鶇也一樣。他細長的眼睛銳利又懾人,緊緊盯著眼前那隻黑漆漆、腹部鼓大,肥胖短小的烏鶇。烏鶇的鳥叫聲,在他耳裡聽起來也似乎與一般鳥類無異,但當他凝神等待牠時,他開始細數烏鶇叫聲的間隔時間。
  第一道叫聲長達三秒,距離下一次的鳥鳴聲間隔三秒。第二次叫聲三秒,距離第三次叫聲間隔了四秒。第三次牠的叫聲依舊只響了三秒。
  乍看是沒什麼規律卻似乎又有著規律的鳥鳴聲,或許再多凝聽個十幾回便能夠發現有無規律性吧。
  但他永遠也沒有機會聽見牠的第四道叫聲了。

  烏鶇在泥土地上用細小的腳跳躍著小小的步伐,走近泥土地上撒著的幾粒穀子,牠彎下頭,用黃色的喙啄食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下陷阱,將那隻烏鶇困在荊棘做的小小牢籠內。
  里維將烏鶇取出陷阱,沒有任何多餘動作,輕而易舉便扭斷了牠細小的脖子。
  他將烏鶇的毛拔除後,用利刃割開牠嬌小的身軀,挖出腸子──挖出裡面的內臟。

  他小時候吃過烏鶇。

  小時候的他,並沒有心神以及那份神經去思考過被他開腸剖肚的鳥禽的事──雖是這麼說,長大後他刨下巨人的後頸時,也沒有為那些傢伙思考過什麼。以現今的觀點來回首過往,里維大抵從小時候開始,就展現了獵食者的本性。
  命中注定是個捕食他人之人。
  這並非直指他佇立於食物鏈的頂端,也並非說他會是個人上之人。里維只是個稱職的狩獵方。而受雇的獵人,也不過是個受薪者爾爾。

  里維的眼神是,獵人的眼神。
  就算能夠理解獵物的心情,也絕不會停下進行狩獵的雙手。
  何況當他拉出烏鶇的腸子時──腦海中當真是什麼也沒有浮現。
  什麼都──感受不到。

  然後──為何此時的佩特拉.拉爾,會與當年那隻烏鶇的模樣疊合在一起呢?

  「……心跳真吵啊。」
  佩特拉聽他這樣說,「嘿嘿」地笑了。
  今天的佩特拉於他眼中簡直如同魑魅魍魎之輩般詭異飄渺。他不討厭發出這種笑聲的佩特拉,用他不熟悉的方式笑著的她,他也不覺得反感。里維沒有說出口。
  這些話永遠都會在抵達齒縫間便被他吞嚥回腹中的──「就連這樣難以理解的妳我也喜歡」。
  「兵長的心跳聲一點都不吵呢,很安靜。」
  「……安靜的話是停了不成?」
  這女人在咒他去死?

  「不是的。」佩特拉將嘴湊到他的耳邊,她的呵氣與喘息輕柔地呼在他冷冰冰的耳朵上,讓他渾身不自在,「因為有節奏。規律,以一定的節拍跳動著──雖然每個人的心音應該都差不多吧,但是總感覺兵長的,特別令人心安。」
  里維回了一句:「每個人的心臟都是差不多的狀況吧。就算會因為一時的興奮或激動而亂了拍,但是總會回復往常的。」如果無法恢復,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如果心臟能夠控制就好了呢。」里維感覺到佩特拉的手指在輕輕梳著他後腦的頭髮,「如果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心臟,這樣,就不會因心跳聲而暴露太多了。」
  「……說什麼呢,心臟沒辦法用意識控制吧。就跟呼吸一樣,和其他內臟的運作一樣。」畢竟心臟是非隨意肌。
  佩特拉又輕笑出聲。

  ──到底哪裡好笑了?這女人。
  邊這麼想的里維,這次換他將右手放置在她的胸口,模仿著佩特拉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
  ……還是不行啊。
  他心想。
  果然還是──什麼都感受不到。
  無論是人類,還是佩特拉.拉爾本身。
  這不就只是單純的血肉之軀嗎?
  「佩特拉──」
  「噓。」佩特拉將食指置於他的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兵長您聽到了嗎?」另一隻左手,動作輕柔地覆在他的右手的手背上。

  「您感受到了些什麼了嗎?」
  「……」
  「試著聽聽看。」
  「……」
  「試著……」她的說話聲依舊那麼溫柔,後半段的話語里維卻沒聽清楚。

  到頭來,
  那日的佩特拉,
  在牆外調查前夕那日的佩特拉,
  究竟在思考些什麼──他並不知道。
  希望他能夠體會哪件事──他無法知悉。
  他不明白。
  他不了解。
  他不知曉。
  他不理解她就像她不理解他一樣。
  里維也從不認為佩特拉真正懂他。

  唯一能夠弄明白的,就只有佩特拉那對金色眼眸當中的神采,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楚楚動人、閃耀懾人。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心魄、佔據他的心魂。
  佩特拉似乎認為里維才是光。
  但對他而言,佩特拉才是屬於光明的那一邊。
  要是他仍然隸屬於地下那條臭水溝的居民的話,哪怕是一眼,他都會對與那對瞳眸對視此事,感到刺眼與心生厭惡吧。





 12

  佩特拉發現自己無法倒映在里維的眼球上。






13

  「我跟您講個故事。」佩特拉沒頭沒腦地開口,單方面地對他說話。
  即使知道他看不見自己、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佩特拉仍然試圖嘗試與里維維持聯繫。

  「有個女人……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好像叫作瑪麗安娜吧,對,是叫作瑪麗安娜沒錯。這是巨人出現前的故事。那時候,有兩個國家在打仗。她的家人都死在家鄉,於是她逃走了,逃離了家鄉、逃離了祖國,越過國境,來到別的國度。其實她原本沒有要逃離國家的意思的,但她在悲傷和混亂之餘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逃、又該往何處去,只是一心一意想著逃走、逃跑、逃亡。結果就是,她越過了國境,好死不死抵達的還是敵方的國度。瑪麗安娜無意間闖入了一間農場,她在農場的倉庫裡睡了一夜。隔天,農場主人發現了她,那個年輕農場主人剛死了父母,獨自一人繼承了農場。他發現她是敵國的人,抓著她想穿過森林,將她交給軍營的人。在穿越森林的途中,他發現她孤苦伶仃、楚楚可憐,而且是個溫柔的女人。雖然語言不通,但不禁對她湧現了同情心。一開始只是同情心吧,所以他放棄了將她交給軍隊。他告訴瑪麗安娜,他叫湯姆;然後瑪麗安娜也告訴湯姆,她名為瑪麗安娜。接著他陷入了戀愛中。他讓瑪麗安娜住在家裡,但是限制她外出的時間,以免被人發現。湯姆開始教她這個國家的語言、為她整理了寢居室,讓她住在屋子裡,希望她在這裡如同她真正的家一般。他希望她成為他的家人。瑪麗安娜漸漸地開始對他袒露心聲、敞開心房,雖然仍是有些語言障礙,但湯姆都認真地聽著。她說,她已經哪裡都不想逃了,於是湯姆對她說:現在不是時宜,等戰爭結束後,我們就結婚吧。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後來有一天,湯姆離開了家。她得知他被徵召當兵,而且再也沒有回來了。她無論怎麼等,湯姆也沒有打開家門,對她說一聲『我回來了』。湯姆的親戚不知道湯姆在屋子裡藏了一個女人,於是過了幾個月,前來接收這間房子。她慌亂之餘,也沒打算跟湯姆的家人解釋,就這樣從後門跑了,像是她永遠都是那個該逃的人一般。瑪麗安娜逃進森林裡,逃到那個湯姆決定放過她的森林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就這樣在森林裡度過了幾天。過了一個禮拜,瑪麗安娜才理解到湯姆已經死了,她再度發現自己又回到孤苦無依的一個人。她討厭寂寞、受夠了一個人的日子,沒有人可以跟她交談,又只能不斷地哭泣,每天都寂寞得想死,可是事實上,她又無法忍受就這樣死去這件事,若是她願意如此,早在家鄉裡與家人一起死在那裡就好,也不用逃了。後來的日子裡,她有時候在森林裡自力更生,有時候會跑回農場裡偷東西吃,她和湯姆生活一起過,知道柵欄哪邊有漏洞。但這樣的時間也沒有持續太久,她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湯姆離開她已經過了三個月,她發現自己的肚子明顯變大了。起先的一些徵兆,她以為只是身體不適,後來才察覺這是懷孕。她的體內有個小寶寶。瑪麗安娜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後,便停止了哭泣,又過了幾個月,她就在森林裡生下了孩子,同時她也病倒了。她勉力打起精神,咬斷了臍帶,用溪水為全身是血的孩子洗澡,再用樹葉擦乾他的身體,接著給孩子哺乳。可是也到此為止,能夠在那座森林裡平安生下孩子已經是奇蹟,但奇蹟也到了盡頭,她倒在孩子的旁邊,失盡了氣力,瑪麗安娜知道這樣下去她或她的孩子一定會有一個先死去,不管是哪邊,她又會變成孤伶伶一人。她的孩子開始哇哇大哭,然後她也跟著哭,哭得比她的孩子更慘。然後那天傍晚,農場的狗發現了他們母子,不斷吠叫,喚來了湯姆的家人,那親戚將她和孩子帶回房子去,於是瑪麗安娜又回到那間房子。瑪麗安娜發了好幾天的高燒,半夢半醒間,無意間將她的身世全部告訴了那位親戚。那個親戚是個比她年紀稍長的中年男子,還帶著一位女兒,一家兩口接收了湯姆的房子後,開始生活了幾個月,她退了燒後,央求想見她的孩子。男子對她說,孩子的狀況也很糟糕,這幾天也沒有喝到母乳,而是喝農場產下的牛乳,於是瑪麗安娜餵了他最後一次母乳,她哭著求她的孩子不要離她而去。再隔天,兒子死了。即使這次仍有那位中年男子與他的女兒陪在她旁邊、即使旁邊有這兩個人,瑪麗安娜抱著兒子冷冰冰的屍體,在那刻體認到她的世界果然只存在她一個人。只有她一人。就算旁邊有人,也和沒有人是一樣的。於是她停止了哭泣,沒有哭鬧,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又過了一個禮拜,她離開了那間房子。從此之後沒有任何人再見過她。」

  里維沒有聽見。
  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小時候聽到這則故事,也不知道這則故事有什麼寓意,也可能什麼寓意都沒有吧,只是有人將某個女人的遭遇記述下來了而已。里維兵長,您有什麼感想嗎?」
  巧合的是,里維正好在此時簽屬完畢今天的文件,沒好氣地開始自言自語:
  「……那個四眼田雞,居然把她的工作推給我。」
  「那位瑪麗安娜,她是覺得不需要其他人了嗎……」佩特拉又繼續說,「我一直在想,她以前那麼怕孤單,最後卻什麼人也不要了,可能就這樣孤單到老,一個人死了。」
  「──難喝死了。」里維喝了一口茶,一臉嫌棄地說。這不是他自己泡的茶葉,而是其他士兵為他泡的。
  「當然,也有可能她又找到其他伴侶,就這樣度過餘生吧。」
  「……果然以後還是自己動手泡好了。說到這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都一直覺得瑪麗安娜最後一定是選擇一個人、一個人……一輩子永遠一個人單獨活下去。」佩特拉輕輕地說,「我其實不太能理解瑪麗安娜的心情。」
  「……佩特拉以前泡的那種茶葉到底放在哪裡……」問其他士兵,也說找不到。
  「我啊,就算周遭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也還是想要和他人締結起關係。失敗多少次也好──重來多少次也好,我也不願意孤獨地活著。雖然這樣比喻沒有意義,但我若是瑪麗安娜,肯定到最後還是會繼續哭泣著吧。」
  「難道和她的遺物一起,寄回給她的家人了……」
  「即使是到如今,我仍是覺得孤單、寂寞、悲傷。」

  難受。
  痛苦。
  苦不堪言。

  「瑪麗安娜流乾了眼淚,接受了自己將孓然一身的事情。可是我……我事到如今……」佩特拉狀似語帶哽咽,但神色肅穆,
  「事到如今──還是不想要這樣子,一個人。」

  她想起那日他們的約定。
  那天的謊話與真言。
  佩特拉不斷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真對不起,兵長。」


  「我沒有辦法變成老奶奶──真是對不起。」





14

  「對了,去見佩特拉的家人吧。」

  接著里維這麼說,
  「因為很中意那些茶葉……,所以必須前去問問看能不能要回來。」
  「──好啊。」在一旁的佩特拉如此回應。

  他們的對話──永遠也無法產生交集。
  即便如此,這段關係還是持續下去。
  望著「終於找到理由拜訪拉爾家」的里維,佩特拉展露了笑容。那抹笑容或多或少帶著揶揄意味,她看不見自己的臉、無法確認,但她是這麼認為的。





15

  ──家書上寫著問候語。
  ──潦草的字跡又寫下『家中的老狗病了』。
  ──希望妳能回來探望。


  再次回到家中,她理應在五十公尺處就嗅到家中附近轉角的那間麵包店的小麥香味,當然,她沒有嗅覺,所以錯過了那道香氣。因為沒有率先聞到那股熟悉的麵包香,令她回到家門前時也毫無實感。沒有陌生感,卻有疏離感。佩特拉開口問:「兵長,您有聞到嗎?這個時間,是麵包店的出爐時間,小麥的香味……」

  里維沒有回應,停在門前,規規矩矩地敲了門。
  沒有人應門。於是里維等了幾秒,又敲了第二次門。
  這次屋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
  佩特拉見到了令她懷念不已的熟悉之人,是父親。
  佩特拉的父親看清來者是何人後,露出了半是訝異、半是複雜的表情,許多不同意涵的情緒摻雜在一起,也沒特別說什麼,便讓他進了屋內。

  ­走進屋內後,父親為里維端上了茶,「請用。」
  里維沒有道謝,便端起了茶杯。他只喝了一口,感覺到茶香與茶葉特有的澀味在嘴中散開來。
  很懷念的味道。他心想。
  真的是父女呢。他說出口了。

  「呃,請問?」
  「你和佩特拉泡的茶很像。」
  不過,還是有些微差異。若不是像里維這般長時間喝過佩特拉泡的茶,一般是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同吧。
  「……畢竟是我教她泡茶的嘛。」父親垂下了視線。
  里維默默又喝了第二口。
  「內人今天有事出門了,大概傍晚就會回來吧。」明明里維沒有開口問,父親卻這麼開口解釋:「她好像從以前就想見見女兒的長官,尤其信中又常常提到……不過,」
  佩特拉的父親沒有說下去。
  遲鈍如里維也聽得出來後半句是「女兒死去後的現今,不知道她還想不想跟這位長官見面」。
  「我不會待太久。」里維說。
  「哦。」

  然後又陷入沉默,猶如時間靜止了一般,兩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主動開口。只有屋內時鐘的滴答聲在提醒著兩人,時間仍然在繼續前進。
  「佩特拉以前曾經跟我說……」不知道是在陷入沉默後的第幾分,里維冷不防又開口:
  「家書上寫了她無法理解的事情。」
  「……?」
  「說父親寫著希望她回去探望家裡的老狗,但是那隻狗明明早就死了。」
  「……啊。」佩特拉的父親流露出緬懷的情緒,「是那件事啊……嗯,請不要太在意,雖然在意的似乎只有佩特拉一個人。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意思,硬要說的話,只是小小的惡作劇而已。」
  他話說得輕鬆,里維則因為聽不懂他說的話而陷入沉默。
  ──這對父女講話都是這個樣子?

  「那隻狗也算是陪著佩特拉長大,養了很久了。以狗的壽命而言也是,那隻狗也非常長壽……然後大概是佩特拉決定進調查兵團那天吧,牠就與世長辭了。佩特拉難過得要死。狗病了的那個時候,我也是寫信要她回家一趟,結果她沒有趕上。要留著屍體也不是,因為屍體會發臭,所以還是把牠埋了起來,結果佩特拉回來就只看到墳墓而已。呃,也不算墓,畢竟沒有墓碑也沒有棺材,就是一個土丘。」
  「……」
  「然後前陣子,我故意寄了封寫著跟當時一樣的書信給她。」
  「為什麼?」
  「就只是個惡作劇而已──」他深深吁出一口氣,「明明早就已經死去的狗卻說牠快病死了……想必佩特拉也感到很困惑吧,為什麼爸爸要寄這樣的內容給她。其實我自己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故意那樣寫,也並不是特別想要讓女兒感到困擾。您或許很難以理解,不過……說不定,我只是想要試探一下女兒而已吧。利用死去的那隻狗來試探女兒,也對牠很抱歉呢。畢竟牠也是我們的家人了,在佩特拉在軍旅中的日子裡,也是牠陪伴著我們。」

  聽到這裡,里維就明白了。
  這是沉重的話題──甚至是,他根本不該聽見、不該參與的話題。
  這畢竟是拉爾家的事。
  而里維名義上只是,這家人中女兒的一位上司──關係淡薄得可以。

  「抱歉讓您聽了這些話。」或許是覺得自己失言、透露太多了吧,佩特拉的父親有些不自在地說。
  「不會。」里維簡短地回應。當然,以他的個性也不可能再多回一句「感謝您對我說了這些話」之類的客套話。
  「……那麼,您來這裡只是想問這些事情嗎?」
  「不。其實我來這裡,只是想問茶葉的事。」
  「茶葉?」
  「佩特拉以前為我泡茶的那種茶葉,一直都找不到。我在想是不是和她的遺物一起被寄回來了……想來詢問是否可以將那些茶葉交給我。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只是如此。」

  里維原本以為他會動怒。
  以為佩特拉的父親會生氣,甚至朝他怒斥。
  畢竟里維的問法實在欠缺禮儀──直白點說就是,非常失禮。
  只見佩特拉的父親第二度露出略感訝異的表情,過沒多久轉換為苦澀的笑容,佩特拉的父親第一次笑了:「您講話真直接。」
  「以前佩特拉也這麼說過。」
  「以我的立場來說,應該說『果然如此』吧。」父親說:「因為佩特拉常常在信中提到您的事情,所以也大略知道您是這種性格。」
  「……她很常把我的事情在背地裡講出去,我習慣了。」
  ──艾連那次也一樣。

  「容我幫女兒講一下話……因為您的性格和講話方式多少會招致他人誤解,我想她大概是想要為您向其他人解釋吧。」
  「我知道。」
  但那只是,無謂的擔心。里維又啜飲了一口茶。以他的視點而言,佩特拉只不過是多管閒事,他發自內心這樣想。

  「茶葉的話,您現在喝的就是了。的確是和她的遺物一起寄了回來。您中意那些茶葉的話,當然是可以給您。」
  「那就謝謝了。」
  「……您很喜歡這些茶葉嗎?如果只是想喝這茶葉的味道,自己出去購買一樣的不就行了嗎?」他補充:這不是我們家平常喝的茶葉,但在市面上也不算少見。雖然不管怎麼樣茶葉都算高級品,也不是隨處都有,不過也不至於到買不到的地步。
  「我對茶葉不熟悉。而且這似乎是佩特拉親自去挑選的,不是調查兵團裡面配置的茶葉。」
  「原來如此。」
  那場短暫的會晤很快便迎來了終結。

  最終里維沒有機會見到佩特拉的母親,畢竟時間也離傍晚有一段距離。佩特拉的父親將茶葉從箱子中取出並遞給里維後,里維便表示他該離開了。他送里維至門口時,里維猶豫了一會開口:
  「……如果有需要的話,調查兵團有許多優秀的醫生。」
  「啊,這個請您不用操心。」他說:「雖然有一陣子狀況的確不太好,但是醫生說如果控制得宜,其實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再活個十幾二十年也沒有什麼問題。」
  「是嗎。」
  「反正──怎麼說,最近突然有所感觸,無論是生病還是什麼的,並不能當作判斷壽命的基準呢。」
  「……」
  「這世界上的種種意外太多了。」
  「……」
  里維甚至一度想頷首同意,思考了幾秒鐘仍舊只是回以一句「那麼我告辭了」。
  轉過身後,後方傳來了這麼一句話:


  「……我希望她能回來。」


  里維沒有立刻回頭。
  就是將佩特拉父親此時此刻的表情烙印在他的虹膜上──也沒有任何意義。
  里維想回應他。
  「我也是」嗎?
  或是「對不起」嗎?
  還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呢?

  他沒有說。
  沒有回頭。
  沒有必要。
  里維沒有必要回頭。
  沒有必要去接收佩特拉父親那摻雜著雜質的情緒。
  沒有必要將部下親屬此刻的表情深深刻劃在心底。
  那沒有意義。
  毫無意義可言。
  只是徒增困擾。
  增添雜音。
  而且要是看了,說不定一輩子都忘不了。
  也可能會後悔。
  會感到懊悔──也說不定。
  就像他那兩名青梅竹馬。
  就像那日黏在樹幹上的佩特拉。
  就像艾魯多,歐魯與君達。
  里維是發自內心這樣想。
  絕無虛言。
  儘管如此,
  儘管如此,

  他還是回過了頭。


  …………
  嗯,原來如此。





16

  佩特拉在家門前十公尺處等他。
  她雖然跟著里維一起回家,卻沒有走進家門。
  總覺得要是進去了,或許又會增添新的執念也不一定。佩特拉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放棄了。

  因此,上司和父親究竟在家內交談些了什麼──她並不知道。總之是成功帶回茶葉了,佩特拉看見里維捧著茶葉出來。
  說不在意父親和上司講些什麼話是騙人的,但是佩特拉還是決定不聽。
  何況看到父親似乎還安好,那就夠了。雖然沒能看見母親覺得有些可惜,但她相信堅強的母親要度過今後的日子也沒有任何問題。
  唯一缺憾的,可能就只是會有點寂寞吧。對此,佩特拉心懷罪惡感。

  「兵長,您和父親談了些什麼呢?」
  沒有回答。
  「您又為何想要取回那些茶葉呢……我想就算是同樣的茶葉,應該怎麼泡都不會跟我泡的味道一樣吧。」說出口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說:
  「抱歉,剛剛那些話聽起來實在有些自戀呢。」
  沒有回答。
  「還有,父親應該沒有多嘴些什麼吧。不管說了些什麼,希望您都不要太介意。」
  沒有回答。
  「兵長,又經過轉角處了呢,您有聞到麵包香嗎?」
  沒有回答。
  「對了,沒想到您這麼喜歡這種茶葉,我很高興呢。」
  沒有回答。

  「畢竟那是──真的是為了您一個人,而篩選出來的茶葉。」
  里維沒有回答。





17

  佩特拉之所以特地去為里維一人選購其他種類的茶葉,是因為里維有一次無意間說了「覺得調查兵團配置的茶葉喝起來很澀」。
  里維不懂茶葉或泡茶的方法,甚至在佩特拉養成主動為他送茶的習慣之前,他也沒有喝茶的習慣。佩特拉沒有詢問究竟為什麼覺得澀,喝到的是第一泡或是最後一泡?嚐到的澀味是化得開還是化不開?澀味輕或不輕?嚐到澀味後有沒有回甘?茶葉存放了幾年?有五年以上嗎?一般的茶本來就有澀感,里維那天卻特別提及是因為相較其他茶,那茶嘗起來特別澀嗎?茶是用什麼水泡的?山泉水還是井水?紅茶應該要用100C的熱水來泡開,那天泡茶的水是幾度?第一泡的時間是多久?一分鐘以內還是一分鐘至兩分鐘?──諸如此類的問題,佩特拉一個都沒有問。大概或多或少是覺得,就算問出口,里維恐怕也答不上來吧。

  於是佩特拉擅作主張地在休假時間上街去採購了好幾種茶葉,一個一個嘗試,分成好幾天、不同的時段泡給里維喝。
  她沒有每次在換一種新的茶葉時便特別詢問里維哪種好喝,只是每次在送茶時都泡了不同種類茶葉的茶給他喝。
  佩特拉默默地泡。
  里維也默默地喝。

  直到有一天,里維不經意地說「今天的茶還不壞」後,佩特拉才終止所有的嘗試,往後只添購里維稱讚過的那種茶葉,並用當日使用的同一種方法泡茶。
  這件事情──里維並不知情。
  佩特拉也不想讓他知道。不如說,不讓里維察覺才是她益發成就感的地方。





18

  里維回想起佩特拉第一次在半夜為他送茶的那天。
  不光是那天的事。
  還有很多事。
  在牆外調查時的事、與她一起並肩作戰的事、在調查兵團本部的事、與佩特拉初次相遇的事、指名她進里維班那日的事、和她一起外出採購的事、他在她房內為她包紮的事、那日在辦公室內許下承諾的事、在57次牆外調查前一天與她相擁的事、牆外調查那天里維班全員喪命的事、她死後的事──

  回憶。
  記憶。
  枷鎖。
  牢籠。
  髒污。

  ……那究竟該怎麼形容才好?
  里維不知道該不該後悔那天他選擇回頭望著佩特拉父親臉上的神情。
  「……看到了令人不快的東西。」
  這是非常失禮的說法。
  也是他毫無矯飾的想法。
  無論對誰而言,看到那樣的表情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從佩特拉父親本人的角度來看,亦是如此。

  里維的心情一直處於非常惡劣的狀態。他甚至回想不起來,以往心情不惡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稍微有些……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里維躺在沙發上,繼續自言自語:
  「是哪裡──弄錯了呢。」
  哪裡?從什麼時候開始?誰弄錯了?又弄錯了什麼?

  「……佩特拉。」然後他又呼喚了那個名字。
  「妳在那裡呢。」
  「在那個地方──」
  「……就在那裡。」
  「在那裡。」
  這次佩特拉沒有回答,僅是選擇在一旁悲傷地望著他。
  「……」
  「……不過,那裡又是哪裡啊。」
  越想越不明白。

  有某個環節出錯了。
  里維察覺到。
  有哪裡──不太對勁。
  但是他無從阻止。一直以來都是,他始終覺得他能夠幫上忙的地方,從來就只是戰場上的事。沒有艾爾文的洞察力、也沒有漢吉那般的知識──
  里維每件事都想盡力去做,事實上他做得也夠多了,遠遠超過一般人類所能及的。但他仍是覺得不足。
  不足夠、還不足夠。
  這種程度的事──完全不足夠。
  此刻亦然。

  他忘了某件事。

  本以為絕對無法忘卻的事、本以為絕對無法遺忘的事──里維卻將之遺漏了。
  那不是遺棄。
  也不是捨棄。
  即使如此,里維卻能夠明確地感覺到某種缺陷。與此同時,失落感與空虛感也吞噬了他。
  被掏空的感受。

  ──他遺忘了佩特拉的笑容。





19

  奧德烈前輩說,死人會留下來是因為有所執念。
  她想那是對的。
  奧德烈前輩說,死人會消失是因為完成了心願。
  她想那是錯的。

  因為佩特拉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心願都沒有達成、甚至她連自己有什麼執念都不清楚,卻莫名感覺到自己該消失了。

  ──要問她是否心存遺願,當然是有。
  里維兵長的事、父親的事、母親的事,甚至對於艾連,她都心懷愧疚。佩特拉對於自己和其他里維班成員沒能真正保護好他、甚至因為他們的慘死而在他心中留下巨大的創傷此事──湧現強烈的歉意。
  她覺得艾連是個想不開、容易鑽牛角尖的孩子。有很多事情,想要對他說。開導也好安慰也好,佩特拉有許許多多話語未能即時傳達給他。佩特拉沒有弟弟,但是她想,如果有弟弟,應該就是類似這種感覺吧。
  ──還有兵長亦然。
  想對他訴說的話,堆積如山。

  ……可是,該怎麼說呢?佩特拉側著頭,模樣狀似感到困擾,有些滑稽、刻意的動作。當她發現自己作為人類的感情逐漸淡薄後,她便勤於做些能夠表達情感的這些動作,儘管沒有人看見。
  沒辦法說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就算要請奧德烈前輩傳達……對兵長而言也只會徒增困擾。」而且,她不想用這種形式。

  她想要親口對他說。
  可是她沒辦法說。
  她只是茫然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


  她相信故事一定就是這樣。


  無論怎麼想。

  就像樹葉會掉落、鳥兒會鳴叫、花朵會枯萎、太陽東昇西落、風會吹撫、水會蒸發、雨從天空降落、人類從母親胎腹中誕生、死屍成為骸骨──就像世間萬物的定理一樣。

  故事一定是這樣。
  伏筆一定是這樣。
  劇情一定是這樣。
  結局一定是這樣。
  預定和諧的終焉。
  她深信如此。
  安詳,安穩,淡然而沉靜、澹然而沉靜地──

  一切都一如往常。
  異常的,是她的存在。





20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這裡。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在這裡等妳。





21

  佩特拉──想要和里維重逢。
  想要碰觸他,對他伸出手。
  想要告訴他,我就在這裡。
  對他道歉。
  向他道歉。

  『沒有辦法變成老奶奶──真是對不起。』

  佩特拉流下了眼淚。
  也無法確認自己是否仍然像活人一樣流出淚水──她就這樣嚎啕大哭著。
  那位瑪麗安娜──在森林裡察覺自己成為孤單一人的存在時,也是這般哭泣著嗎?而後兒子死去時,又為何停止了流淚呢?
  佩特拉哭泣的身姿頃刻模糊不堪,存在逐漸變得淡薄,她就像受到干擾的湖中倒影,混沌不已。充滿雜訊。

  她就這樣……
  無法確定自己是否仍然存在著,
  連自己是否真的哭泣都無法確認,
  不知道自己將存在於何時,
  不確定自己的存在能維繫到何時,
  連自己在哪個時刻消失了也不知情──

  直到消失為止,她都仍在哭泣著。



  ──因為至少重逢的那天,她必須對他展露笑容。






22

  ──做了個佩特拉死後,卻仍然陪伴在他身邊的夢。
  但是那不代表什麼。
  夢只是夢而已,夢境並不會化為現實。





23

  里維走出辦公室後,看見奧德烈在門外等他。
  他視若無睹地,打算直接離開。

  「──喂,等一下,里維,你該不會還在生氣吧。」
  「……沒有啊。」
  「那你停一下。」
  里維停下腳步,「你到底有什麼事?」
  「有事是有事……」此時奧德烈發覺不對勁,他望向里維的身後,然後又連忙說:「不,算了,沒事了。」
  「……你真的在耍我是吧。」
  「──呃,沒有。我沒有要耍你的打算。但是真的抱歉。」
  「……」
  里維腳跟一轉,這次真的離開了。奧德烈跟了上去,走在他的身側。

  「對了,那個,我聽說了,關於女巨人的任務……」
  「那個等會見到艾爾文時再討論。」
  「……虧佩特拉還老是幫你在背後解釋,說真的,你這種個性和講話態度要不招人誤解還挺困難的。」
  「我又沒有拜託她。」
  「別老是說這些小孩子氣的話。」
  「是誰上次沒神經到在佩特拉死後還調侃我跟她的關係。」

  奧德烈只得閉上嘴巴,但沒有維持多久,開始隨便亂找了一個新話題:
  「話說,上次我從訓練兵手上沒收了一本小說,好像是從童謠改編成故事……還是從故事改編成童謠啊?有點忘記順序了。總之我不小心把它弄丟了,又忘記書名,真傷腦筋,我答應訓練兵會還給他的,就算想再重買一本,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該怎麼買。哎呀,雖然不是很有名,不過姑且還是問問,你有沒有聽過?類似一個叫做什麼……瑪……瑪娜……瑪德蓮娜的一生……之類的故事?」


  「──我只聽過『瑪麗安娜』。」里維回答。


  「對對對,就是那個!什麼啊,原來你看過嘛。」
  「不是,」里維簡潔地回答:「只是前幾天聽過而已。」

  他們並肩走著。
  交談聲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







Fin.






  三年前收錄在當年里佩合誌《RIPPLE》的文章。

  《葬送之後,重逢之前》是時間點大致設在《理解之後,葬送之前》之後的事。
  關於主旨,硬要說的話,就是《理解之後,葬送之前》是「分別之後終於在一起」故事,而《葬送之後,重逢之前》是「無論怎麼樣都無法在一起」的故事。

  然後這篇的設定……是的,里維聽得到佩特拉的聲音(但看不到她的人),他也知道佩特拉一直跟著他。
  不過呢,直到最後,他還是裝作沒有聽見。
  (我玩了第二次的幽靈梗,玩兩次也是極限了)

  P.S.裡面有個BUG,我在寫這篇的時候里維外傳漫畫還沒畫完,外傳有畫到里維對茶葉應該略有了解,和我這篇的描述有所出入。

5 則留言:

  1. 泡殿更新了里佩!!!!!!((灑花跑圈
    這次還是虐甜虐甜的,看到一半的時候就有察覺佩特拉應該是幽靈狀態了,接著就一邊看一邊想兵長到底知不知道身邊有人跟著呢......
    很喜歡結局,能聽見聲音真是太好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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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Hihihi!

      關於兵長聽得見這件事,一方面覺得至少有聽見,一方面又覺得兵長明明聽見卻完全不打算回應很過分…(明明妳寫的)
      畢竟兵長完全是打算把佩特拉的聲音都當作幻覺看待,即使他知道是真的。

      總之謝謝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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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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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真的很喜歡你寫的里佩♥
    一定要繼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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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ω`゚)゚。
      未來還有機會寫里佩的話我會加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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