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1日 星期五

【Dr.Stone/美國組】香菸與鬼02(短篇集)


*美國組學生時代腦補x2
*酒醉斯坦利x1




04.不屬於星球的你

  傑諾似乎是孤立於世界的。斯坦利初次見到那名男孩就這麼覺得。
  他自身和世界截然對立,擁有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一眼被辨識的乖離,飽嚐著被整個星球孤立的疏離感,他的雙手創造出科學之城以隔絕庸人的惡臭,以如樂章般順暢又激烈的心緒去貪婪地吸收這世界上的一切,然而他越是攫取,這世界就越是將他排除在外;他越是聰敏,就越顯得格格不入。傑諾的幼年時光幾乎被抽離出社會之中,化為空氣中的一個分子,抵達了離地面很遙遠的地方,既不被意識到,也不曾離開,根深蒂固的偏執讓他簡化了外界的一切阻礙與困擾,將細部當作整體,將生命視作單純的記號,傑諾明顯有輕視他人的習性,有時候斯坦利甚至覺得他有沒有意識到人體和桌椅的差別都是個問題。因為歸根究柢,並不是這世界上的誰在排斥他這種程度的問題,是傑諾自身下意識排除了其他人。
  因為追根究柢,傑諾並不愛人類。
  或許愛著人類創造的事物,但不愛人。

  這個星球,對傑諾而言,實在太過狹窄了。





  斯坦利有一次在水裡見到傑諾。
  他心想今天都找不到傑諾不知道去哪了,結果在學校附近的湖裡見到他,嚇得斯坦利丟下手中的耳機跳下湖裡把他拖上來,這動作還遇到阻礙,因為傑諾還抱著他手裡的儀器不放,斯坦利只得拖有兩個傑諾重的物體上岸。
  「你和儀器在水裡幹嘛?做什麼實驗嗎?」
  傑諾一邊咳嗽一邊放下器材:「噢,這我還沒想到呢,朋友。下次做個泵浦把湖抽乾好了,我早就好奇這湖底的土壤是SiC還是SiLi了。」「傑諾,我問你到底跳進湖裡幹嘛?」「我沒跳,是儀器被扔進去了。」

  又來了?

  他在剛認識傑諾的時候就知道傑諾的古怪個性絕對會成為欺凌的目標,好在傑諾也真的怪到沒什麼人敢接近他,加上斯坦利幾乎寸步不離,幾乎不可能有人會對傑諾下手,直到升上中學,開始有一些高年級的孩子會來找傑諾碴,斯坦利甚至一開始都不知情,因為傑諾從沒和他提起,他反而是從同級生口中才得知的。知道這種事情發生了好幾次後斯坦利幾乎被激怒了,聽說至今還未發生過暴力行為,他忍著怒氣把那些高年級生叫出來談判,理所當然完全不順利,由於是挑在教職員會經過的場地,那些高年級生最後只吐了他口水和髒話就悻悻然走了。後來斯坦利只要一下課就會衝到傑諾的班級門口等他,完全隔絕任何節外生枝的機會。斯坦利原先也以為應該就此為止。
  他看著溼答答的傑諾,看著傑諾破損的衣服,留意到他的雙手和膝蓋都有擦傷,不知道是下水後還是在那之前弄傷的。傑諾看起來毫不在意的樣子,既不慌張、也不惱怒,甚至不擔心自己壞掉的上衣,絲毫沒有受害者的自覺,也沒對斯坦利抱怨他遇到什麼事。
  反倒是斯坦利一肚子火,滿腦只想殺人。
  「你沒……」斯坦利將話吞回去。「儀器,儀器沒事嗎?」
  傑諾把機器上的泥土拍掉,「外層塗料是防水的,不過應該有些零件失靈了,修一下就行了。」
  「是嗎。」他聽到自己這麼說。「我陪你拿回去修吧。」

  隔天他瞞著傑諾將那群高年級生背地解決了,他也沒做什麼,只是讓那些學長在垃圾焚化爐扮演垃圾,他扮校工,直到他們求饒為止才停止角色扮演,換來三年他和傑諾的清閒時間,預計升上高中他同樣的行為還需要再來一次。斯坦利也不嫌煩,反正打掃清潔他不在行,倒垃圾他倒是很擅長。
  而傑諾呢,則從頭到尾都沒意識到那些人曾經存在似的,對於他們消失在周遭沒說些什麼,只顧著和他講波結構,角動量守恆,真空電容率,約化卜朗克常數之類的話題,只要是傑諾想談的,他什麼都聽。即使那些話題到最後變成AIM-7的半主動雷達導引是如何運作,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隔年傑諾開始著手打造車載版AIM-120中程空對空飛彈,斯坦利才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他突然想起他用角色扮演解決那些學生的那一天,他在傑諾的實驗室角落裡發現一個密封的瓶子,從外觀完全看不出裡面裝了什麼液體或固體,跟傑諾想製造的火箭也看起來毫無關係,斯坦利隨口問那是火箭的零件嗎,傑諾回道那是磷化氫。磷化氫?劇毒。碰到空氣會自燃,產生五氧化二磷。五氧化二磷是什麼?磷氧化物,乾燥劑的原料,會腐蝕金屬,灼傷人體的眼球、黏膜和呼吸道。後來斯坦利失去了興致,沒再問下去,也沒問傑諾準備這個東西是想做什麼用的。

  直到此時,斯坦利才意識到,剛升上初中的那年,自己大概無意間幫助了那些高年級生。
  他的兒時玩伴是個遠比他所想像還要危險的傢伙。
  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被欺凌的對象。甚至有沒有意識到那些學長是加害者都有疑問,因為傑諾可能甚至不覺得那些人渣是個威脅。
  假使斯坦利沒有出手制裁那些高年級生,假使斯坦利沒有插手,沒有切斷他們與傑諾的聯繫,他們或許會面臨比暴力還要極端的可怕遭遇。雖然不知道傑諾具體會怎麼對付他們,但比起磷化氫,拳頭和焚化爐的組合還是可愛多了。





  如他所預料,同樣的事情在剛升上高中後又發生了一次。
  斯坦利原先以為自己不會動怒。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發怒。或許還會一笑置之,輕鬆寫意,交由他的青梅竹馬自行處理。
  他兒時玩伴的手段遠比他還要可怕多了。他並不擔心傑諾。反而還要擔憂那些找錯欺負對象的同校生。而斯坦利還是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他沒有自己想像中懂得傑諾的科學,再怎麼親密無間,傑諾每日每夜與自己分享的天文知識,光學與熱力學,斯坦利事實上也很少搞懂過。他從沒有失手過任何狙擊的目標,他對彈速、彈道、摩擦力、自身的直覺,從未有過遲疑,但對自己的認知仍遠遠不足。他錯了。

  他就是無法忍受傑諾被白痴當成白痴。





  禮拜五那天氣象預報說午後會下大雨,傑諾在倉庫著手火箭第一百三十四次的改良一邊等著,整個空間的空氣瀰漫著一股稻草潮濕的發酵氣味,空氣濕得不行,雷聲轟鳴,天空卻一滴雨也不下,氣象播報員跳票,上帝也跳票,他沒等來大雨,只等到拳頭滴血的青梅竹馬。
  傑諾放下玻璃瓶。他的視線停留在斯坦利額頭擦傷和左臉上的瘀青一秒,接著移到手指骨上的血,最後停在磨破的運動鞋上大概0.1秒。和「這種樣子」的斯坦利對視有種被拉往地底深處的塌陷感,也不知青梅竹馬對這樣的自己究竟有沒有自覺,畢竟對他而言,理解自己和拋棄自己幾乎是同義詞。
  那是一種可怕的厭倦。一如容器般的冰冷。讓死人看了都會覺得自己活膩了搶著把自己埋回土裡。
  傑諾自身總帶著一股讓他人不想靠近的氛圍,而與斯坦利的雙眼對視則是會讓人一心想著把肺挖出來,以免呼吸聲吵到了他。傑諾不覺得這樣的斯坦利可怕,但他知道其他人會這樣想。
  他沒問發生什麼事,也不過問傷是怎麼回事。傑諾只問一句:「殺人了?」
  「殺了。」青梅竹馬的聲音像悶在土裡似的。
  「……我這裡有強鹼和氫氟酸,但是要花上一天一夜才能溶乾淨就是了。」
  「溶屍?那些東西我扔在垃圾場就夠了,不用這麼麻煩。」

  傑諾笑了,受到那笑容影響,斯坦利的表情才稍微緩和一些。傑諾朝他的友人伸出手:「過來。」「……」「斯坦。」面對友人的邀約,斯坦利的拳頭才緩緩鬆開,順著傑諾的意思邁開步伐,逐步縮短距離,走到實驗桌的旁邊,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發動機,背對傑諾坐在長椅上,「你在做改良版?」「嗯,第一百三十四號,今天會完成測試。」說是這樣說,傑諾已經完全放下他的實驗,單手搭在友人的肩膀上。「你看這個。」
  他拿出一瓶白色容器,看起來像藥罐或營養品,上面沒有標籤或註釋。依照他的經驗,傑諾沒有上標籤的恰恰會是最危險的東西。
  「這是什麼?」
  「鋁粉。」傑諾轉開蓋子,瓶子裡裝的內容物是金屬灰的粉末,帶點銀灰的色澤。
  「這不是火箭的原料吧。」「不是。」傑諾說,闔上了旋轉蓋,又說,「你看角落的麻袋。」斯坦利順著他的話望向倉庫角落,那是傑諾徵收這個實驗倉庫前就一直堆在角落的麻袋,一共六大袋,因為太費事了一直沒有處理,就放著生塵。「裡面裝的是玉米粉。你知道玉米粉和鋁粉的共同點在哪嗎?朋友。」「……是什麼?」
  「只要控制濃度得宜,」傑諾的聲音沒有感情:「這兩樣東西都能將整座學校夷為平地。」
  「……塵爆?」
  「是啊。粉塵粒徑420 microns以下,濃度1000 g/m3以下40g/m3以上,起火能量10至40 mJ,火源並不一定需要明火,只要靜電就行,只要湊足這些條件,就能炸毀整座建築物。」
  「……」
  「要不把學校這種機構,甚至任何一個建築物夷為平地還比較困難。」佇立於身後的傑諾看不見斯坦利此時此刻的表情,他俯下身子,從背後環抱住友人的肩膀,他們從小學之後就鮮少有這麼親密的肌膚接觸了,而無論是傑諾或斯坦利都習以為常似的,並不為這舉動有感受到多餘的困窘或不自在;他們碰觸彼此,幾乎是這世上最自然的一件事。傑諾就像一個旁觀者坐在他的斜後方,彷彿看到了難以被遙望的某些事物,他們退潮的青春隔絕在記憶與意識之外,被不屬於感情的濁流沖走。「……要不殺掉任何人,對我們來說反而是比較難的,斯坦。」
  「……傑諾。」
  斯坦利看不見傑諾的臉,只感覺到傑諾的呼氣在頸間徊盪,浮游在空氣之上,比氫氣還輕。手指和臉頰的傷口在陣陣抽痛,他閉上眼,想像黑暗收攏於皺褶裡,想像黑暗走回晨光之中,想像那些失而不在復得的東西,因偷竊而無價值的事物再度注滿空杯。
  「那些廢人從沒有影響過我,他們的行為也沒有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
  「我沒有生氣,斯坦。」
  「我很生氣。」
  「我知道。」





  「所以你又把他們扔在垃圾場嗎?」
  「丟在焚化爐。那些地方他們熟得很,喜歡得很,住久一點,大概就回想起那裡是自己家了。」
  傑諾又笑了。那短促的笑意並不殘暴,也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好似只是聽聞了什麼不幸的樂事,所以才微笑罷了。無論是暴力或那些廢人的事都不讓他們感到有趣,把他們關進焚化爐燒了或者炸掉學校也算不上什麼樂子,雖然不有趣,但至少可以解悶。
  「沒把焚化爐給蓋上算是便宜他們了。」斯坦利又說,「本來想幫你找那些被他們弄丟的器材,結果完全忘了。」
  「沒關係,我不介意。」「我介意。」「我知道。」傑諾低聲回答。「你從小時候就這個樣子呢。」「從小就哪樣了?」「最優雅的樣子。」「什麼跟什麼?再具體形容些。」「這個嘛……」傑諾剛要回答,後面的語句被突然其來的雷響打斷,幾乎像爆炸聲,斯坦利和傑諾都沒有被嚇到,只是淡漠地感受濕氣帶給天空的變化。
  轟隆隆的。外面又開始打雷了,雨滴依舊沒有到來。斯坦利望著倉庫外的雷,他先看到雷閃,而後才聽到轟聲,他想起傑諾的鋁粉,也想起角落的玉米粉。「……國小好像就教過,雷聲會比光還慢一些,記得是……」「九十萬分之一。」「哦,慢了很多嘛。」「音速這種東西,會隨著介質的不可壓縮率增加變快,並隨著介質的密度增加而變慢,在固體介質中傳遞速度是最速的,液體次之,而在空氣中則是最慢的;在高空中的速度又比地表慢,每升高攝氏一度則增加0.607m/s。」「是嗎,之前老師在課堂上講過,我全忘了。」斯坦利決定這次不打斷他了,他的右手放在傑諾環抱住他的手臂,讓傑諾和自己貼得更緊些。「再和我說些光的事吧,傑諾。」「……人類知曉光的一切也不過這數百年的事。光是由沒有質量的粒子構成的,它和波同時出現,科學家稱之為光子。波長比紫外線長,比紅外線短,光既是電磁波,也是粒子流。光比任何東西都移動得更快,真空的光速是一個定質,在沒有大氣層的情況下0.13秒就能繞地球一圈,僅需1.255秒就能傳至月球,從太陽過來則需要八分鐘。距離我們銀河系最遙遠的那些星系,它們的光花費了數百萬年才傳遞到這裡,也就是說,我們所能觀測到的光點僅僅是過去的軌跡;人類所能觀測到的星系,也就是遙遠的過去。」

  漸漸地,跟隨著響雷,天空終於開始落下雨水。
  「也就是說……」
  他被傑諾所環抱,不知為何卻感覺越來越冷。傑諾的科學講座,言詞簡易,淺顯好懂。星辰降下,騷動枝葉的靜默,沙沙作響地令人平靜,然而那些談論他的話卻不是這樣。那些亂七八糟的語言裡,還配談論傑諾嗎?那些歪曲傾斜的電磁波與光子,能從數百萬年前傳至他的星球嗎?
  響雨吵得他很平靜。雨一時半刻下不停的話,他們大概需要在倉庫待到傍晚了。
  他慢慢地把話說完:「……也就是說,光是從過去傳遞來的。」
  「對,它永遠只能由過去來。」
  「聽起來它能夠去任何地方。」
  「紅移值大約是10。」
  「紅移值?」
  「約略315億光年。是目前NASA所能捕捉到的最遠天體。而科學家能夠觀測到最遙遠的光是宇宙微波背景輻射(CMB),它是抵達地球最古老的光子,宇宙的第一道曙光。逸散於宇宙的每一個方向,佔據每一個角落,無論望遠鏡朝向哪個方位都可以觀測到它的存在。CMB就像一道可視的、最初也是最後的牆,最遠也只能看到牆『這一側』的風景,我們的視野就到此為止,絕對沒辦法穿牆而過……即使如此。即便如此,要稱得上是『哪裡都能去』還差得遠呢,吾友啊。」
  「真能說呢,我的朋友。」斯坦利微笑,他知道背後的傑諾也在笑,下午的雨聲和雷鳴轟得他耳鳴,然而不知為何,傑諾的聲音在一片龜裂的聲波之中仍然清晰無比。
  「那不就表示,哪裡也去不了嗎?」
  「科學家的話就不會這樣說。」傑諾在他耳邊說:「的話,也不會這麼說。」
  傑諾的聲音就在耳邊,卻像從數百萬年前傳來似的。
  好比說。好比他們的童年。十歲的日子。每晚在河岸邊搭小帳棚就這樣過夜,嘗試一次又一次的推進火箭,失敗了傑諾也不去接,失敗了最好燃燒成灰,因為那就代表火箭上了大氣層。斯坦利遙望著天空,看著傑諾的火箭在日照中延長成餘燼,傑諾的遙望就像他有個朝思暮想的人,從天空掉到井裡摔死了。夜晚太漫長了,斯坦利總是陪著傑諾等,守著傑諾迎到他想見的被褥。
  好比他被安排到這裡或那裡睡,等待著某個不知其名的人,在露臺上諦聽那人的足音,聽著河流靜止,蜂鳥不鳴,蟲鳴止歇,一直躺在草地上,直到空氣再次流動簌簌作響,光線朝著廢墟墜下,也要等著那個人回來。
  要到了十五歲,或者十六歲,斯坦利才發現傑諾從來沒有等過什麼人。
  牆壁就只是牆壁;門就是門;廢墟只是廢墟。
  而傑諾又會怎麼說?

  「我們可以。」

  傑諾鬆開了與斯坦利肌膚貼合的聯繫,他鬆開手,抽離出兒時玩伴身上的泥土味,傑諾不再碰他,斯坦利不得已,只好轉過頭。
  他拿起手上噴進器的雛形,斯坦利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不同版本的發動機。
  「這種東西啊,可以成為人造衛星;裝上彈頭和制導系統,就會成為導彈,它可以成為任何一種樣子。我們也辦得到。」
  「……」
  「不是我或是你,是我們,斯坦利·斯奈德。」
  「……」
  「我們可以抵達任何地方。」
  他無法用任何一句言語形容傑諾臉上的表情。

  「只要你願意,我會帶你到天涯海角;只要我們願意,宇宙的哪裡我們都能去,要奪取何處的領地、要逃去哪裡都可以,光所能抵達的幾乎就是時間的盡頭,我們也同樣。你和我是一體的,屬於一個整體,任何的公式都能夠證明這一點。」傑諾重複。「我們是自由的,斯坦,這裡什麼都不是,也哪裡都是。」
  「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只要我們在一起。」





  任何地方。 





  在那個黑暗寂寥的雨天。
  在那個磨破鞋子的狹窄倉庫。

  那個少年向他展示著他所能開度的一切浩瀚空間,足以餵飽世人的一切恩賜,那屬於宇宙,屬於科學,也屬於他;他會為宇宙無邊的讚嘆,然後為宇宙的無盡沮喪,他追隨永不相逢的低語,窺視星雲那開闊無度的景象,每一寸的消磨都向他展示著星辰的浩瀚,他尋求著星空灑落的屍骸,越是深入挖掘就越是感到甜蜜的掠奪,那是直到歷史深處也難以回溯的遙遠彼方,每一個斷片都廣闊到令人絕望,盈滿而令人無望。他望著少年,第一次感覺到宏觀與微觀的差異,理解到溶解與拆卸的區別,在名為社會的搖籃中始終會孕育出這樣的生命嗎,歷史往往充滿喜劇性,但首先它也必須是悲劇的,始終會有個生命棲息在侷限的虹膜中無以復出,只留下一個印痕,然後融化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棲地中。有人註定要死,有人要生,有人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也有人註定要成為他人玩樂人間所擺弄的一瞬餘興,他發現若是與那個人相較,所有人類都應當被拒絕理解自己此生為人,人類認為自身的存在就是點綴這宇宙的魔法,然而事實上人無法光憑活著就讓世界變得更美,簡直厚顏無恥到了極點。他在那個陰影與泥土的交界處看著他。那個聲明我們是一體的少年。那個說我們可以到達任何地方的男孩。他幾乎就在最遙遠的地方。無論多麼疏遠,光也能捕捉到的地方。
  倉庫無法收納他。學校無法收容他。星球也不容納他。
  他像是第一次終於看清了這個與他同齡,相似,又遙遠的少年。
  從來沒有那麼正確地注視一個人。
  他的兒時玩伴,遠比這世界上的誰都還要危險;而自己也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還要渴望和他走在一起。

  那個人對他說,「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只要我們在一起。」

  ……只要我們在一起,其實去哪都無妨。
  斯坦利最後什麼也沒說。





05.續上

  經歷過這幾次狗屎爛事之後,斯坦利覺得每隔一年都要重複一樣的事情太麻煩了,高中還有將近四年要過,儘管他的兒時玩伴一臉毫無所謂的樣子,但他也不覺得放任傑諾被找麻煩、而且還要冒著有一天他繳註冊費的學校會被玉米粉夷為平地的風險是好主意。就算不保護傑諾,至少也要保護學校。
  斯坦利並不是個喜歡用單純的暴力來驅使別人服從的人,而且比起拳頭,他更喜歡狙擊槍。
  但他確實相當擅長這件事。

  於是在高一那年,嫌麻煩的斯坦利乾脆直接統治了那座學校。

  又不是什麼AH-64阿帕契直升機或巡弋飛彈,他既然能操作Mk 11 Mod 2,區區的不良少年對他來說與紙糊城牆無異。
  斯坦利對於他人服從自己這件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傑諾看起來倒不排斥統治這一行為),儘管的確很方便,把人類的頭埋在土裡或水裡,聽著指骨折斷的聲音,就換來了他和傑諾高中整整四年的平靜。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會屈服,甚至有人還覺得如果拿傑諾來威脅斯坦利或許是個好方法,斯坦利聽聞後也不動怒,親自將那些小混混抓起來,也不管他們是高年級生還是混幫派的,總之將全員迎到傑諾的實驗室中。傑諾知道是斯坦利帶人進來,甚至都沒抬頭看他們一眼。小混混們看著實驗室裡面琳瑯滿目的東西傻眼,簡直就像007邪惡首腦的秘密研究室。
  「這些都什麼鬼?」小混混問。
  「前面那個是Extreme Accuracy Tasked Ordnance改良版,簡稱EXACTO,是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在2014年實驗過的子彈,所謂的極限精確導引彈藥。在彈頭裝上光學追蹤器和晶片,彈尾則是調整飛行軌跡的轉向葉片,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可以由電腦控制的自動追蹤子彈,不過後來EXACTO沒有採用並大量生產,因為不足12.7mm口徑的破壞力太低,安定射程也只在一千米以內。現在傑諾老師就是在改良口徑和射程,順利的話應該能改到2000米以上吧,而且能達到95%的命中率。雖然我不需要那種東西,不過傑諾老師是想改造成由白癡來操控,就算是長射程也能射得跟我一樣準的智慧子彈。」斯坦利說。
  「至於那邊那區呢,則是洲際彈道飛彈的原型。」
  「…………………洲際什麼?」
  「洲際彈道飛彈。」

  後來終於再也沒有人來煩他們了。
  至少直到他們被警察抓走前。





06.酒醉的軍人與溺水的科學家

  傑諾醒著的時候說出口的話都像醉了一樣,講出來的東西都不太像人話,斯坦利則既冷靜又冷淡,像傑諾的剎車器;但如果兩人都喝酒了,狀況則會反過來,傑諾照樣天花亂墜,但兩個人中只剩傑諾腦子是醒的。

  斯坦利喝了龍舌蘭後靠在傑諾的肩膀上沉沉地呼吸,傑諾也不動,任他靠著,就在傑諾以為斯坦利睡著的時候,他的兒時玩伴突然站起來,橫越桌子,抓起他的夾克,然後扣錯了鈕扣的位置,推開酒吧的玻璃門,什麼也不說就直接走了,甚至沒付錢。傑諾頓了一下,扔了鈔票在桌面上就立刻跟出去。他知道斯坦利喝酒總會犯毛病,所以斯坦利也很少喝,原本以為參軍之後會改善,結果依舊對酒精沒什麼抗性。「斯坦。」他在兒時玩伴背後呼喚。斯坦利走在前方,完全沒搭理他。踏過兩個街口,漸漸地跟上斯坦利的腳步變得吃力,傑諾才發現以前斯坦利都在配合他調整走路的步伐。斯坦利突然停在路邊。傑諾趕上前,以為斯坦利會蹲下嘔吐,結果發現他彎下身子是在看一隻貓。貓死了。
  「強納森。」斯坦利低聲說。
  「你還幫牠取名?」
  「因為跟我外祖父一樣,傑諾,他們一樣。」
  「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只有死了。」
  「嗯,但是大家不是都會幫貓取名字嗎?」
  「不是在死後才取名。」傑諾回答,「也不是取外祖父的名字。」
  斯坦利沒再回應,離開貓,又往前走,斯坦利走路是直線,他的眼睛也沒醉,只有傑諾知道這絕對醉了。這個時間的路上沒有行人,斯坦利已經走離他們的車子一段路了。他掏出菸盒,開始點菸,手指流暢得沒有一絲停頓。
  傑諾看在眼裡:「我以為你在軍中會學會喝酒,畢竟你從軍後就開始有吸毒瓦斯的興趣了。」
  「每個軍人都是毒瓦斯的奴隸,朋友,尼古丁會蓄奴,十八世紀南方植物園不是需要採棉花嗎,棉花也蓄奴。」
  「斯坦,菸草成分沒有棉花。」
  他已經開始懷疑,假如拿棉花給他吸,現在的斯坦利大概也照吸不誤。
  斯坦利的腦沒事,但傑諾很擔心其實有事。

  傑諾稍微將視線移開了一陣子,接著當他回過神,發現斯坦利已經不在街道上。



  人都說要死的時候,一生的記憶會從眼前閃過,循環播放,11歲的小斯坦利卻發現,這大多是幾天前的事情。童年的記憶。湖的記憶。嗆到的記憶。他到現在還記得那苦澀的水味。他為什麼在水裡?小斯坦利回頭,看見被他扔在岸上的耳機,大概被他摔壞了。他幹嘛要丟掉耳機?應該是因為他的青梅竹馬在湖裡。是了,傑諾泡水,器材也泡水,所以他也在湖裡,傑諾在哪,他就在哪。傑諾。傑諾。11歲那年,他在水裡見到了傑諾。斯坦利抬頭一看,但為什麼岸上也有個傑諾呢?童話說湖中女神會撈起水裡的兩個傑諾給他選擇哪邊是對的,卻沒跟他說如果水裡有一個岸上也有一個該怎麼辦,他不常在水裡遇到他的兒時玩伴,那應該岸上那個是真的吧。
  在他這麼想的同時,岸上那個傑諾似乎朝他呼喊著什麼,他沒聽見。沒聽見,所以他也沒回應。沒聽清楚人家的問題就回話很沒禮貌。
  下一秒,岸上的傑諾跳入了湖裡。斯坦利愣了一下。

  這下湖裡的傑諾有兩個了,該怎麼辦?





  在傑諾被嗆死前,斯坦利費力地將他們兩人都拖回岸上,雙雙趴在地上咳嗽,他放棄跟湖中女神溝通,選了跳下湖的那個。
  傑諾剛跳下去的時候斯坦利還在茫,直到兒時玩伴的頭開始沉下去,斯坦利才被嚇到酒醒,趕忙游過去把泡水的科學家撈起來。

  這個季節泡水還是很冷,夜半時分更是寒得懾人,傑諾還在喘氣,斯坦利脫下身上的夾克套在他身上,他耳邊還有柴火堆燃燒的嘶嘶聲,斯坦利拂開傑諾濕漉漉的前額的髮,輕聲呼喚,「傑諾。」傑諾微微顫抖,整個街區好像只剩他們的呼吸聲,斯坦利趴在他身上,低頭諦聽漆黑深邃的湖岸傳來的喃喃自語,好似有個東西從深淵朝他搭話。他不理那些鬼魂,也不理湖中女神,不曉得傑諾有沒有聽見那些嘈雜的暗流。「傑諾。」他又叫喚一次。傑諾睜開眼皮,用眼神示意他有聽到。
  「你幹嘛跳到水裡去?」
  「那你幹嘛跳到湖裡?」
  斯坦利伸手他扶起,傑諾抓著他的臂膀,靠在胸膛上咳嗽。
  「我想起11歲那年的事,想到那一年在水裡見到了你。」
  「……那你在湖中見到小時候的我了嗎?」
  「沒。」他斜眼看著濕透了的青梅竹馬。「你又幹嘛跳水?你根本不會游泳。」
  「……我判斷我跳下去,你大概就會醒了。」
  斯坦利抬眉,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是贊同或反對。

  「這招是挺管用的。但別再來一次了。」

  時間是塑造這星球運行的一個製造標記,起始於天體誕生前,浩瀚歷史當中無限的每一個微小瞬間,從創世的大爆炸開始,就注定會有終結,時間的洪流就是一連串的殺人清單,這人活了,然後死了,那人誕生,那人死了,恆星誕生,恆星又炸了,現實世界就是從無數的衰退中堆疊成進步的形狀,就向量來看,至少看起來是在前進的。斯坦利的時間在那個夜晚,似乎又被推回到他在初中那年,與傑諾共度的那座湖裡。他們一起成長,一起度過泥土與青草,還有那日雷雨交加的倉庫,傑諾的體溫消融於他石塊般的雙手,他濕透了,傑諾也很潮濕,但他們似乎沒有跨越那些被浸濕的距離,酒精的作用令他覺得湖泊在天空中燒了起來,靠在他身子上的科學家像融在他的血中似的。傑諾似乎還是覺得很冷,他擁著傑諾,覺得自己熱得快爛了。然後他掏出香菸,果然是濕的。





Tbc.
  又是一個胡言亂語斯坦利,酒醉版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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