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像過去已經確定,未來也是不會改變的。
「能夠改變未來」,或者「其實在其他的世界裡會有不同的結局」──
那種幻想是不存在的。
那樣的美夢無法凌駕於現實。
追根究柢──即便存在又如何呢?
「無數的不同選擇分支出無數的世界線」、「無數的不同抉擇衍伸出無數的未來」──但那樣的世界,並不存在於此世。
彼世與此世存在著分界線。
已明確、確實的界線,區隔出來。
那就跟分類一樣。
區別也是。
分別也是。
若非沒有限制,若非沒有界線,人便只會作著不切實際的妄想,編織出接近無限的空想、與無邊無際卻無法實體化的空談。儘管那樣的事情並不醜惡,反而令人心生嚮往──若單只是凝神細聽的話。仔細耳聞便能攫取心安與平靜。但若沉淪下去,唯有悔恨徒留。
因為即便有那樣的世界存在──里維也無幸目睹。
佩特拉也,無緣遇見。
再深入點說的話,
──縱然有「別種結局的世界」存在,里維也不想知悉。
佩特拉的屍體與其他同伴的屍首並排在一起,被包覆了起來,粗暴而裸露地擺置在里維的跟前。
這就是這個世界,此方,此世,的真實。
02.
「──你喜歡什麼樣類型的女性?」
里維聞言,罕見地楞了一下。隨即不冷不熱地回以沒有起伏的字句:
「連那個四眼田雞都不會提這種白癡話題,你是吃到了誰的口水啊,艾爾文。」
艾爾文對於里維口中沒有嘲諷語氣卻帶有嘲諷意味的話與僅是平淡回應:「嗯,就當作是我吃錯藥吧。只是回來後這幾天也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大家都忙得要死,然後忙到一個段落了,卻看到你有些不在狀況內,所以作為上司,偶爾還是要關注一下下屬的狀況,就趁著還算閒暇的時候想確認一下你的狀態。」雖然對你而言也是沒辦法的。艾爾文沒加上最後這句。
「多管閒事。」結果里維這麼不領情地回應。
「與其這麼詳細的解釋,你不如什麼都別提。」
艾爾文聳聳肩。他從櫥窗中拿出兩杯酒杯,與一瓶不知從哪來的白蘭地,放在里維的辦公桌上,強迫他停止手上的作業。不過里維其實與早就完成了文件的處理,只是暫且將它們擱置在書桌上。
整齊地。工整地。
里維一瞬間將些微的注意力一致壞他桌面病態般整齊度的杯具,毫不掩飾地皺起眉。辦公桌上的秩序是他為數不多的,絕對不會擅自遭到顛覆的日常。
「隨你怎麼想。就當作是陪我隨口聊吧。」
「……我可從來沒跟你談天過啊,真噁心。」但里維仍是接過了艾爾文遞來的酒杯。
03
他很常聽到這種說法:「死去的話,人還是會有『什麼』殘留下來的。」
「什麼」。
那樣的東西。
能夠感受到某種確切存在價值的東西。
意志?意念?或是靈魂?
里維迄今為止,
陪伴在無數同伴屍體旁邊,
也從未萌生過類似的感受。
沒能產生共感。
『並不需要──』
『──並不需要對體產生共情作用吧。』
他想起漢吉曾經這麼說。
不,她真的說過嗎?
因為酒精的催化,里維的記憶與思緒間的銜接點產生了偏差,但思及會和他深入對談這類事情的人選為數不多,既然不是艾爾文,那大概就是漢吉了吧。
或者說,他心中的「漢吉」形象衍伸後的形式對談。
里維並不擅長思考這類問題,於是果斷放棄思考。何況,是誰都無所謂的。總之他記憶中的「那個漢吉」這麼對他說:
『與巨人溝通還有意義多了喔。』
『不只是不需要,應該說,本來就沒有辦法了。對瀕死的人或是大限將至的人都還有意義,對一句肉塊還談什麼共情呢。』
她說的沒有錯。
因為里維至今為止,確實什麼都沒有感受到。
佩特拉的。
歐魯的。
艾爾多的。
君達的。
無論哪個都。
──空的。
──空蕩蕩。
──那是空殼。
從他們腐敗肉體內部中四溢而出的什麼──里維在他們身旁待著,什麼也感覺不到。即將迎接垂暮的午後送來了微風,夾雜著青草的芳香,以及足以輾過那股清香的屍臭。除此之外,里維沒有從那些屍體中感受到任何事物。
總是說人死後,會有「什麼」殘留下來。
那個「什麼」的。
並非虛無那般虛無飄渺的空話,而是具備著更加絕對性質的……更加能明確辨別的某種事物。
就僅僅是,空無一物。
他想起前幾個月他曾握著那名瀕死士兵的手,對他承諾將巨人趕盡殺絕的誓言,當時他體驗到的感受還殘留在他體內──未來也不會淡忘吧。然而在那之後,與並排在草地的部下屍體們共處一地時,他卻一無所感。
里維絕非無情,也並不冷酷,然而他那刻的情感卻是貨真價值的。
毫無辯駁的餘地。
──「死去的話,還是會有『什麼』殘留下來的。」
這種說法對里維並不適用。
於他視野中,死物僅是死物,除了逝去之人外,沒有別的意義了。
不會回應、不會說話、不會動彈、不會歡笑、不會哭泣。
他無法和那些東西產生共鳴。
在里維的概念中,他的大腦內僅保留著那些死物生前共有的回憶,除了記憶以外不存在別種東西。即便凝視著失去內容物的殼,他也不會因此產生任何感慨。
他沒辦從「失去的」「空無一物的」「空殼」中尋找什麼。
和執著於同伴遺體的那名部下不同──和從那句空殼中尋找理由的那名部下相異。
對這方面而言,里維毫無懸念地毫無疑惑。
毫無疑惑到,他對此都產生了疑問。
04.
「──里維,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嗎?你醉了嗎?」
里為這才將沉浸思緒的意識拉回,「……沒醉。」
「醉了的人通常會說自己沒醉。」
「但沒醉的人也只能說自己沒醉。」
「嗯,看來真的沒醉。」艾爾文搖晃著酒杯,靜靜地注視著液體上方從同心圓中心遞增出去的波紋,從幼時開始,相較周遭的孩童喜歡觀察螞蟻一類的小生物,他更樂衷於觀注無機物類的現象。最後波紋碰觸到了杯壁,接著消失。
「對了,我最開始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性?
平時的里維大概會敷衍過去吧,或是鐵下心置若罔聞,但今天不曉得是酒精催化、又或者是因為這幾十分鐘與艾爾文打開了話匣子(盡管里維厭惡如此)──恐怕里維本人也無從知悉──他用沉悶的聲音回答了:
「……跟她相反的女人吧。」
「她是誰?」艾爾文明知故問地說。
里維因為不知名的理由猶豫半晌,才將那個名字說出口:
「──佩特拉。」
「一般不是反而會喜歡相似的人嗎?因為和那個人類似、因為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等等,產生了移情作用,進而喜歡上對方。」
「說得很有經驗的樣子。」
「別看我這樣,我也曾經失戀過。是個叫做瑪莉的好女人,不過嫁人了。現在看到和她有相似感覺得人妻,偶爾都會心動一下。」
「……………」
「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里維厭惡地說,「你今天無關緊要的廢話很多啊,艾爾文。你才是真的醉了吧。」
之後又沉默片刻,里維才又開口:
「……我這輩子大概已經無法再喜歡上跟佩特拉同種類型的女人了吧。」
「已經沒有辦法了。」
里維沒有說明原因,只是單調地這麼重複著。
05.
因為她是獨一無二的。
里維沒有說。
因為她是無可取代的。
里維沒有說。
因為她是無法替代的。
里維沒有說。
因為已經不可能會有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了。
里維沒有說。
因為僅僅憑藉著相似性就取代她是不可能的。
里維沒有說。
因為相似性便任意向其他女人投以移情作用是種褻瀆。
里維沒有說。
就是神態相似、姿態神似、聲音相像、容貌相近、氣質類似──無論哪一種,都令里維難以忍受。他已經無法再喜歡上與那個女人相同類型的女性了。
無論重複幾次都不可能。
因為──
因為佩特拉.拉爾是──世間僅此唯一的那麼一個女人。
里維什麼都沒說。
-Fin-
2014的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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