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本武如今遇到了那個女人。
他原本以為已經忘記、也早已被世界遺忘的那個女人。
被這個世界排除的明明是她,山本武剎那間卻感覺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方。
要是他能夠確認自己的視野確實存在著那個女人,他越是凝視,越是挫敗;越是想靠前確認她的真偽,他就越是感覺自己被世界所遺棄。
──妳明明不該在這裡。
「現在敵人的技術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他聽到自己這麼說。
山本武如今遇到了那個女人。
他原本以為已經忘記、也早已被世界遺忘的那個女人。
被這個世界排除的明明是她,山本武剎那間卻感覺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方。
要是他能夠確認自己的視野確實存在著那個女人,他越是凝視,越是挫敗;越是想靠前確認她的真偽,他就越是感覺自己被世界所遺棄。
──妳明明不該在這裡。
「現在敵人的技術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他聽到自己這麼說。
現實是蠻橫不講理的,所以妳也是。
世界也是,這十年間發生的種種惡夢、十年前妳出現而帶來的感受與記憶也都是。他寧可自己生來就是一場颶風、生來就是一場災難──寧可生來者便為生來物,山本武手上持著球棒時是個棒球少年,而持劍時則負責殺人;他並不想被比喻為夾帶強烈風勢的豪雨,他就是化為席捲大地的天災也總有停止耗盡能量的一天,所以他寧願打從一開始便成為那個現象本身。
那樣山本武就不會為自己為何停止颶風掃過大地的盤旋而困惑。那樣,他便不會思考自己明明被稱之為雨卻無法隨著響雨抵達她身邊。
山本武認為那個被世界遺忘的女人不可能出現在此地,再怎麼說,年紀也不對。
山本武想起他們與之對抗的機構。
山本武想:他們的技術已經到了能夠抽取記憶並做出複製人的程度了嗎。
於是毫無道理地,山本武意識到內在膨脹而龜裂的是明確──而冰冷的怒意。
「……我要殺了妳。」他說。
02.
霂。
山本霂。
曾經作為「山本霂」而活的少女,一見到山本武面無表情地朝她筆直前行的同時,也意會過來某件事。
那個人是「阿武」,她在漫畫中每天都能見到的男人,她與十年前的這男人朝夕相處過,所以只消看一眼,她就明白了。
霂。
山本霂。
曾經作為「山本霂」而活的少女,一見到山本武面無表情地朝她筆直前行的同時,也意會過來某件事。
那個人是「阿武」,她在漫畫中每天都能見到的男人,她與十年前的這男人朝夕相處過,所以只消看一眼,她就明白了。
明白山本武的困惑。
明白山本武的心意。
明白山本武的殺意。
她並不認為「阿武」會真的殺人,但霂也知曉,在這種情況下語言彷彿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她有種直覺,山本武並不相信她,她自從與他別離後──大概在這空白的十年間,就已經徹底地失去了他的信任。霂心想:這是沒辦法的。
沒有辦法。
她以前沒有告訴過他,就永遠錯失了對他坦白的時機。
她看見山本武持著武士刀,朝她直直走過來。
她心想她或許要逃。
她應該立刻後退半步,迴過身子拔腿就跑。無論如何都應該要逃走的。
但不知為何,她發現自己並不怕他──好像打從很久以前開始,霂就知道「阿武」於她而言沒什麼好害怕的。
哪怕被他刀刃相向。
哪怕遭他質疑、遭他傷害。
霂也不想從山本武身邊逃走。
但霂凝視著山本武,卻突然被一股龐大的悲傷吞沒了,她的眼角酸澀,想哭卻哭不出聲。
那種悲傷就像不可視的海洋,即使知曉海的深度,卻游不出來。
即便沉入汪洋的那一刻會後悔,她也希望忘記自己是會游泳的;即便被嗆鼻且多餘的水份淹死,她也期望自己有那麼一刻忘記將雨水吐出來的方法。
然後她才想起山本武是雨。
她偶爾會忘記這件事。
大概要等到她被噎死才會想起來。
03.
──要怎麼樣在不透漏自己是從漫畫外的另一個世界過來的前提下說服山本武?
──要怎麼證明自己是真正的山本霂?
──怎麼辦才好?
霂試著思考卻發現自己得不出答案,她從來不是聰明的孩子,她只知道拙劣的辯解會招致更深層的懷疑,然而霂沒能得出在此之上更適切的選擇。她不想哭,哭了會讓自己顯得更悲慘,她只能看著那個男人走近而她卻啞啞地發不出聲音。
出乎意料的是山本武的臉上沒有怒氣,這點令她更不安,「阿武」的臉上沒有怒意也沒有喜悅,硬要形容,僅僅存在著對陌生事物的戒備。
霂發現自己被他當作敵人了。
一片空白之中,突然有人發聲了。
「……妳,」那個她或許愛著的男人開口了,聲音比她想像的還要冷漠:
「妳是什麼東西?」
「……」
「妳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
她將突然變得很想哭的心情隨著濡沫吞下去,喉嚨又酸又澀。
「……我是霂。」
山本武並不感到驚訝,他只是歪著頭,低聲說了句「想必也會是這種回答……」,他握住刀柄、垂下的手掌似乎比以前更寬大了,帶著成年男人的氣味,差別在於她以前牽過碰觸過的那隻手,如今持著武士刀面對著她。
霂思考著,若是確定這個「自己」是敵人,山本武下手對她開膛剖肚怕是沒有半點猶豫吧,山本武如今也確實是專司處理這類事的人。
「或許很難相信,阿武,但是我確實是霂,我……我有一些必須對你說的事。」
「說。」
她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將她想表達的事說出來:「澤田綱吉死了沒錯吧?──接下來澤田綱吉的棺材會跑出另一個澤田綱吉……我是說,接著你們會遇到十年前的舊識,然後或許你也會……」
霂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好好表達。
「呃,我是說,就是那個十年火箭炮。會傳送十年前的人過來對吧?就是那個東西和你們目前的敵人──呃,那個,該怎麼說呢……」她根本還沒看到後面的連載,她開始懷疑起自己壓根不能造成什麼影響,就像在這個世界十年前的自己一樣。
──突然地來,也毫無預兆地走。
霂這才開始感到恐懼。
山本武看著眼前混亂的女人,全然不知情她內心湧現的困惑與恐懼,他的戒心減少了,不信任感卻加深了。
「……我不相信妳。」他坦白地說。
「總之,妳跟我回基地。……再怎麼說敵人既然科技已經發達到能從我的記憶抽取出並複製人的程度,不管妳是像骸製造的幻影或是什麼的,都必須跟我來一趟。」
山本武說不上來這究竟是基於安危考量或是自己的私心,但他在見到和「山本霂」一模一樣的少女的同時,他就知道無論這個女人是什麼東西,他都不可能放她離開。
山本武將刀收進鞘內,不由分說地攫住她的手腕拉了就走,既粗魯又強硬,與記憶中的那個開朗少年大相逕庭。但久未見面過後的肌膚相觸,她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阿武──」她悲傷地說,「我沒辦法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已經快到極限的時間了,只要是我沒有『看』過的時間點、還沒有實際發生的你們的故事──我就無權參與,所以我所能停留的時間已經……」
「我聽不懂。」
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幻象在說些什麼。
「──阿武──」
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在呼喚他,山本武卻覺得煩躁。
「阿武,你聽我說──」
他受夠了。
04.
不要用她的聲音呼喚他。
不要用她的眼睛凝視他。
不要用她的手指、她的身體、她的輪廓、她的身型、她的注視、她的呼喊──
他記憶中的那個少女已經徹底消失了,他曾經找遍所有角落都沒有留下她存在的證據,山本武不信任自己的記憶也不信賴她。
那具廉價的軀殼是膺品。
那具外殼塑造出的神態,遑論吶喊或悲鳴──都像是在褻瀆「山本霂」一般令人作嘔。
他不會說他的心已經死去這樣的話,那種東西沒有意義,就如同眼前的幻象,要不是他知道六道骸已經失蹤,山本武或許還會以為這是那個男人的一個惡劣玩笑。
這個女人不是她。
這個女人哪能取代她。
──她是膺品。
05.
「── 、─────」
在行走的途中突然下起了雨,山本武一時還沒有發現,要直到他意識到捕捉不到少女的聲音時,他才發現兩人的聲音被響雨吞沒了。
而在他察覺聲音傳遞的歪曲的同時,山本武也感覺到了黏附在襯衫上的寒意與濕冷,前胸後背都濕透了。
作為雨之守護者他並不畏懼雨,可是如今他也不存在任何暢快的感受。
薄暮降臨,天空孕育著發育不完全的黑霧,隨著雨勢幾乎要吞沒了光線,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想必身後的她也是。逢魔之時,日晷崩落的時刻,倘若這個女人也是那些魑魅魍魎的一員他也不會感到驚訝,山本武原先想要以更開朗的態度面對這次的事情,卻發現自己的內心比想像中的還要冰冷。
就算如今拖著這個女人去刑場他怕是也不會動一根眉頭。
「……阿武!」
他聽到哭腔,身後的那個女人似乎快哭出來了,但是山本武沒有打算回頭。無論是什麼事情一切等抵達基地後再說。
意識像被一層水氣覆蓋,一切都這麼搖晃而濕臭。
「阿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當時就那樣消失了。」
他沒有聽見。
「我一直想見到你、十年前那時消失之後我一直想去見你,但是我沒辦法──」
他沒有聽見。
「我什麼都沒有跟你說過……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
他沒有聽見。
「──連向你道歉都沒辦法。」
他沒有聽見。
「我從以前就想要跟你說了,阿武──」
他沒有聽見。
她哭著說,邊哭邊呼喚他的名字,但他仍舊是拒絕回過頭,霂抽抽搭搭地被他拉著走,在雨勢中一邊被雨水嗆到一邊竭盡全力注視著那名長大成人的棒球少年背影。霂的鼻子和嘴裡都是雨水的惡臭。
原來這就是阿武的味道。她以前一直都不知曉。
「阿武,我一直都……」
無關他的意願。
無論他有沒有聽見。
霂都一定要告訴他。
「我從以前一直都很喜────」
………
…………………
…………………………………
他什麼都沒有聽見。
所以,聲音消失了。
06.
山本武又向前走了五公尺,然後才停下腳步。
他終於回過頭。
他以為自己會看見那個哭得悲泗淋漓的膺品。
山本武看見自己的右手空無一物,既沒有女人的觸感、也沒有人類的氣息。
像是原本就沒有抓住任何東西。
07.
響雨。落葉。濕冷的柏油路。
山本武屏除多餘的感官,將知覺凝聚,卻沒辦法感覺到比碎石更顯眼的物體。
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邂逅她就像拂曉的第一道曙光迎上他的額頭,刺眼得有如初生之犢迎面而來的刺骨空氣;所以他也早有預感,當斜陽來臨時,他也會像失去最後一道餘暉那樣地失去她。
溪流已達大海,這一天已盡。
山本武年少的過往,夢境與白晝都棄置在後方,黑暗的夾縫緩緩收攏,將山本武上空的最後一道裂口修補起來,悲痛目盲者都將沉默。
至此,黑夜才真正降臨。
山本武愣在原地,凝望著那個膺品曾經走過的地方。
沒有凋亡的花蕊覆蓋在她行走過的痕跡上,她什麼也沒有帶來,所以什麼也不會帶走。
山本武有一個預感。
僅僅只是一個預感。
曾經被冠與「山本霂」之名踏入他的世界、而又離奇失蹤的那名少女,奪走了他部分的心神──佔據他的一部份青春時光的,那個特別的女孩子,
將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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