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他尊敬著父親。
他想殺了父親。
他敬愛著母親。
他想殺了母親。
他寵愛著妹妹。
他想殺了妹妹。
對他而言,這些都可以同時存在。
對他而言,愛與殺並不構成矛盾。
她認為哥哥是個矛盾的人。
由矛盾構築而成的哥哥。
猶如殺意本能的聚合體以人類的身姿顯現一般,言行舉止都充滿矛盾的兄長。
而神威對這樣的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
對於自己選擇的人生,沒有纖毫躊躇,也不帶任何悔悟。
懊悔的情緒並不存在。
即使緬懷,他也不悲傷。
她知道。
她理解。
她理解兄長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想殺了妳」的宣言也是、「會殺了妳」的威懾也是、「消失吧」這樣的話也是、「去死吧」也是──即使他這麼說,即使他發自內心這麼說,也絕不代表他心中對她的愛意也一併消失無蹤。
可是正因如此,相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即便愛著妳──也不足以構成不殺妳的理由。』
09.
當神威在母親面前藏起傷口,若無其事地嘿嘿笑著的同時,在他背後目睹一切的神樂,對於兄長臉上笑容表皮底下的涵義雖然並未到瞭然於胸的地步──卻也暗自察覺了些微的、從某個時期就產生的,異樣感。
不協調感。
而哪怕有那麼一次也好。
哪怕只有一次,要是她能夠在「那段時期」對著兄長揭露他那張笑顏底下的意涵──神威從「那個時候」便開始自體內不斷累積源源不絕的夜兔本能,彷若他自身便是空洞,對於殺戮的渴求簡直無窮無盡,而同時卻也刻意在母親與妹妹面前隱藏之──要是那時她能夠對兄長說出口就好了。要是她在隱約覺察之後,有那份意志能夠斷然撕開那片和平假象的薄膜就好了。
就算不說「不要這樣」的否定話語,
說「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這樣的話也可以。
又或者「為什麼要假裝笑著呢」,
還是「哥哥在隱瞞什麼」這樣開門見山地。
『明明其實沒有在笑──卻還是那樣笑著。』
『為什麼?』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不曾。
她未能即時脫口而出的言語、無數被她吞入腹中的質疑、在唇齒間些微流露便僅只於此的疑惑,以及隨著歲月流逝愈發膨脹的不安──妹妹從來都不曾對寄予信賴的兄長訴說過。
神樂從小是個愛哭的孩子,要是有依賴的對象,她便不會試著止住自己的眼淚。然而她那時並不覺得自己特別愛哭,這點要到她失去了那個會為她擦拭眼淚的人之後方才知曉──「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自己是個愛哭的孩子。
原來如此,要是沒有那個幫自己擦拭淚水的人,自己連眼淚都控制不了。
原來如此,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哥哥已經不在了。
所以,與此同時,她亦是後知後覺──
他們兄妹雖然言行舉止到外貌都非常神似,但還是有些微差異,而又從那些差異中,衍伸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畢竟他們只是兄妹而已,從來就不是一體。別說異心同體了,他們原本就只是「一個人」加上「一個人」,哪怕是心靈契合,也絕無法合為一體。
神威不會悔悟這點,正好對應上神樂的悔恨。
神威毫無眷戀這點,則是對應上神樂的留戀。
淚水劃過蒼白的雙頰最後遵循著引力落入土壤,些許在墮落後停留在她的鞋子上,也有些許流入唇齒間。很鹹。感覺很糟。
她討厭後悔,卻又覺得自己非懺悔不可。
為什麼那時不說出口呢?
或者該這麼說:
──為什麼那時說不出口呢?
她只是假裝沒有看見而已。
若是假裝沒有發現,肯定比起當面質問還要輕鬆;若是裝作視而不見,肯定比起質疑至親還要輕鬆;若是視作毫無異狀,斷然比起戳破假象都還要輕而易舉。那肯定是令年幼神樂下意識間作出的選擇,如同神威選擇了自己的人生,神樂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珍惜的日常而緘默不語。
「要是說出口,會變得更好嗎?」
「要是說出口,會變得更糟嗎?」
神樂的腦中甚至連這些問句的形式都不存在──她幼小的內心中尚未擁有組織這些始末與脈絡的能力,對於她隱隱之間發覺的那份不協調感,神樂的做法就與幫助神威的掩飾無異。
掩飾著。
掩飾著。
受傷的時候也是。
渾身浴血的時候也是。
面帶笑容的時候也是。
面無表情地面帶笑容的時刻亦然。
所以事到如今會演變成這種狀態……也是無可奈何的。神樂一面吞嚥著口水、忍耐著背上兄長施加的力量,一面如此思考。
她的哥哥是什麼樣的人類,她比誰都還要明白。
神威如今是什麼樣的存在,她比誰都瞭然於胸。
10.
濕黏的、某種生物附著在肌膚上的觸感──
血液滲透進了衣服,她隔著衣服唐突地感覺到了,原本因為劇痛而無法察覺的才是,但因為兩種感覺太不協調也過於熟悉──熟悉到了生厭的地步──是故神樂還是感覺到了。而後穿透衣物直接附著在皮膚的那份觸感,也應證了她的推測。她因為處於被緊緊扣壓在地面上的狀態而無法回頭查看,但她能感覺到濕黏的血液在她背部的肌膚蔓延。
那非她之血。
「……流了很多血呢,你。」語帶嘲諷地。
「……」
神威沒有回答。
中彈的傷勢原先就沒有癒合的時間,再加上一陣扭打之後,左肩原先已經漸漸止血的傷口又再度滲出血液與組織液──傷口發膿了?細菌先生也真是勤於工作啊。右腳的傷口也是同樣的狀況。神威在心裡如此咕噥著。
而從那流出的血滴到神樂的背上,滲透進了她的衣物。神樂的衣物顏色正與他的血相仿,紅色被吸入了紅色布料之中,就像是薰染一般,形成了斑駁的花樣。
「阿伏兔,」他沒有停下壓制神樂的動作,用這個房間的人都可以聽見的音量對著背後離自己有幾尺距離的阿伏兔下了命令:「你先帶著全部的人去處理剩下的交易吧。」
又說:「雖然連塞牙縫都不夠──不過我解決完這傢伙後會自己回船上的。」
「呃,可是……」你知道船在哪嗎?
「團長的命令是絕對的喔。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
聲音中斷了。
正確來說並沒有中斷,只是阿伏兔沒能接收到而已,神威的話語被埋沒在另一道更大的巨響中,作為在戰場上徘徊的夜兔,他也理應聽到膩的聲響。
爆炸的聲音。
音速每秒1000英呎,光速每秒186000英哩。
光的傳播速度比聲音快──但若是距離這麼近,那點誤差單靠人體的感官也無從分辨,所以對阿伏兔而言,爆炸產生的強光與聲音幾乎是同時發生,他短暫地被奪了聽覺與視覺,短暫失去了感官,他也本能地做出防衛動作並向後躍去,盡可能地遠離爆炸地點與波及範圍。直到煙霧散去,他才用逐漸恢復視力的雙眼確認了狀況。
四樓的地板崩塌成了一個大洞,以電梯為中心擴散開來,並貫穿直至地底,從四樓的位置來看,看不出這個大洞究竟深度是延伸到哪個樓層,而且與此同時,洞口周遭的碎石與瓦礫也不斷堆疊起來,像是要補滿大洞的空白般,逐漸填補深淵的內在,而這樣一來也更難以推測下方的情形。
「……火箭砲?從下方往上?哪個瘋子在室內射這種東西啊……等等,團長呢?喂,有人員傷亡嗎?」
互相確認了一下後,「副團長,沒有人員傷亡,可是團長好像跟他妹妹受到爆炸波及……」
「……不曉得是被轟掉了還是掉下去了……」
「……」
「……」
「……」
「……嗯,」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阿伏兔沉吟了一會,「團長他……剛剛不是說他的命令是絕對的嗎?還說『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管他』對吧?」
──後半段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其他團員們沒有如此吐槽,只是跟著應聲附和:「嗯,是啊,團長都這麼說了。」
「畢竟是團長,被轟個一兩下應該也死不了吧。」
「畢竟是團長大人嘛。」
「團長的妹妹有一半的血也跟團長一樣,所以應該也炸不死的吧。」
「是啊,就當作是這樣吧。」
「……那就,我們先去處理剩下的交易了,這裡就交給團長了。妹妹大人也交給團長了。」阿伏兔接在最後如此結語。
事實上他並非不擔心神威的安危,但他和其他團員一樣,壓根不想介入他們兄妹之間家庭糾紛的事。
壓根不想。
11.
倒塌。碎裂。坍塌。
聽見某種東西被破壞的聲音──不是消失,而是崩毀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有「某個東西」──不是消失,而是毀壞。
沒有被剝奪存在感,而是外在的形體邁向了死亡。
存在著,並死去。
被爆炸的衝擊波及到,腦袋出現了雜音。
意識與意識的間隙穿插進短暫的空白,但那幾乎就像將200ml以上的空氣注入靜脈一樣致命,在右心室收縮時停留在原地的空氣阻隔了血流──阻絕了心跳。送入心臟右側的巨大氣泡無法排出──這點他不是早該知道了嗎?
神威眨了眨眼,鈷藍色眼睛的焦距一度呈現渙散,但在下一次他再度瞠開眼皮時便取回了支配權,他立刻掌握住現狀。他發現他在下墜。
在墮落的過程中,他並沒有特別感到漫長或短暫,還不是經歷死前跑馬燈的時候,至少現在不是。他翻轉身體穿梭在瓦礫中尋找立足點,手上沒有夜兔特製傘槍──大概是隨著爆炸的衝擊自他背上脫落了──因而無從提供後座力使他取回平衡,他仍然在失速下墜,但並沒有極欲阻止自身墜落至最底層的念頭,畢竟他倒是想會一會那個在最底層的始作俑者。然後很快地,神威便看見了地面。
他連續蹬著一同在空中落下的瓦礫與碎石藉此作為緩衝,最後降落至地面。
當雙腳傳來了踩到實地的觸感,他拍拍身上的灰塵,接著神威才想起妹妹的存在。
「嗯──沒看到人。」他環顧四周,
「死了?」
「──你詛咒誰死啊!」
對於從上方傳來的這道聲音神威則沒有感到太多意外,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地閃過了神樂的迴轉式下旋踢。
「喔,還活著啊,像雜草般堅強的生命力呢。」
看起來也是好不容易才安全著地的神樂連反唇相譏都懶了,邊喘著氣邊氣呼呼地嗔視著他。
但神威已經將視線從妹妹身上移開,不再對妹妹產生興趣。他瞻望上方,發現這裡是比他一開始屠城的地下城還要更下方的空間。「電梯上的數字明明顯示那個地下城才是最底層呢──地下二樓?……不可能是什麼停車場之類的吧。」他罕見地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晶狀體由寬變窄,呈輻射分布狀的虹膜擴大肌在黑暗中讓虹膜擴大,位於虹膜中央的瞳孔也因而放大;他的眼睛逐漸適應黑暗。神威環顧四周。
那是一個幽暗的空間,視線所及之處,什麼都沒有。由於幾乎沒有光線,無從推斷這個地方的佔地多廣,但他以回音推測這裡比上方的地下城還小得許多,若說上方是城鎮,那麼下方就僅僅只有街道般的大小──但是以這樣的範圍,「什麼都沒有」也還是過於異常。
沒有房屋,沒有通道,沒有擺設,也沒有道路。
「……好像有種──RPG遊戲裡,達成主線任務後被送來指定地點觸發事件的感覺呢,這裡是魔王城嗎?我要來通關BOSS關卡囉──」
「──姑且算是回答正確吧。」
然後在黑暗中的某道聲音如此回答:
「雖然不算是魔王關卡,只是個隱藏關卡而已。」
12.
該說是憎惡嗎。
又或者是恐懼嗎。
該謂之厭惡嗎。
又或稱其畏懼嗎。
可怕。
可憎。
看到了──可怕的東西。
目睹了──令人不舒服的事物。
而無論哪種詞彙,都不足以能夠確切地形容那種生物。
無論使用何種詞藻──
「……放在夜兔身上都嫌得累贅。」
那道聲音這麼說,沙啞,沉靜,且澹然,「我每次都這樣想……就像是天生的缺陷……不良製品……那類的東西一樣吧,天生的缺憾無法靠著自癒能力治好,這世界上有許多接回斷面乾淨工整的斷肢成功的例子,然而一開始就缺少的東西,是怎麼樣也無法修復的。應該說,本來就不該有修復和治療這種概念──打從一開始便壞掉的東西,怎麼樣都修不好的,因為壞掉才是他最原本的狀態。每次看到你們這些夜兔,都忍不住這樣想。」
沒有等待回應,那聲音又說:
「野獸也好惡獸也好妖魔也好野狗也好怪物也好……徘徊在戰場上的發狂野獸之類的,這些用來形容你們這些夜兔的形形色色詞彙──渴望著戰鬥的你們、渴求著血淋淋的廝殺的你們,那副身姿從來沒有被他人稱作王者,而是摻雜著厭惡之情謂之野獸,那箇中含意,你們這些種族會有所自覺嗎?近乎窒息的渴求──在我的耳裡聽來,就像是你們的死命吶喊一般。」
「……」神威維持著笑容默不作聲地聽他說完一個段落後才接著回話,
「大叔──難懂的事情我不懂啦。應該說,你突然對我們說這種話也很困擾啊,像是裝熟一樣的反應,我們明明今天才初次見面喔。」
「不,只是老生常談。」那人以嘆息般的口吻說道,「很久沒看到你們這些兔崽子了,夜兔小鬼和夜兔小妹妹,所以不自覺碎言了幾句而已。怎麼,連老人的開場白也不願意捧場嗎?」
「不是開場白,是謝幕致詞才對吧。我對生命快走到盡頭的貧弱生物沒有興趣的。」神威回道。另一個被點到名的神樂則是一語不發,沒有答腔,表現出一副與我無關的觀望態度。
那人對此未置一詞,又換了個話題,「順便道歉一下──拿火箭炮轟了你們真是抱歉啊。因為在這個地方住太久了,沒有什麼娛樂可言,再加上聽說上面那層的人都死光了,然後又聽說是那個第七師團來大鬧一場,想著『時機到了』,於是把心一橫就拿起手上的東西來玩玩而已。」
「看來大叔和我們第七師團有些淵源呢,但是既然我本人毫無印象,那麼是和前任團長鳳仙老闆的孽緣嗎?──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神威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有產生變化,「因為我並不覺得被冒犯了。」
在黑暗中始終沒露臉的男人,淡淡地「哦」了一聲。
「我覺得很高興喔。老人也有老人的樂子呢。雖然我家師父上了年紀就變得無趣了,但是,如果足夠強的話,我不會在意年紀的──喂,大叔,和我打一場吧?」
男人笑了。
「你們這些夜兔──還真是千百年都沒有變過。」
「……所以才滅絕了啊。」
第一次。
神威發出了冰冷的笑聲。
「從以前就這樣想了。從我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後,就一直這樣想了。我們這種種族,居然還能夠延續至今,還真是件奇怪的事。」
「但如今還稱不上是──滅絕吧。」
「即使如此,那也和已經滅絕──是一樣的。」
就像有些人,儘管還活著──也和死了是沒兩樣的。
在一旁原先事不關己地傾聽他們對話的神樂,不由自主地輕輕發顫。
她望著兄長的側臉,看見他的眼睛隨著氛圍的改變,以緩慢的速度逐漸變得深沉、冰冷,最後當周遭的溫度降至冰點的同時,神威的鈷藍色瞳孔便再也映照不出任何景色。
那並非深淵。
那就猶如無盡真空,彷彿萬物意識都從之抽離了一般,沉澱,並停滯,當萬物停止了流動,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再無意義。汙濁與混沌堆疊凝聚到了某個程度,便與純粹並無二致。
汙濁是無法附著於汙穢身上的。
神樂再一次發現自己並沒有倒映在兄長的瞳孔中。
-Tbc-
515訓讓我爽到去繞了宇宙一圈回來了。
希望每一週都是雙神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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